读了半夜的古籍,不知何时睡着的。
古桌上的灯芯还在燃烧着,羽弦稚生挑灭灯火,将盖在腿上的绸缎被子丢在床上,合上桌上的书本,舒服地伸长懒腰。
姬路城中雾气弥漫,寂静默然。
天空正缓缓地亮起,海路的松树一棵棵鲜明可见,播磨滩的水平线与黎明横亘天边的云层之间,大红的旭日仿佛为新城主的登临而庆贺。
四百年前,在浩浩荡荡的战国年代,日本枭雄丰臣秀吉便是从这里出发,征服了整个日本的领土,成为了姬路城第十五代城主。
羽弦稚生也是读到那里才睡着的。
印象中,下一篇就要说到宫本武藏来姬路城的传说了。
“羽弦少爷,攻击防御战快要开始了,请问现在可以服侍您了么?”门外传来一个女人轻轻地呼唤声。
“我起床了,你们进来吧!”羽弦稚生对着门外喊道。
顿时,穿着长袖和服、脚上穿着白色布袜的女人们晃晃荡荡地从门外涌来,为他穿衣洗漱,整理妆容。
刚起床的羽弦稚生稚气浓郁,介乎于少年与孩童之间,表情可爱至极,女人们想上前抚摸他的脑袋,捏捏他的小鼻子,却又不敢逾越规矩,只能是轮流为他穿鞋穿衣,为他披上代表城主身份的黑色羽织,系紧绣着古徽的腰带。
“疼、好疼。”羽弦稚生皱眉。
“没事啦,羽弦少爷,忍一忍就好了。”蹲在他身前、抬头仰视他的下巴,正用力将腰带绳结扎进的美丽女人大声地说。
旁边钻出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穿着秀美的和服,鬓发上珠光宝翠,端上四碗茶水泡饭,坐在羽弦稚生的旁边,掩唇偷笑。
“要吃四碗哦,羽弦少爷。”小姑娘说。
连吃四碗,这是天守阁遗留下来的规矩,当年丰臣秀吉攻打日向寿光秀,便是连吃了四碗茶泡饭,并取得大捷,据说直到斩下敌将头颅的那一刻,他都没有感觉到饥饿。
好在这份量都很精致,羽弦稚生很快吃完了饭,小姑娘从怀里掏出娟绣,替他擦了擦嘴,然后拉起他的手,来到天守阁的凉台前。
“是顺风啊,大人!你看旗帜、马标都随着西风飘动吹响京都方向。虽然世人常说生命脆弱,人生无常,但今日连老天爷也嘉奖我们出师有名,定会庇佑我们前途顺利!首先,我们先来呐喊一番,将我们这次出发昭告天下!”
“出发!”羽弦稚生对着朝阳大喝道。
不得不说,这帮人真的是专业,找来的都是职业的女艺伎,当城主的沉浸感一下子就将人浑身包裹住了。
天守阁下的群众演员们接受命令,纷纷动起身来。
伴随着号角声,螺手吹响海螺,作为信号的号角声又长又缓,在整个阵营中响彻,伴随着号角声,人马驻足,首先从中军开始发出呼应,接着全体将士呼声如海涛翻腾,一片武士之景,似乎连马匹的嘶鸣都已经包含气吞明智光秀的气势。
然后在专业人员的演绎下,攻击防御战的表演正式开始。
“感觉如何,羽弦少爷。”秀美的小姑娘拿出糕点,递到他的唇边。
“有钱真好呐。”羽弦稚生边吃边感慨,“针不戳,住在城里针不戳。”
贫穷果然会限制绝大多数人的想象力,只要有钱,而且是极致的有钱,连血腥厮杀的战场都能在眼皮底成为玩物。
观赏如此的盛大表演,哪怕是一介俗人,心胸也会大为开阔吧?
世界上所有贵族的波澜不惊,处世悠然,皆是因为常年处于这样的心境中。
这正是对气度的培养。
身后忽然传来细微脚步声,回头一看,是穿着白漆金面羽织的神绘灵,脑后的狼毫尾发用一根红绳系着,嘴里还故作男气地叼着一枚绿豆糕。
如果不是已经知晓她真正的女生身份,乍一眼看过去,真的会以为这是个绝美的东京贵族子弟。
羽弦稚生并不拆穿,望着她走到自己的附近。她装模装样地躺在木质靠椅上,翘起双腿,脚踝搁在石凳上,一双杏眼瞄了过来,蔑视地哼了一声。
昨天晚上她到的时候,羽弦稚生还没睡着,听到了她在楼上搁置行李的声音,念书声同样到了半夜,羽弦稚生是在她低低的读书声睡着的。
“姬路城城主不是只有一位么?”羽弦稚生问道,“能不能把这人撵走,我见这人就烦。”
小姑娘面色一滞,显然这个问题超出了她的认知范畴。
她赶紧起身去找理事,但很快带来了消息,说非常抱歉,不可以。
羽弦稚生是有人给他花钱买下的城主权,而神绘灵则是神绘家的大家长、也就是国卿会里的大御官亲自跟市长打的招呼。
从名义上来说,两个人都惹不起,但更加惹不起的是后者。
看来是撵不走了,那就眼不见心不烦吧。
羽弦稚生对于日本历史文化也没有多大兴趣,随便又看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开,却被小姑娘给叫住了。
“请您留下在此观感的笔墨。”小姑娘神色端严,极尽恳求。
这是市长特意的嘱咐。
不同于暴发户土豪包下城主权,羽弦稚生是当下最炙手可热的少年国民偶像,能在此留下他的诗词笔记,姬路城对外宣发的广告便就多了一处可写。
羽弦稚生思考了一会儿,遥望姬路城纯白色的外墙,宽大的挑檐飘洒深远,又层层相叠,在大块蛮石的垒砌下,就好像巢穴中展翅欲飞的白鹭。
而宽阔的河面两岸,一千余株樱花正无声零落,生命永尽。
他掂起兔毫小楷,在空白书纸上留下笔记:
人世千年几变更。
樱花依然笑春晴。
逡巡天守阁中史。
一样云天白鹭城。
“谢谢羽弦少爷。”小姑娘完成任务,喜不自胜。
等到了羽弦稚生随着一位博物学家离开这里,神绘灵倏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挡住小姑娘的去路,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把字给我。”
“可是......”小姑娘往后退了一步。
神绘灵也没再相求,挤过去从她怀里夺过书纸,快速阅览了一遍,边看边嘲笑:“这小楷书迹写的真是丢脸,不会写可以不用硬装。”
“诗倒是没见过,但这水平去登高也是丢人现眼。”
“你们要拿这种东西当成宝贝?”神绘灵颇感无趣地抬起头来。
“我已经很满意了,如果您觉得不好,那可以请您留下一份更好的笔墨么?”小姑娘缩了缩脑袋。
“让我留下笔墨?”
似乎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她的嘴角难以置信地微张开来,又出离了愤怒,她居然兴奋地笑了起来,“喂,你是不是在把我当成......和他一样的人了?”
“配么,提出这种要求,是在侮辱我么?”
她挑了挑眉毛,气极反笑,手伸向小姑娘的头发,本想狠狠揪起,又突然想起了今天准备要办的事情,嗤笑了一声,将书纸揉成一团丢在地上。
“道歉,对我说声道歉,放过你。”她伸出脚,碾瘪地上的纸团。
见到喜爱的笔墨被彻底损毁,却又毫无办法,小姑娘眼眶缓缓涌出眼泪,在她身前低头鞠躬。
神绘灵低下眼帘,无聊地瞥了一眼,悠悠地转身离开。
天守阁一共六层,一路贯通的是狭小陡峭的上下楼梯,其中包括箭室、忍者隐室等小型军事内阁,博物学家前田公晖走在前面为羽弦稚生一路介绍。
两人所站的地方正对着天守阁中间的弓形山花,这里被成为‘千鸟破风’,在古代作为射箭的凸碉,如今则是加上了长长的悬鱼和华板作为凋塑,华丽气派。
“您看这山岭之间的起伏,就像是书法的笔画勾勒,在这里观赏,也能体会到天人合一的妙处。”前田公晖细声细语地说道,“当年丰臣秀吉大人,便是在这里临攀草书,跋扈张扬。”
“这里练习书法的地方在哪里?”羽弦稚生问道。
“就在旁边的侧室,莉奈小姐为您请的老师一早就到了。”前田公晖说。
羽弦稚生点了点头,立刻朝着侧室走去,他来就是复习书法的,没那么多时间再去体悟什么天人合一的玄学书道。
战国年代日本贵族流行草书,这里的书迹皆为上品,羽弦稚生观察着挂在墙壁上的字画,在脑海里复原着自己曾经久练过的草书笔迹。
然后,又跟着书法老师复习了一遍提笔控毫的细微技巧。
接着复习小楷、行书。
行书介乎于楷书与草书之间,有这三样用来对付登高已完全足够。
房间内的小桉上早已放好了笔墨纸砚。
这一整个上午,羽弦稚生再也没有去别的地方,专注凝神于挥毫洒字,墨用完了,便就翻起和服长袖,浅浅磨墨。
再没有比教这种专心学习、气度极佳的美少年更快活的事了,旁边的老师一边指导其细微修饰之处,一边惊异于这少年的进步速度之快。
在长久的遗忘后,经过紧密的复习,羽弦稚生将前世的肌肉记忆激发个七七八八,不禁摇头遗憾一笑。
如果那小姑娘这时才来问自己要笔墨,想必得到的会更加让她欢喜!
他专注于练字,两耳不闻窗外事。
并不知道,神绘灵装作偶然相遇的样子,在室内闲逛,表面上她去看墙壁上的画,却总忍不住偷偷去看放在小桉上的书迹。
这无聊一瞥,让她的脸庞不禁微微动容,眉头也皱了起来。
这能是同一个人写的东西?
虽然比自己的还是要差上许多,可他这未免学的也太快了。
复习了一个上午,羽弦稚生肚子感到饥饿,去楼下吃了一碗釜锅饭,又吃了几个当地的果子,然后熘达去了纪念品商店,给宫本雪子和班里的女孩们,以及花鸟风月都买了一些纪念品,纪念品各不相同,都是精挑细选,符合她们的气质,就比如宫本雪子,他买的是一本纪念书册,里面有许多经典俳句。给黑木童买的则是一柄秀气的小木剑,花鸟风月则是一柄美丽的花伞。
这一碗水,端的非常平。
这一路都上有人陪同,神绘灵一路跟随,却如何都找不到只有两个人在的机会,这样便就没办法施行自己的计划。
四大财团的命令是要求她与羽弦稚生合作,在媒体的面前相处成为好朋友,但她来前来后,都没有这么打算过。
有一个方法可要更简单的多,那就是让他发生点意外,不说让他死在这里,但只要能让他走不动路,握不住笔,又或者唱不了歌,这简直不要更轻松。
只要寻找到一个机会,只有他一个人在时的机会,就足够。对于自己修炼过的武道,她有着绝对的自信。
终于,到了晚上,她寻到了这样的机会。
羽弦稚生在阁楼里读了一个小时的书,和市长一同品味了神户牛肉烧,然后抱起浴衣,前去几百米开外、半山腰上的露天温泉泡澡。
这灵感,还要多亏温泉旅馆的女侍。
就在她也抱起浴衣,自然而然地走向女生浴池时,女侍将她挡在了门外。
“神绘少爷,这里是女浴哦。”女侍用板正的神户口音提醒道。
神绘灵愣了约一秒钟,扭头离开,脸上浮现出震撼的狂喜。她寻找这样机会已经整整一天,却没想到来的如此容易。
是的,在外界她是男生,这个秘密一向保存的很好。
所以,自己去男浴,是理所应当的。
而且,解决掉那家伙最好的地方,不正是在男浴池里么?!那里水深路滑,发生意外十有八九。最关键的是,他不知道自己的真实性别,对自己不会有任何的防备......
心脏跳动极快,神绘灵抱着浴衣,拨开男浴的门帘。
这里已经被包场,映入眼帘的就是羽弦稚生放在衣架上的和服、内衣,神绘灵拿起他的衣裳,轻轻嗅着,确定着这是他身上那股好闻的体味儿。
他的四角内裤上印着多啦a梦,这让她觉得啼笑皆非。
机会只有这一次。
为了避免惊扰到他,同时也为了避免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破灭,她一件件地把衣裳褪下,用来包裹胸脯的白色布条,也取下搭在了衣架上。
但这不过是她自作多情,其实不包裹,也完全看不出来,很难想象这世上会有如此平坦的地方,或许连世界上最平的东欧平原看到了她都要羞愧。
她的头发并不短,跟羽弦稚生没剪头发之前一样,后面扎着一个小揪揪。
除了秀美的脸颊,唯一的少女特征,就是屁股还算翘。
神绘灵在身下裹上浴巾,缓步朝着温泉浴池走去。
夜幕上方是明亮的星星,月色映照竹林,水雾翻涌弥漫,她进入水中,大腿划过温热的池水,一步步朝着正在舒服享受的少年走去。
然后坐在他的身旁一米开外的地方,死死地捏紧拳头。
月色下,心脏跳声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