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怕(1 / 1)

鬼子扔下了江德州,离开了张家大车店。

风从马厩里拽出一绺绺苜蓿草在院井里跳躂,西厢房的门大敞着,小敏坐在灶台下,灶堂的火舌舔着灶口,映在她的小脸上,两串晶莹的泪水悄然无声地滑落,昨天晚上戚世军和江德州一起去了赵庄,到现在不见踪影,她心里着急,又不敢多问,她怕,怕听到不好的消息。她擦擦手站起身,从墙上摘下铁勺子续进锅里推推锅底,一缕缕熬渣子粥的香味钻出了屋子,在院井里飘荡。

江德州侧着身子躺在北屋的炕上,他瞪大肿胀的眼睛盯着模模糊糊的窗户,窗玻璃上映照着屋里的情景,西墙根有张长方形的桌子,小伍佰站在桌子旁边,手里玩弄着一个陀螺,嘟嘟囔囔:“这是俺爹给俺做的,他说冬天河水结了冰,带俺去冰上赶陀螺玩。”

听到小伍佰的话,江德州心里一颤,黯然神伤。

时间静默了一盏茶的工夫,老人沙哑着嗓子说:“伍佰,你去把敏丫头喊过来,俺有话对她说,你再告诉那个招娣,让她先留在院里,哪儿也不要去,看护好东厢房的女孩。”

“嗯”小伍佰应了一声,转身撩起门帘蹿了出去。

江德州艰难地翻了个身,眼神穿过了半拉门帘眺望着屋门口,两行眼泪顺着他清癯的脸颊滑落。

鬼子往浅滩坝口调遣了三支精锐联队和数百名皇协军,计划用货轮做诱饵一举歼灭八路军游击队,鬼子来势汹汹,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焰,罗一品提前预料到了鬼子的企图,她没有放弃这次危险的任务,亲自带队潜伏在了浅滩坝口附近的村庄,敌我力量悬殊,许连成和赵山楮他们从日照赶回来至少需要两天的时间,坊茨小镇附近的民兵还没有过河,只有近在眼前的褛衣帮才能解燃眉之急,让谁去龙口峡搬救兵呢?张妈做事风风火火,说话嘁哩喀喳,裘兆熠唯我独尊的性格绝不会听她摆布,怎么办呀?

小敏手里端着一盆水走进了北堂屋,绕过中间屋走近西间屋门口,“江伯,您找俺吗?”

“敏丫头,进来吧。”江德州吸吸鼻子,抬起衣袖揉揉眼睛。

小敏用肩膀挑着门帘踏了进来,她径直走到西墙根,把手里的木盆放在桌子上,从水里捞出一块毛巾拧了拧,走近炕沿,“江伯伯,张妈给您去请郎中了,她走时让俺熬锅粥,粥熬好了,俺给您擦擦脸,洗洗手,待会俺喂您吃饭。”

“丫头,丫头,”江德州连着喊了两声,他不知怎么开口?又不能不说,“丫头,罗一品她们有危险,俺想去龙口峡找裘兆熠下山帮忙,可,俺这身子骨……俺思来想去,想让你跑这趟腿。”

“江伯伯,您的话什么意思?”小敏瞪大了眼睛,罗一品是许家的少奶奶,也是二姐夏蝉的恩人。

夏婆子从坊子碳矿区搬到湾头村那年,夏蝉才六岁,生活来源全靠夏婆子替人家接生换几个铜板,谁家女人天天生孩子?没有生意做,母女二人就要饿肚子,小小年纪的夏蝉拿起了砍柴刀,每天早早上山砍柴,下山卖柴,罗一品见她可怜,经常送她一些点心。

夏蝉曾告诉小敏说,她和养母之所以没有饿死,承蒙罗家的周济,有机会她要报恩,报夏婆子养育之恩,报街坊邻居施饭之恩。

想起可怜的二姐从小吃苦受累,小敏潸然泪下,她知道没饭吃饿肚子的滋味,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她要替二姐报恩。

“江伯伯,俺去龙口峡。”

小敏挎着篮子走出了张家大车院,沿着门外的小道往西走了一段路,踏进了左侧的麦田,踩着泥泞不堪的畦埂磕磕绊绊往南走着,远处的林子和林子上面露出的山尖,飘渺着淡淡的烟雾;近处的麦田里人影攒动,麻雀成群,潮湿的风拂起一层层微黄的麦浪;沟坎旁边的草地上追逐着几个顽童,他们一会儿趴在草丛里逮蚂蚱,一会儿追着麻雀上蹿下跳,嘻嘻哈哈的笑声在田间地头回荡。

整理沟渠的庄稼汉停下手里的活计,往后闪闪身子给小敏让出一条路,嘴里叫喊着自家的孩子:“多逮几只蚂蚱,待会爹腾出手给你们烧着吃。”

一个老娘们从麦田里站起身,她一边用拳头捶捶腰,一边尖着嗓子念叨:“不要听你爹的话,败家爷们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刮碎了衣服没有布打补丁。”

从另一片麦田里走出一个岁数大的女人,她的五官长得有点像赵妈,她的胳膊上挎着一个装满野菜的竹篮子,她的手里拎着一把小锄头,走到地头上,她把小锄头在一块石头上刮擦刮擦,直起腰与小敏打了个照面。

“吆,这是谁家的丫头呀,真俊,以前怎么没见过呀?”

小敏向女人点点头,匆匆走过她的身旁,走出一段路,还能听到身后几个老娘们叽叽喳喳:“看穿戴不像一般人家的姑娘,她的长褂旧归旧,纤尘不染,头发梳得精致,准是大户人家的丫头,她这是去哪呀?前面荒山野岭的,山上有土匪出没,她不怕吗?”

“山上土匪不杀人,听说还救济穷人呢。”

“吃饱了撑的,多管闲事,自家的事情还顾不过来呢。”一个男人闷声闷气地吼了一嗓子,“弥河水今天涨大潮,咱们的田畦地势凹定会遭殃,若是再来一场大雨今年又会颗粒无收,俺只能去矿区挖煤,你带着孩子去讨饭吧。”

随着男人的话音,灰白色的天空瞬间阴沉了下来,风卷着雾气四处流窜,墨色的云从天际之间滚滚而来,一群乌鸦从树林里飞起来,嘴里喊着不吉利的话,凄凉的叫声在氤氲里盘旋。

风吹乱了小敏额头上的刘海,她擎起手,把那绺挡住眼睛的乱发抿到耳后去,撩一眼身后的麦田,一个庄稼汉蹲在田埂上抽烟,他的烟袋杆上坠着一个烟荷包,随着他翕动的嘴唇悠荡,烟窝上飘渺着一圈烟雾,跳动着一点点小火星,灰蒙蒙的天色包裹着他的脸,看不清他的模样,他一边深深嘬着烟嘴,一边向麦田里的女人吼叫,不知他喊些什么?佝偻的背影特别像巴爷。

巴爷很少笑,很少说话,他眉头聚着一条深深的竖纹,没事的时候背着手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他手里攥着长长的烟杆,烟荷包在他屁股上来来回回甩打着,晌午的阳光拽着他佝偻着的背影,像一只河里的大虾,小敏忍不住会笑,他也不生气,嘴里没有一句责怪的话。

“真是好脾气。”这句话是潘婶送给他的。

巴爷身上总穿着一件灰色的老布长褂,两个袖口和胳膊肘有几块大补丁,脏了也不舍得脱下来洗洗,那是潘婶给他做的,他不能随便下山,不能天天看见他心爱的女人,穿着那件衣服他心里踏实。

有时候巴爷也会偷偷溜下山,回来时他的脚步欢快,默默站在院井里,高高昂着头颈眺望着快亮的天,黎明渐渐拉开了黑色的帷幕,他的眼睛里多了两束星澜。

海仔嗤嗤笑着聊侃他,问他是不是去了潘家村。

他会用长烟杆敲海仔的头,“你小子净胡思乱想,没有一点儿正经,俺就不能去见见老朋友了吗?”他一边说着,一边蹲在锅灶前点上一袋烟,嘬了一口,吐出一圈长烟,好像把心中所有的怨气和苦闷都吐了出来。

巴爷每次下山回来,都会给小敏带回一包食物,不是两块油炸糕,就是一个芝麻火烧,今日想想回味无穷。

抬起头,眼前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树林,树冠密密麻麻遮挡着头顶,看不清天的颜色,小敏大着胆子窜进了树林,满地都是枯枝烂叶,走在上面沙沙响;蔓藤缠绕着荆棘,织成了一张张蜘蛛网,烟煴穿透了网眼倾泻在脚下;几只画眉鸟在枝头低唱,树根下的蛐蛐在拉二胡,偶尔还能听到高一声低一声的蛙鸣,伴随着河水撞击崖石的声音,似在耳边,又似在树林的外面。

不知走了多久,前面出现了一条林荫小路,弯弯曲曲、细细窄窄,并排只能走两三个人,路面上落着一串马蹄印,有新的,有旧的,踩烂了一片花草。

耳边传来了扑腾扑腾的脚步声,脚步声里掺杂着枪栓与皮带扣碰撞声,莫非是鬼子?小敏的眼睛飞快地扫过四周,小路南侧矗立着一块两米多高的石头,石头旁边蒹葭萋萋、荆棘丛生,在这之前小敏没见过荆棘树,不知道它的锯齿会扎人,她扭身钻了进去,她的脚丫子没落地,荆棘上的刺钩扎透了她的手指,疼得她额头冒汗,她想退出来,来不及了,路上的脚步声、说话声越来越近,情急之下她用胳膊上的菜篮子推开一条路,硬着头皮往深处走了几十步,站住脚,把受伤的手指头含在嘴里吮吸着,眼神穿过了藤条的空隙,屏息凝视着外面的动静。

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出现了一支队伍,中间走着二十几个抗力,他们裸的大脚丫踩踏着疙疙瘩瘩的地面,碾压着急促的喘息声;队伍前后蹿腾着几个伪军,他们手里握着三八大盖,动不动朝着走得慢的抗力踢几脚,嘴里吆喝一声:“快走,不要磨蹭时间,皇军说中午十二点之前必须到达浅滩坝口。”

李老槐和梁子并排走在队伍的前面。

梁子身上穿着一件没有衣袖的小褂,敞着衣襟,身上的肌肤黑乎乎的,像下井的煤黑子;胸脯上滚动着大颗大颗的汗珠子,像耕地的犁,犁出一道道黑白分明的沟壑;他头上戴着一顶破草笠,帽檐下压着两条剑眉,一双大眼睛深邃又明亮。

李老槐头上歪戴着一顶大盖帽,额角露出一圈灰白色的纱布,汗水和脓液顺着纱布往下滴答,越过了他的眉骨,挂在他凸凸的鹳骨上,他伸出手指头揩了一下,举到眼前瞅了瞅,在衣襟上蹭了蹭,咨牙俫嘴破口大骂:“妈的,俺的伤口化脓了,李赖也不给俺放个假,呸,官大一级压死人,他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依仗李老财给日本人卖大烟,换了井上中尉一个笑脸,讨了一个官衔,唉,那个老东西昨天晚上死了,这件事不知是好事还是歹事?”

“李叔,李赖要料理他堂叔的丧事,还要襄助皇军搜查藏匿在赵庄的抗日分子,他分身无术,您是他最信任的人,他不用您用谁呀?”

“梁子,你知道赵庄为什么戒严吗?昨天晚上死了两个日本士兵,炸死三个皇协军,井上能不着急吗?他甩了李赖三个大耳刮子,听手下兄弟说,李赖昨天晚上挨了两次打,你说他倒霉不倒霉?”李老槐晃着窄窄的肩膀,砸砸两片薄薄的嘴唇,“俺就纳闷了,昨天晚上俺没喝几盅酒,怎么会醉得一塌糊涂呢?那么大的动静俺愣没听见,话又说回来了,幸亏俺喝醉了,否则,李赖一定会拉俺去当炮灰,人呀今天活得好好的,不知从哪儿掉下一枚炮弹,轰隆一声,只剩下了骨头渣子,俺不是怕死的主,好日子俺没活够,俺舍不得朱唇粉面的姜寡妇,俺死了不知便宜了哪个臭男人。”

“昨天俺也喝多了,现在还头晕脑胀。”梁子卯不对榫,他根本没听到李老槐诌诌什么,他抬起手整整头上的草笠,眼神暗暗瞥眯着四周,他隐隐感觉路边的草丛里、大树下有人,这儿离着龙口峡近,甚有可能是褛衣帮的人。

李老槐把枪带子往胸前耧了耧,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半空说:“这么热的天,俺的后脊梁骨冒冷风,皇军在浅滩坝口布下了天罗地网,凭俺多年的经验,今天要有一场血战,这趟差事俺本来不想干,俺怕有命去无命回呀。”

“李叔,鸡吃秕糠鸭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的福,您不是说日本人出动了三个联队吗,还有几个连的皇协军,再加上您这几个兄弟,您怕什么呀?”

李老槐踮起脚尖,用巴掌捂住半张脸凑到梁子身边,眼珠子往后瞥斜,“如果这趟任务顺利,李赖说日本人要给他升职,他就会把这个岗位让给俺,以后你跟着俺在赵庄吃香的喝辣的吧。”

“李叔,俺梁子以后跟着您鞍前马后,为您扑汤蹈火在所不辞。”梁子说着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塞进李老槐的嘴里,又从腰里摸出火柴,擦出火花捧在手心里。

李老槐往前探探头,把嘴里叼着的烟卷送到那团火苗上,深深嘬了一口,烟气从他嘴角喷了出来,在半空旋绕。

躲在草丛里的小敏认出了梁子,她心里又高兴又激动,眼泪溢出了眼眶,她带着小九儿流落青峰镇街头走投无路时,梁子从天而降,递上半碗救命的玉米粥……在苗先生家分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梁子。她真想冲出去喊一声梁子叔,她身上带着江德州的重托,孰轻孰重她还是分得清的,她怏怏不乐地转回身,突然她脚下踏空,身体直线下坠,与此同时两只白鹮从草丛里飞了起来,像箭一样掠过了她的头顶。

“什么人?”断喝声夹着拉枪栓的声音,“出来,不出来开枪了。”

李老槐把身体躲到了梁子身后,几个伪军战战兢兢四处查看,就在大家惊恐万状之时,一个驼背的老头从树后面走了出来,他头上戴着一顶破毡帽,乱蓬蓬的灰发扎煞在帽檐四周;他的左手里提拎着裤腰,肩上搭了一根灰不溜秋的布绳子,像是刚去蹲了个茅坑,还没来得及系上裤腰带;他的右手里提着一串一尺多长的草鱼,鱼鳃骨下露着鲜红的肉,鱼身上粘着绿油油的黒藻。

“长官,是俺,俺刚去蹲了个茅坑,岁数大了两条腿软弱无力,蹲不太久,摔了一个大跟头。”老头忙不迭地弓腰哈背赔不是,“对不住了,都是俺的错,俺惊扰长官们走路了,该打该罚随您处置。”

没等李老槐发话,老头颤悠悠走到梁子身前,自顾自说:“今天弥河水涨潮,俺在河沟里逮了几条别人落网的鱼,若不嫌弃小,您拿回去给长官做个下酒菜吧。”

梁子怔忡了一下,眼前的老头是他心里念想的巴爷,“巴……”梁子嘴里跑出一个字,倏地,他意识到了失态,赶紧擎起胳膊摆摆手,“罢了,谁稀罕您的鱼,俺要跟着李叔去浅滩坝口,皇军给俺们这些抗力准备了饕餮盛宴,俺们要留着肚子到那儿饱餐一顿。”

梁子没有看错,老头正是巴爷,昨天夜里他留在了赵庄,暗中观察收留戚世军的日本人家,这家主人是一个气质优雅的女人,她身边带着两个女孩,小的还不会走路,嗷嗷待哺;大的十几岁,聪明伶俐。

女人帮戚世军处理了伤口,把他扶进了内屋休息,天不亮熬了一锅小米粥,亲自端到戚世军床前,她的一举一动像母亲伺候生病的孩子,满眼爱怜……巴爷看到这一幕心里松了一口气。

李老槐把烟头从嘴里抽出来扔在地上,眼睛从下往上端视着巴爷,“你是哪个庄子的?怎么不走大路钻树林子呀?”

巴爷担心小敏的安危,他没时间绕圈子,直入主题:“长官,俺是八里庄的,刘蹶子是俺的堂弟,他喜欢吃清蒸鱼,俺为了他起了个大早去河边赶潮,潮水不大,鱼不多,徒手抓鱼也不行,俺回去找邻居借一张渔网,等大潮来了给它们一锅端。”

“喔,是刘保长的亲戚呀,俺给他家送过煤,听说他的亲戚朋友都在皇协军里做事,很得井上中尉的赏识。”梁子赧然一笑,向巴爷抱抱拳,“咱们都是一家人,刘蹶子,不,刘保长是俺李叔的挚友,他们二人经常坐在一起喝酒。”

李老槐愣眼巴睁,他不明白梁子话里的意思。

刘蹶子佛口蛇心,黑道白道两头吃,仗着许洪黎和日本人的器重,敖世轻物,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李赖见了他都要摇尾乞怜,李老槐一个小小的片警哪有资格与他坐在一张酒桌上推杯换盏?

李老槐的脸“刷”一下红到耳根,变成了紫茄子脸,他不尴不尬地嘿嘿一笑,伸出右手小拇指剔剔后牙槽,噘嘴咂舌向草丛里啐了一口,他的眼珠子盯在草地上,上面落着一串泥脚印,一直延伸进路旁的蒹葭丛,那么清晰,这串脚印不像是大人的,也许是哪家的孩子窜进了树林,他冷不丁从肩上摘下了步枪,端在手里拉开枪栓,朝着草丛里“砰”开了一枪。

突如其来的一声枪响惊飞了草丛里栖息的一群鸟,乌泱泱腾空而起,荆棘枝刮下它们一簇簇羽毛,在半空飞扬;几个伪军跑到李老槐身边,七嘴八舌问长问短;巴爷腾出一只手插进了后腰,他摸到了烟袋杆。

梁子趁乱退后一步,靠近巴爷,小声嘀咕:“这些抗力都是孟正望的人,只有李老槐才能把他们带到那艘货船上。”

巴爷点点头,把双手插进腰里系上裤腰带,眼睛看着李老槐一张面带横肉的脸,“李长官,如果没俺的事,俺不打扰您了,俺走了。”

“走吧,走吧,给刘保长带个好,俺李叔从浅滩坝口回来请他喝酒。”梁子说着把脸转向李老槐,低头哈腰,“李叔,咱们赶紧上路吧,耽误日本人的事可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要掉脑袋的。”

李老槐瞥睨了身旁伪军一眼,意思是让他盯着巴爷。

嘈杂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小敏从坑底爬了起来,身旁是蓊蓊郁郁的葎草,头顶上的天像井口那么大,一米多高的荆棘耷拉在坑沿下,浓密的黑麦草包裹着那块天、那块亮,雾气昭昭,她的小身体犹如陷进了扎人的深渊,进退维谷。

在坊子碳矿区没见过这么多的草,火车道附近的堤坝上生长着疏疏朗朗的牛筋草和几棵永远长不高的小树,运煤的火车来来回回撕扯着它们孱弱的身体,尽管这样,每棵树、每棵草努力地活着,每年春天都会生出新的嫩芽,为黑暗增添了一丝绿色。

在红房子和酒馆旁边的三岔路口生长着一棵香樟树,年龄比爹的岁数大,褐黄色的树干笔直挺拔,枝叶茂密,吸引着喜鹊在上面筑巢,也吸引着矿区的顽童,每次从火车道捡煤渣回来,他们都要在那棵树下嬉闹,一个个争先恐后往树上爬,骑在树枝上往下扔石子,蜩螗羹沸的声音传出很远,惹急了住在红房子的女人,窈窕淑女变成了刁钻刻薄的泼妇,双手叉着腰又蹦又跳,时而嚼齿穿龈骂野孩子没有教养,搅扰她们的清净;时而流着泪哭诉心里的委屈,把她们的不幸遭遇强加在了调皮捣蛋的孩子们身上。

小敏白天一般不去那棵树下玩,倘若天黑了爹还没有回家,她就跑到那棵树下等着,有时候她也会爬上树干,躲在稠密的树叶后面,静静地俯瞰着大地上的景色,路灯闪烁着鬼魅的光,穿过了椭圆形的绿叶,洒在泥泞不堪的小路上,灯影里出现了一群疲惫不堪的身影,互相簇拥着踏进了路旁的酒馆。

红房子门口挂着高高的红灯笼,璀璨的灯光在风里蹁跹,映红了一张张浓妆艳抹的脸,一个个羽衣飘逸,笑靥如花,手里甩着香喷喷的手绢,团扇遮住嗤嗤笑的红唇,交头接耳聊侃着一件件糗事,眼珠子撩拨着酒馆里的男人。

小敏闻到了酒香,听到了酒碗碰撞的声音,娘亲活着时曾嘱咐她千万不要踏进酒馆,那里面有酗酒滋事的酒鬼,嘴里没有一句人话,确实如此,爹和工友的醉话穿透了酒馆的门和窗户,跑到了大街上,回荡在夜空里。

“俺顾家不缺钱,有需要钱的兄弟尽管开口。”

“虎皮呀,有你这句话撂在这儿,兄弟们心里敞亮,以后遇到剜肉补疮的事情,俺们定会向你开口。”

喜欢占小便宜的人立刻瞪圆了眼珠子,脸上暴起一道道青筋和奸笑,“虎皮呀,如果你身上有两个铜板,先借俺用一用,过几天发了工钱还给你。”

“有,俺身上怎么会没有两个铜板呢?”爹用手背抹抹下巴颏上滴落的酒水,在掣襟露肘的衣襟上擦擦手,从腰里摸出仅有的两枚铜板递过去。

爹借出去的钱从没有人换回来,即使这样,爹依旧在酒桌上大包大揽,所有的酒水钱他一个人掏腰包,他身上没钱就在柜上打个欠条,到了年关,酒馆掌柜的让小伙计举着欠条到家里吵闹,娘亲又气又急,她给讨账的连连作揖,她身上拿不出一个铜板替爹还欠下的账,只有愧疚的话,还有伤心的泪。

“俺虎皮有手艺,明儿俺去村子里杀猪,一个铜子也不会缺你们的。”爹的话是实话,他手里有了钱第一时间给酒馆送去,然后再摆上一桌,与工友一醉方休,如果不是掌柜的说关门打烊了,他也不会想到回家。

看到爹走出了酒馆,小敏可高兴了,从树上往下探着头,低声呼唤:“爹,俺在这儿!”

爹瞪大了惊惶的眼珠子,醉意全无,他张开双臂,昂视着树杈上的小敏,“丫头,快下来,慢点,别害怕,爹在这儿。”

“爹,俺害怕。”小敏坐在坑底轻轻啜泣,一阵啁啾的鸟叫盈入耳边,被枪声惊飞的鸟儿又飞回来了,有的落在坑沿上,低头啄食着草种子,有的呼扇着翅膀在半空盘旋,轻柔的羽翼舞动起一股一股风,拽着葳蕤菡萏的钩藤草,如烟、如氤、如氲、如梦;雾雨像拉着银线的绣花针,一滴一滴冲刺着坑沿上的荆棘树,顺着耷拉着的枝杆滴落,落在小敏的脸上,她猛地跳了起来,踮起脚尖使劲拽坑沿下的黑麦草。

黑麦草连根拔起,小敏“噗通”摔了个仰面朝天,厚厚的泥土满天飞,纷纷扬扬落在她的身上,她抬起胳膊遮住眼睛,她的后脑勺磕在一块石头上,疼得她打了个冷颤,她摸索着站直身体,捡起地上的黑麦草分成三股,在中间打了两个结,一头系在菜篮子的提手上,另一头系在腰间,她伸手抓住了从坑沿上垂下的荆棘藤,双手好似握在钢针上,不听使唤的眼泪冲出了眼眶,她往下拽拽荆棘藤,拽不动,小巧的身体往上一跳,腾空的双脚蹬在旁边的土墙上,双手交替往上移动,脚丫子沿着土墙一点一点往上走,血水渗出了她的指头缝隙,顺着藤条滴落。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小敏艰难地爬出了深坑,天上下着雨,淅沥沥落在她的身上,冲刷着她脸上的泪,把血淋淋的手掌举到眼前,上面有折断的棘针,一根根拔出来,一滴滴血落在草地上,扑簌簌的泪流进了她的嘴里,为什么哭?她也说不清楚,只想大哭一场,没时间哭,她幽咽着解下腰里的草绳子,跪着趴到坑沿上,把菜篮子从坑底拽了出来。

挎上菜篮子继续往前走,荆棘丛的外面出现了一条盘旋曲折的山路,往前看,看不到头,雾气濛濛,路的右侧是悬崖峭壁,左侧是浓密的树林,透过树杈之间,朦胧之中出现了一个篱笆院,小敏打了个愣怔,四周荒烟蔓草、幽道陡峭,怎么会有人住在这儿呢?她快步挨近篱笆院,身体躲在一棵树下,张开眼睛看过去,院门外有一棵榆树,比孟家的那棵还粗壮,上面拴着一匹高头大马,枣红的鬃毛披在它健壮的脖子上,大大的眼珠子瞟着四周,它看到了小敏,撑起大鼻孔打了一个响啼,喷出一缕白气,一忽儿,它“哧溜”了一下嗓子,埋头嚼着地上的苜蓿草,把嘶鸣夹在草里吞了下去;一忽儿,它翘着尾巴甩打着屁股上的蝇虫,四个大脚丫子有节奏地踏着地面,踏出了一个个坑,每个坑里漾着一汪水。

院里有三间坐北朝南的茅草屋,一条石基路把小院一分为二,东侧是个平平整整的小场院,地上放着一个石碾子,墙根下整整齐齐堆放着一些豆秸子;西侧种着几埂宽叶植物,像是烟草,一片片烟叶上滚动着雨珠,像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闪动着翠绿的光;窗户下面放着一个大水缸,缸口上盖着一块木头板子,上面放着一个水瓢;石基路上踟蹰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他英俊的瞳眸里闪动着星星之火,他身上穿着一件半新半旧的长褂,前裾塞在腰里,腰里系着一根宽宽的布带子,布带子上别着一支匣子枪。

这个男人是代前锋。

代前锋与沈家的交情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沈凤仙牺牲后,他无论走多远,都要抽时间回八里庄探望孤苦伶仃的沈老爷子,大年三十陪老人喝酒聊天守岁,在酒桌上老人聊到裘兆熠,说那个老头值得结交,不仅胆量过人,还仗义疏财,收留了许许多多的乞丐,组建了一支不容小觑的队伍,只可惜做事鲁莽,一意孤行,身边缺少一个好谋善断的诤友。

姚訾顺与许连成共同商议,让代前锋上龙口峡,没想到已是耳顺之年的的裘兆熠是榆木疙瘩难开窍,无论他怎么劝说,老头还是执意下山刺杀李财主,昨天晌午下山至今没归,半个时辰之前山腰上传来一声枪响,他想下山去看看,又不放心山上的兄弟,让他心急如焚,口干舌燥。

他走到水缸前弯腰抓起水瓢,拉开木头盖子,把水瓢续进水缸里舀了半瓢水,他的眼睛瞵视着院门口,他听到了异样的动静,他把送到嘴边的水瓢扔进水缸里,扭身蹿到院门口,扯开两片栅栏门,只见裘兆熠从密林深处走了出来。

“大哥,”代前锋双眸里跳动着两束欢喜的光,“您可回来了,俺这颗心也舒坦多了。”

裘兆熠嗓子眼里嗯了一声,垂头丧气走到榆树下,伸手摸摸大马的脊背,沙哑着嗓子喊:“老四,你是不是又下山了?俺不在家,山上的兄弟交给你,别让他们变成无爹无娘的孩子。”

“三哥他们从八里庄回来了,俺在山下溜了半圈,没走远。”代前锋挠挠后脑勺,呲着牙嘿嘿一笑,“大哥,您跟俺说说赵庄的情况吧。”

裘兆熠砸吧砸吧嘴角,提起长褂前裾,蔫头耷脑地走进了院子,背过手捋捋长褂蹲在屋门口台阶上,低头不语,想起横尸在赵庄的兄弟他肝肠寸断,因为他刚愎自用,听不进任何人的劝说,低估了鬼子和皇协军的实力,造成了追悔莫及的局面。

少顷,他窜进屋里,在屋里待了一会儿又走了出来,他手里多了一个盛着烟丝的笸箩,还有一根烟袋杆。

“大哥,院里有雨,您还是进屋吧。”代前锋从怀里掏出一盒纸烟递给裘兆熠,“大哥,您还是抽这个吧。”

“俺那一套烟具掉赵庄了,不要了,留给那些兄弟吧……”裘兆熠摇头摆手,两行泪水滑落他沧桑的脸颊,他手里的烟杆掉进了笸箩里,身体擦着门框堆萎在门槛上,深陷的眼睛穿过散发瞭望着院门口,小敏躲躲闪闪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打了个机灵,“腾”跳了起来,踮着脚尖向院墙外面眺望,“老四,来人了!”

“来人了?在哪儿?”代前锋后退了几步,转身三步两步蹿到院门口,他看到了躲在树下的小敏,一个脏兮兮的小丫头,十几岁的样子,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头上、身上黏着草叶子和泥水,两条毛糟糟的长辫子搭在胸前,脚上的靴子被泥浆包裹着看不清颜色。

代前锋急冲冲跳出了院子,绕过拴马的榆树窜到了小敏的身边,板起脸孔,厉声质问:“你是什么人?谁让你来的?”

小敏双手抱在胸前,弯弯腰,颤抖着声音应答:“您好,俺要去龙口峡,路过您的家门,打扰您了。”

“你来龙口峡做什么?”代前锋满眼狐疑,一般人不敢独自上山,何况是一个小丫头,“你是谁,谁派你来的?”

“俺,俺自己来的……”小敏抬起了头,她猝然打了个直眼,眼前是一张俊郎清秀的脸孔,一双清澈澈的凤目,高挺的鼻梁,桀骜不驯的眼神多了明锐,噙着骄傲的唇角勾着一抹冷峻,是代前锋!在潘家村时小敏与代前锋有一面之缘。

“您是代大当家的?”小敏不知道怎么称呼代前锋,他毕竟是许家的孙姑爷。

“你是谁?”代前锋的口气软了下来,这个女孩似曾在哪儿见过,一双大眼睛清澈又明亮,炯炯有神,“你是顾家二丫头夏蝉。”

代前锋在坊茨小镇见过夏蝉,他也知道夏蝉牺牲了,他瞬间语气磕巴,“俺,俺认错人了,不好意思。”

听到二姐的名字,小敏的眼泪夺眶而出。

“小丫头,你,你不要哭,你是谁?”代前锋慌了神,他是一个草莽英雄,也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前天他去凤凰村祭拜了沈凤仙父女,顺路去了坊茨小镇杨同庆的面馆,恰巧王晓和宝根也在那儿,四人推心置腹谈了一宿,谈到夏蝉,宝根涕泗横流,捶足顿胸,在场的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怎么安慰悲伤过度的宝根,最后大家把手抱在了一起,发下铮铮誓言:不把鬼子赶出中国誓不罢休。

小敏用手背揩揩脸上的泪水,嗫嚅:“俺是,俺是小九儿的姐姐。”

裘兆熠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代前锋的身后,他的大眼睛端倪着小敏一张灰头土脸,再多的污泥掩盖不了丫头的清纯可爱,真诚与善良洋溢在她的一双瞳眸里,他想起了昨天帮他拉车的女孩。

“你是,你是那个小丫头,你从哪儿来?你是不是掉深坑里了?你是怎么上来的?”裘兆熠在小敏身前背后转了一圈,关切地问:“丫头,你没伤着哪儿吧?”

小敏被裘兆熠一连串的问话感动,眼前的老头是个好人,她摇摇头,弓腰施礼,“裘掌柜的,您好。”

“你知道俺姓裘?”裘兆熠擎起手掌缕缕下巴颏上的胡须,他的姓名很少有人知道,难道这个丫头是蟠龙山上的人。

“裘掌柜的,您认识沈老爷子吗?他没跟您说小九儿是谁的孩子吗?”

小敏有条不紊的一番话让代前锋恍然大悟,他张口结舌,眼前的小丫头是顾家的三丫头。

裘兆熠蹙蹙眉头,沈老爷子把小九儿交给他时嘱咐,把这个孩子交给蟠龙山上的兄弟,或者交给一个姓顾的小丫头,她是赵庄孟家的养媳妇。

沈老爷子被鬼子杀害后,他去赵庄打听过孟家,听说孟正望是个狗汉奸,是日本人任命的商会会长,他放弃了送走小九儿的打算。

裘兆熠不想与小敏说实话,他背起手在原地走了一圈,喃喃细语:“沈老爷子说让俺把这个孩子交给蟠龙山上的人,或者交给一个姓顾的丫头,俺不知道那个丫头在哪儿,俺准备派人下山打听一下,最近家里有点事情脱不开身,这件事情暂时放下了。”

“大哥,您忘了俺给你讲过顾庆坤的故事吗?还有上个月牺牲的夏蝉,这个丫头是顾家的三丫头,她小小年纪重情重义,为了巴爷的孩子只身跑上了山,他们顾家三个丫头都是好样的。”代前锋嗓音哽咽,向小敏竖起了大拇指。

小敏羞愧地垂下了头,她心里的话随着两行泪水滚滚而落,

“小九儿是巴爷和潘婶的孩子,潘婶被鬼子杀害了……巴爷去了河北,他临走之前把小九儿留在了沈家,他为此事跑到许家嘱咐俺照应小九儿,俺辜负了他的信任。”

小敏把一切责任归咎在她自己的身上,其实,她一直想把小九儿带在身边,只是不知道怎么与孟家人开口,其他人还好说,陶秀梅母女俩绝不可能容忍一个外姓孩子吃住在孟家。

“不,丫头,你做得够好了!”

“巴爷~”小敏惊诧地僵在原地,这是做梦吗?从昨天离开孟家到此时她总觉着是一场梦,不,是真真实实的,淅淅沥沥的雨点穿过了树杈淋在一张她熟悉的脸上,这张脸消瘦了好多,鼻梁更加笔直,和凸凸的额头齐平。

“丫头,把你的手伸给俺看看。”巴爷大踏步走到小敏眼前,“半个时辰之前,李老槐派人跟踪了俺,俺只好又回了一趟八里庄……丫头哎,你可心疼死俺老巴了,俺去那个坑看了一眼,那绺荆棘藤上全是血……”

巴爷把小敏的手捧在他的大手里,“丫头,疼吗?巴爷来晚了。”

小敏的眼泪像决堤的小溪,委屈地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她心里巴爷就是亲人,也是父亲,她想把过去大半年的遭遇和离开孟家的经过,清清楚楚说给巴爷听,此时她情感激动,心里的血就像滚腾的一锅开水沸沸汤汤,起伏不平,脑子也被泪水塞满了,一时半会倒不出来,几次想开口,被自己哽咽打断。

好一会儿,小敏抬起衣袖抹抹脸上的泪,磕磕巴巴嗫嚅:“巴爷,您骂俺吧,是俺把小九儿弄丢了。”

“丫头,俺怎么会舍得骂你呢,俺老巴感激你,你为了小九儿离开了风不着雨不着的孟家,为了蟠龙山上的兄弟跑上了龙口峡,大家都感激你。”巴爷扭脸看着裘兆熠,“九儿被裘管带照顾的很好,胖了,高了,会跑了,昨天俺自作主张把小九儿和裘天赐送到了郭家庄许家。”

裘兆熠听清楚了巴爷最后一句话,他急得抓耳挠腮,裘天赐是他在黄河边上收养的孤儿,这么多年从没有离开过他,这个男人是谁?怎么能擅自带走人家的孩子呢?他想叱责巴爷,又觉得不妥,孩子在人家的手里,不能轻举妄动。

代前锋向巴爷拱拱手,嘴角上扬,“巴爷,咱们进院吧,有话咱们屋里说。”

裘兆熠攒起眉梢,眼前的巴爷似曾相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攥紧拳头顶在下巴颏上,咳咳嗓子,“老四,你,你们是不是早就认识,串通一气对付俺老裘,其他话先不说,你们把俺的两个孩子弄哪儿去了?”

“裘大哥,昨天您下了山,巴爷上了山,他老人家想做的事俺拦不住呀,俺也不敢拦。”

“你,你是……”裘兆熠认出了巴爷,他激动地嘴巴颤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古北口的硝烟弥漫在他的眼前,儿子战死,他被炮灰埋在瓦砾下面,是义和团的兄弟用手把他扒了出来,正在大家庆幸还活着时,一发炮弹在前面的战壕里爆炸,巴爷扑在他的身上,当他睁开眼睛,刚才说话的几个兄弟横尸身旁。

巴爷抖抖身上的炮灰站了起来,他往前踉跄了一步摔倒了,一块弹片不偏不倚插在他的右小腿上,他不慌不忙撕开身上的破棉袄,扯下一根布条,把腿上的弹片硬生生拔了出来,刹那间血水四溅……

巴爷把双手举过头顶抱成拳头,往裘兆熠眼前一送,“裘管带,咱们古北口一别整整十年,没想到咱们会在坊子地界相遇,真是有缘分呀,俺老巴谢谢您收留俺的犬子,为了感谢您,您的孩子被俺一起送到了山下,您放心,许家舅老爷说会把两个孩子视同己出。”

“好兄弟,你还活着呀?”裘兆熠情绪激动,双手握成拳头拍打着前胸,“俺的这条命是你,是你焦巴给的,要谢,俺老裘谢谢你呀。”

巴爷伸出巴掌在裘兆熠拳头上拍了拍,“咱们是有缘人,俺说过,咱们还会再见面的。”

“你?!昨天夜里,是你?是你呀,好兄弟,你让俺说什么好呀。”裘兆熠紧紧抱住巴爷的大手,“昨天是你这双大手拉着俺跑过几条巷子,捡了一条老命回来。”

“不,是江管家和戚少爷救了您,没有他们俺也不可能带着您全身而退。”

“江管家他还好吗?”裘兆熠大手掌举过头顶摇晃着,满脸愧疚,“他多次劝说俺做事不要太心急,俺一意孤行,造成了今天的局面,俺是嗟悔无及呀。”

“裘管带,现在不是后悔的时候,井上带着三个联队的鬼子兵赶往了浅滩坝口,他们的鬼蜮伎俩蓄谋已久,想借这次行动一举迁灭蟠龙山上的抗日游击队,希望您能摒弃前嫌,与八路军游击队团结一心共同抗日。”

“好,俺听焦兄弟的话,俺马上通知山上的兄弟们拿上武器去浅滩坝口,增援蟠龙山的兄弟。”裘兆熠二话没说转身匆匆离去。

代前锋往后退了一步,再次向巴爷拱拱手,他满心佩服巴爷敢说敢做,昨天从山上带走两个孩子时,他担心裘兆熠回来暴跳如雷,没想到顽固不化的裘兆熠不仅默许了巴爷暗箱操作,还同意参加浅滩坝口的战斗。“巴爷,咱们战场上见。”

“好,战场上见。”巴爷向代前锋挥挥手,把脸转向小敏,“丫头,赵庄戒严,只准进不准出,戚少爷负了伤,藏在永乐街照相馆后面,希望你能回趟赵庄……”

巴爷把小敏送下了山。在河边他给小敏洗了手,洗了脸,还找来刺儿菜用石头捣烂了敷在她的手掌心上,最后重新给她梳了两根辫子。

巴爷给小敏说,小时候他和妹妹互相梳辫子,后来妹妹给地主家做了养媳妇……说到妹妹巴爷眼眶湿润,哽咽难言,很快他又说,人都要死,死是用另一种方式活着,小敏流着泪点点头,她相信巴爷的话,昨天夜里她看见了二姐夏蝉,二姐说娘一直在天上守候着她。

离开河边,巴爷把一个钱袋子放进了小敏的菜篮子,嘱咐,“丫头,在孟家住不下去了,你用这钱在赵庄买处院子,搬出来住。”

永乐街上,火硝味和灰尘在空气里蔓延,几个瘦弱的清道夫在街上忙碌着,有的手里抓着木桶和半拉瓢,舀起水均匀地洒在地面上,有的手里抓着大扫帚一下一下清扫着街面……他们身穿蓑衣,头戴宽边斗笠,撅腚哈腰露出里面一条遮羞裤,除了那条破旧不堪的裤子是布做的,其他都是麦秆编织的,远远看着像是一个个会动的稻草人。

偶尔有一辆二辆人力车从码头方向往街里跑着,车夫脚下不小心踩到了瓦砾,硌得龇牙咧嘴也不敢放松身体,大手握出了青筋,汗珠子如同雨水般不停地洒落,“哗哗”打湿了地上。

天空没有一丝阳光,周遭飘着厚厚的尘垢,还有潮乎乎的风,热得人头晕脑胀。

车斗里坐着的客人非富即贵,头上戴着一定白色宽边礼帽,露着梳得整整齐齐的鬓角;丝绸锦缎长衣,金线扣袢闪着金黄黄的光,衣襟袖口上绣着各色花鸟图案,衣摆搭在翘着的二郎腿上,随着颠簸的车子上下忽闪,露出青灰色绸缎长裤;擎起折扇在嘴边呼扇两下,斜睨一眼路上的清道夫,怒着嘴巴骂一声两声,被车夫“扑腾扑腾”的大脚丫碾得七零八碎。

“迎春院还有多远?快走!”

“快到了,您坐稳了。”车夫累得气不够喘,嘴里蹦不出多余的话。

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出现在街道上,齐耳的短发顺丝顺绺扫着她的衣领,一侧抿在耳后,上面别着一枚白色的绒花,露出一张白皙的脸,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忧伤,额头上垂下一绺外翻的刘海,遮住了她一双俊秀的眉眼;一件碎花小褂勾勒着她清瘦的身体,一条灰白色直筒裤扫着脚面,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篓子鞋,鞋面上绣着两朵白色的樱花。

她的上身往前佝偻着,脖子上挂着一块宽宽的背巾,一个幼儿坐在背巾里,圆圆的小脑袋在女人胸前拱来拱去,像个饥饿的小猪崽,女人一只手环绕着幼儿的身体,另一只手里提拎着一个轻飘飘的大铝盆,白天的光落在铝盆上,滑动着清影的亮,像水,小时候家里也有一个大铝盆,那是爹给人家杀猪换回来的,娘念叨这是爹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它不仅能洗衣服,还能洗澡,夏天把铝盆里盛满凉水放在日头下,没几个小时水热的烫手。

眼瞅着那个女人的背影消失在走马楼旁边的巷子里,小敏猛然想起了躲在秋代子家的戚世军,她的脚步往前追了一步,她又站住了,巴爷再三叮嘱她说回到赵庄要谨言慎行,小心永乐街上的日本特务。

日本商行门口,几个日本浪人在门口两侧徘徊,他们头上竖着马尾辫,身上穿着青色和服,脚上踢趿着木屐,“咯吱咯吱”踩着石头台阶;腰里挎着长刀,刀鞘扫着地面,划出一道道寒光。

突然,巧姑的身影从葫芦街口拐了过来,她头上包着一块花色头巾,露出一张秀雅绝俗的脸,她的脚步匆匆,越过了酒铺子,越过了走马楼,越过了茶叶店,走进了金家食品店。

小敏急忙穿过街道,沿着街边低头往前走着,她的小身体慢慢靠近食品店门口,眼神穿过半敞着的一片门,屋里东墙根有一张长条桌,有两把椅子,桌子上摆放着一套普通的茶具,墙上方有一扇窗户,白天的亮透过窗户穿进了屋里,铺在地上,折射在西墙根的柜台上,柜台里面站着一个戴眼镜的老头,他正低着头翻看账本,灰白的头发耷拉在眼镜框上,遮住了他的半张脸,看不清他的模样。

巧姑抬腿走进了铺子,直奔柜台,从衣兜里掏出两枚铜板放在柜台上,“金掌柜的,给俺称二斤白糖。”

掌柜的听到声音抬起头,眼珠子穿过了眼镜上框,擎起右手掌摇摆着,“是巧姑呀,你要买白糖?没有,日本人上个月下了通告,以后不允许咱们中国人卖白糖。”

“有这事?掌柜的您是不是故意不卖给俺呀,您不想做俺的生意直说,俺去其他铺子转转。”

“巧姑呀,咱们在一条街上住了好几年了,你的为人大家伙都知道,从不占人小便宜,也从没有赊过账,俺还能糊弄你?”金掌柜的抬起手整整鼻梁上的眼镜,把账本合上,唉声叹气:“这生意不好做呀,俺想把这铺子兑出去,这光景下哪有人盘店铺,俺刚才合计,先处理一下剩货,实在不行就关门大吉。

“难道咱们街上没有人敢卖白糖吗?”

“不知道。”掌柜的上身趴在柜台上,佝偻着脖子向店门外东瞅西瞧,压低声音说:“日本商行里有糖卖,不过,只卖给他们日本人。”

“是吗?日本商行俺就不去了。”巧姑转身往店门外走,一只脚刚要迈过门槛又收了回来,扭头看着垂头丧气的掌柜的,“金掌柜,您是知道的,俺店里住的都是穷抗力,不过,他们接触的老板都是有钱的主儿,您的铺子多少钱转让?让他们去码头上帮您吆喝两声。”

“那感情好。”金掌柜的脸上瞬间堆满了笑褶,从柜台里绕了出来,“巧姑呀,以前在咱们庄上买个正儿八经的院子需要三块大洋,随行随市,现在只需两块大洋,买下一个铺子至少要五块大洋,不过,如果是你的朋友或者认识的人要买,俺给你个面子,这两间门头房,外加三间北堂屋,院里还有一个西厢房,只需要三块大洋,铺子里的所有东西俺都白送。”

巧姑凄然地笑了笑,她只是随口问问,老掌柜的却当真了,她有点不好意思,一时无语。

“掌柜的,您说的话可当真?”小敏挎着菜篮子闯进了铺子,与巧姑打了一个照面。

巧姑往后退了几步,瞪大了惊讶的眼神,扎煞着双手,“敏妹妹,是你吗?”

昨天余妈说小敏挨了怡澜一巴掌离开了孟家,巧姑心疼地吃不下饭,今清早上跑到了孟家巷子口,她想问问余福敏丫头回来了没有?刚拐过自家后山墙撞见了怡澜,那丫头眉宇间挂着一股酸傲气,十足十的大小姐习性,年纪只比敏丫头小一岁,就像黄忠说的,“心眼不小,嘴上强势,又好占上风”,加上陶秀梅的十分娇惯,对家里佣人、对街坊邻居不屑一顾罢了,对大太太姌姀也爱答不理,唯独对孟老太太不好发作,遇到不顺心的事情没地放发脾气,就把敏丫头当成了出气筒。

巧姑硬着头皮向怡澜行了个万福礼,“怡澜小姐好。”

“你是谁呀?!”怡澜翻愣着白眼珠子,从巧姑面前趾高气扬地走过,支棱着鼻孔眼“哼”了一声。

想起怡澜那副尖钻刻薄的嘴脸,巧姑长吁短叹,此时看着小敏活蹦乱跳地站在面前,她开心地抹眼泪,“敏妹妹,俺,俺真怕你不回来了。”

“巧姑姐,您好。”小敏向巧姑弯弯腰。

“别跟俺多礼。”巧姑忘记了身旁还有一个掌柜的,她把胳膊上的菜篮子放在墙角,双手抓住小敏的肩膀,“敏妹妹,让俺好好看看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想死俺了,你是知道的,在葫芦街,不,在永乐街上俺没几个知心的朋友,自从你来到俺们庄上,见了面尊称俺一声姐姐,俺这心里美滋滋的。”

金掌柜的摇摇头,拖拉着鞋子往柜台里面走,小敏急忙绕开巧姑,向老人的背影深深鞠躬,“掌柜的,您好,俺想买您的房子。”

“你?!”金掌柜的没有回头,擎起胳膊向后摆摆手,“丫头,这句话如果是从一个大人嘴里说出来,俺也许会相信,这个光景下有钱的都跑到了城里,谁稀罕住在乡不乡、城不城的鬼地方?鬼子和汉奸每天在门口转悠,他们动不动就杀人,这种胆战心惊的日子没法过,生怕哪一天走在大街上,不,躺在家里好好的,脑袋搬了家都不知怎么会事儿?。”

“掌柜的,俺真的想买下您的铺子。”

金掌柜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怒气冲冲转回身,上上下下打量着小敏,眼前的丫头十几岁的样子,身上的衣服虽没有破烂不堪,碎了好几个洞,怎么看也不想有钱的主儿。“丫头,俺就当你开玩笑,你们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不要在这儿拿俺一个老头子寻开心。”

巧姑操起胳膊往东墙根退了一步,后腰依靠在长条桌上,歪着头端详着小敏的脸,她的脑袋里打了好几个问号?许家舅老爷是个有钱的主,莫非是他想在赵庄买套房子?丫头表情形态不想撒谎,底气十足,看来是真的,想到这儿,她往老掌柜面前扭了一步,“金掌柜的,您也是见多识广的人,人不可貌相,这句话您比俺清楚,您知道她是谁吗?她是孟家养媳妇,她不是缺钱的主儿。”

金掌柜的蹙蹙眉头,童养媳地位低贱,没有家里丫鬟地位高,再说孟家那么多人,想买房子不至于安排一个小丫头过来洽商,难道是那个孟家二太太陶秀梅想买这个房子,那个女人勾搭李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前面的樱花街上开了一家戏院,专门供日本人消遣解闷。

“不,俺不卖!俺这房子不卖给汉奸。”金掌柜的一甩衣袖,愤然离去。

“掌柜的您什么意思?俺不是给外人买房子,也不是给俺自个买房子,俺是替巴爷买房子,他老人家让俺在永乐街上找处既能住又能做买卖的门头房。”

小敏的话也让巧姑瞪大了眼睛,她不知道巴爷是谁。

“你说的话是真的?巴爷是谁俺不问,只要买主不是孟家二太太即可。”金掌柜的把身体往旁边闪了闪,伸出左手指着东墙根的桌子,“丫头,到这边坐,咱们爷俩慢点说,俺先去烧壶水,沏杯茶。”

“掌柜的,俺不懂买房子的手续,巧姑姐正好在这儿,让她做个中人,您看好吗?”小敏从怀里掏出三块大洋,这是过年的时候许老太太给她的压岁钱,本想用这钱给二姐买套漂亮的衣服,二姐自小到大没穿过好衣服,十六岁之前没穿过女孩的衣装……小敏的手在哆嗦,眼泪滑出了眼眶。

“丫头,你,你为什么哭?”金掌柜的把手收了回去,在长褂上蹭了蹭,“不想做的事儿,不要强迫自己去做,攥三块大洋不容易,不知要吃多少苦。”

小敏吸吸鼻子,忍住心里的悲伤,把大洋放进金掌柜的手心里。

金掌柜的攥着大洋跑进了内屋,不一会儿拿着一张房契和两把钥匙走了出来,他一边往店门口走着,一边瞟了一眼巧姑,他知道巧姑没上过学,斗大的字不识一筐。“你们先坐坐,俺去东面茶楼找周先生过来写份契约,他是赵庄有文化的人,写一手好字。”

巧姑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她认识自己的名字,再就认识秤杆上的星星,还是袁老爷子活着时教给她的。

周先生以前在沙河街当过教员,是个受人尊重的老头,鬼子占领坊子后,他辞去了这份体面的工作,如今落魄,每天到处流浪,茶店掌柜的收留了他,让他在店里当份小差事。

李奇和李赖是他的学生,街上人经常拿这件事聊侃他,“周老先生,您去找李奇呀,他如今腰缠万贯,一支纸烟顶您三天饭前,以前他是您的学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不可能不管不顾穷困潦倒的老师。”

他也不搭话,扭头就走,嘴里絮叨:饿死不吃嗟来的食。

周先生是个有志气的老人,在茶店做事不要工钱,只要三顿粗茶淡饭,他有房子住,住在金家食品店后面的巷子里,每天背着手穿过街道,遇到李赖巡街他也不会停下脚,也不会低头哈腰,他的脊梁骨是竹子做的,顶天立地。他最大的爱好就是磨墨画山水画,点辍上他自己写的诗词,有时候他还喜欢拉二胡,哀怨与苍凉,丝丝缕缕在街道上飘浮,听得人泪水涟涟。

周先生来了,他的身后跟着孟数。

小敏一怔,她没想到在这儿看到孟数,她赶紧把手里的菜篮子放在桌子底下,鞠躬九十度,“大少爷,您好。”

巧姑脸上腾起两片羞红,红到了她的耳根,无处安放的手揪着衣襟,眼睛盯着脚上的鞋子。

“听说俺孟家人要买下这处屋子,俺跟着周先生过来看看,原来是弟妹呀,巴爷的确应该有处属于他的房子,这儿离着葫芦街不远,与咱们孟家酒楼隔着两条街,俺随时可以过来找他喝酒解闷。”孟数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长桌跟前,从桌子下拉出一把椅子,双手扶着椅背,眼睛看着周先生,“周先生您过来坐吧,巴爷是俺爹的挚友,他在咱们赵庄买房子是为了与俺孟家离着近点,昨天他过来没有跟俺爹聊起此事,他这个人脾气古怪,要做的事儿从不会提前透露半点。”

“谢谢孟少爷。”周先生掸掸衣襟上的烟灰,提着长褂衣裾往前走了一步,走到椅子前面,双手从后往前捋了一把,慢慢把身子塞进了椅子里。

金掌柜的捧着笔砚乐呵呵走到长桌前,恭恭敬敬把砚台放在桌子上,双手托着毛笔递到周先生的手里。

“大少爷,俺,俺与巧姑姐出去吃碗面,巴爷的事情交给您了。”小敏心里有许多话要与孟数说,此时屋里这么多人她不敢说,只能找借口离开。“大少爷,这房契您替巴爷收着,钥匙俺拿着,有时间俺过来给他收拾收拾屋子。”

“好,你们去吧!”孟数没有抬头,只向后摆了摆手。

小敏拿着菜篮子,拉着巧姑的手走出了食品店,外面的天灰蒙蒙的,街边的布招牌扯着一片片灰尘,在半空袅绕;街道两边多了人,卖小玩意的摊位上摆满了各种玩具,围拢了一些顽童;姜家面馆雨棚下多了吃饭的人,大多是穷人。

一乘空滑竿晃晃悠悠落在姜家面馆门口,前面的轿夫站起身走到雨棚下面,找了一个临街的座位坐下,他二十几岁的年龄,上身一件干干净净的灰布小褂,胳膊肘上摞着两个补丁,前襟一排布纽扣,有的纽襻碎了,用一根绳子与扣眼连在一起,他的腿上一条青布裤子,挽着裤腿,露着一双穿着黑布鞋的大脚丫。

另一个轿夫是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他绕过滑竿走到面馆门口台阶下,从腰上拽下一个烟荷包,从里面摸出一条牛皮纸,叠成一个小斜角的纸筒,又从烟荷包里捏出一撮烟叶装进纸筒里,在手里拧了几圈直接塞进了嘴里,突然他想起了什么,把烟卷从嘴里抽了出来,往前一步迈上面馆的台阶,哈下腰向屋里探探头,“掌柜的在吗?老规矩,给俺兄弟俩各来一碗面。”

“知道了,俺让伙计马上煮面,你兄弟俩别着急,找地歇歇脚,一会就好。”随着话音从店里走出一个体态轻盈的女子,她就是姜寡妇,她曾是李老财的三姨太,也是李老槐的姘头,这个女人长相不俗,窈窕身段,方桃譬李,淡妆浓抹总相宜,绫罗绸缎不离身,看这身行头绝不会把她与开面馆的联系在一起,还以为是哪家的阔太太走错了门。

她的左手掌里攥着一把瓜子,右手两根手指里捏着一颗,嘴里叼着一颗,两片嘴唇轻合,肩膀往一侧倾斜,一边吐着瓜子皮,一边挑着媚眼撩拨着街道上的光景,眼帘里出现了巧姑和小敏的身影,她连忙把剩下的瓜子塞进衣兜里,从腋窝下抽出一方手帕,一扭一摇拦在了路中间。

巧姑撅起了嘴巴,“你想做什么?”

姜寡妇是做吃食生意的,她一打眼就看出巧姑是出来吃饭的,旁边小丫头的肚子在打鼓,不知饿了多少天了?她操起手,用手帕在嘴边扇忽着:“吆,巧姑娘,什么风把你吹到永乐街了?是不是苟管家找人去你家提亲啦,他昨天在俺店里说,他要做你的养父,傍上他这个大款你娘俩不愁吃穿。”

“你胡说什么?”巧姑举起了拳头,娘再有不是,再不着调,她也不希望娘嫁给苟头。

姜寡妇的手指头勾动巧姑额前的刘海,“妹妹,你还是那么漂亮,别说男人见了你走不动路,就是俺一个女人也稀罕你这张粉嫩嫩的小脸,生气也好看。”

巧姑擎起胳膊打开姜寡妇的手,拉起小敏,“咱们走,别听她乌鸦叫。”

就在这时,兰姐扭着麻花腰从西边的街道上走了过来,她看到了手拉手的小敏和巧姑,她猛地板起了脸,在孟家她挨骂几乎都与敏丫头脱不了关系,陶秀梅骂她多管闲事,孟祖母骂她狗仗人势,黄忠故意躲着她。

她气冲冲窜了过来,一把逮住小敏的细胳膊,“死丫头,你怎么在这儿呢?你不是离开孟家了吗,还回来干什么?”

小敏被兰姐吓了一跳,不能自己地往后退,脚丫子踩在一张包油果子的纸上,仗着她手疾眼快,背过手摁住身后的饭桌站稳脚步。

姜寡妇认识兰姐,每天跟在陶秀梅身后亦步亦趋、谗言妄语。“吆,这是从哪儿蹿出一条母狗呀,逮人就咬,孟家丫鬟长本事了,大白天抓良家女孩,是你的主子给你的任务吗?”

“呸,你少管闲事。”兰姐往地上啐了一口,“这丫头是孟家的养媳妇,她的地位不如一个丫鬟,俺来孟家五六年了,俺有资格替主子教训她。”

巧姑把小敏挡在身后,怒眼圆睁,“兰丫鬟,谁给你的胆子?敏丫头怎么说也是孟家的养媳妇,你一个丫鬟怎么敢口出狂言,让孟祖母知道了还不炒了你的鱿鱼?”巧姑知道兰姐最怕被孟家解雇,故意拿出这件事提醒她。

兰姐被巧姑的话激怒了,她心里的委屈像翻滚的海啸灌进了喉咙,一梗脖子喷了出来:“你是什么东西?你不配跟俺说话。”

姜寡妇把巧姑和小敏推到雨棚下面。“你们在这儿坐着,看看哪个不要命的敢在俺家门口撒野?”她说着把裙子往腰里一塞,露出里面一条花绸裤子,抬起一只大脚踩在凳子上,右手“啪”拍在桌子,“哼,欺负俺的客人就是欺负俺,俺不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兰姐脖子往前佝偻,眼珠子凸出了眼眶怒视着姜寡妇,她下巴颏上的一撮胡须支棱了起来,“你也是一个寡妇,与这个袁家小寡妇同病相怜,惺惺相惜,都是靠着野男人过活。”

姜寡妇冷笑了一声:“是,你说对了,姑奶奶虽然是半老徐娘,至少有男人喜欢,不像某些丑八怪,倒贴也没人要。”

兰姐最不喜欢别人喊她丑八怪,她疯了,她向姜寡妇扑了过来,两个女人霎那间扭打在了一起,她们嘴里一边谩骂,一边揎拳掳袖。

坐在雨棚下的两个轿夫大眼瞪小眼,嘴角勾起一抹笑,平时陶秀梅对他们吆五喝六,没有一句温和的话,不是嫌弃晚了,就是嫌弃抬轿子不稳,为这些芝麻小事克扣他们的工钱;兰姐是个马屁精,对她主子的话言听计从,从不给好脸色,经常恶语相向,如果不是为了养活一家老小,他们也不会受这种窝囊气。

姜寡妇为人相比之下比兰姐强百倍,在她面馆吃饭从不会短斤缺两,有时候还免费送上一碗面汤,此时他们希望姜寡妇狠狠教训一下仗势欺人的兰丫鬟。

吵骂声吸引了好多看光景的人,把兰姐和姜寡妇里三层外三层围在了当中,指手画脚,窃窃私语,每个人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笑容。

姜寡妇当街打架抹不开面子,她尽量往后退,眼睛扫过周遭的看客,把手里的手帕塞进怀里,双手放在右腰上,屈屈膝盖,“大家伙在一条街上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俺也不想与这个不知好歹的丫鬟争争吵吵打扰邻里邻舍正常生活。”

姜寡妇的话还没落地,兰姐的大拳头迎面而来,吓得她赶紧猫下腰,躲过了一拳,她一双绣花鞋往前碾了两步,冷不丁揪住了兰姐的长辫子,使劲往下拽。

疼得兰姐眼泪挤出了眼眶,她一边用双手抱着脑袋,一边踢蹬脚,一边杀猪般嘶叫,“放开俺!你再不放手,看俺家主子怎么收拾你。”

姜寡妇希望大家伙出来拉个仗,说几句劝解的话,这事就过去了,没想到,所有的看客都摆着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

兰姐身体在原地转车轮,从姜寡妇手里拽出了长辫子,她喘了一口粗气,再次饿虎扑食。

姜寡妇把身上的力气运送到了胳膊上,左手抓住了兰姐的肩膀头,抡起右手巴掌左右开弓,边打边骂:“你个臭不要脸的丫鬟,俺给你个台阶下,你还不依不饶,穷追不舍,今天俺要替你的老主子教训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丑八怪。”

膀大腰圆的兰姐也不是吃素的,她挣脱了姜寡妇擀面条的手,跳开身体,摸摸被打疼的腮帮子,张牙舞爪直奔姜寡妇的面门,她的个子虽然没有姜寡妇高,她心狠手辣,她的手指甲盖又长又黑,像个翻土的铁耧铧,寒气袭人。

姜寡妇飞快地往后挪动身体,退到雨棚下,躲过兰姐的爪子,抬起右胳膊往外一挡,左手在身后的饭桌上一镂,抓到了一只吃饭的碗,“啪叽”砸在兰姐的后脑勺上。

这一幕把小敏吓傻了,她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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