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怔(1 / 1)

江德州慢慢撂下布帘,岣嵝着身体向屋里磕绊了两步,颤抖的手摁在锅台上,两行泪水从他的脸上滑落,一滴滴落在地上的玉米秸上。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安慰老人?张贵默默绕过老人的身边,走出屋门口,一群黑色的乌鸦尖溜溜叫着,斜飞过院井。

一个月前,夏蝉去蟠龙山送药品路径沙子岭村,她发现村旁的山坳里人影攒动,受惊的麻雀四处逃窜,恍恍惚惚有人窃窃私议,她悄悄走过去察看,一看吓一跳,山沟里躲着荷枪实弹的鬼子兵,还有如履薄冰的伪军,大约有一个连的兵力。一般情况下鬼子白天很少鬼鬼祟祟行动,除非他们吸取了前车之鉴,怕遭到八路军游击队的袭击而提前了扫荡计划,或者他们接到了准确的消息,村子里住着游击队的人,他们想要抓活口。

的确如此,村子里驻扎着蟠龙山上的一个小分队,队长是张家的大丫头张岚,她的妹妹去年嫁到了沙子岭村,罗一品知道她对这个村子地形熟悉,安排她下山转移村民。

张岚安排了战士在村口守护,一旦发现鬼子踪影就鸣枪示警,狡猾的鬼子没有走大路,沿着山沟匍匐前进,眼瞅着离着村子越来越近,夏蝉顾不得多想,从脖子上解下红围巾包好药品,塞进了路旁的草垛子里,从怀里抓出手枪朝着走在后面的一个鬼子开了一枪,一声清脆的枪响划破了静谧的山谷,霎那间鬼子乱了套,当他们发现山坡上站着一个挺着大肚子的村姑时,他们脸上露出了狰狞的冷笑。

夏蝉知道无法顺利脱身,她用手摸摸隆起的肚子,心酸不已,孩子刚刚五个多月,却要与她共同赴死,时间容不得她多想,凶神恶煞的鬼子越逼越紧,她从袄袖里掏出了爹留给她的手榴弹……

夏蝉牺牲的消息传到了蟠龙山,许婉婷抱着那块红围巾哭晕过好几次,她不相信这是真得,她与夏蝉是结拜姐妹,她们二人同时做了新娘,同时怀了孩子,秋收季节孩子就会出生。

那天她与夏蝉坐在一起给孩子取名字,她半开玩笑地说如果二人生下一男一女,两家人结为亲家,万万没想到,短短几天二人阴阳相隔,此生难以相见。

感情脆弱的许婉婷经受不住打击病倒了,夏蝉对她有救命之恩,那个破旧的大车店,那个阴暗的马厩,那个冰冷的拴马桩,那是一场噩梦,她以为她会死在那儿,当从窗户外面传来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她用尽全身力气呼救……当她醒来时,眼前是一个梳着短发的男孩,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带着好奇与怜悯。

“你别怕,俺是女孩……”羞怯的声音,娇媚的芙蓉面,脸颊上的绯红历历在目,让许婉婷永生不忘,更痛苦不堪。

罗一品本想安慰一下许婉婷,她话未出口泪先流。

“你要吃饭,要打起精神,咱们不能让夏蝉白白牺牲。”罗一品哽咽难言,夏蝉是个可爱又善良的女孩,自小上山砍柴,到集市上卖柴,竭尽全力照顾年迈的养母,参加抗日游击队后,小丫头把生死置之度外,与心爱的男人并肩作战,在炸鬼子火车道时负过伤,差点丢了命,伤口没有痊愈又回到了战斗岗位,一次一次把禁销药品从鬼子眼皮底下送到蟠龙山,一桩桩事迹记在每个蟠龙山兄弟的心里。

江德州为此事常常自责,老泪纵横,他希望那天取药、送药的是他,他已经土埋半脖子了,活着没有多大用处,这个固定的念头总是在他的脑海里出现。

“江伯伯。”戚世军给江德州递上一块手帕。

江德州猛地惊醒,今天还又重要的事情要做,没时间难过,他抓着衣袖抹抹滚到下巴颏下的泪水,往屋门口踉跄了一步,抬头看看院井的天,橙红色的夕阳撒在东厢房的墙上,拖着少许的灰尘在半空游走。“俺是看到敏丫头想起了夏蝉姑娘,……唉。”

“江管家您不要再难过了,咱们都是把头别在裤腰上做事,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贵有茂把腰上的围裙解下来挂在门后面,扒拉着眼珠子往饭厅里瞅了两眼,回头看着戚世军说:“你小子脑子不要开小车,俺去一趟彤家酒馆,你帮俺照应一下店铺,伙计在外面盯着,有事他会吆喝你的,尽量不要惹事生非。”

“三叔,您去吧,告诉吕哥,今天晚上俺不能跟你们去浅滩坝口了,俺和江管家去赵庄。”

院井里,张贵蹲在北墙根下抽烟,他的后背依靠着墙垛子,一圈圈烟雾缭绕在他的脸上,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风撞击着两片破院门“咣当咣当”响,墙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不怕人的麻雀站在屋檐上啄食着青瓦下的石蓬花;那条黑狗卧在西墙根下,瞪着圆溜溜的眼珠子瞅着门洞子,蓦地,它前爪支撑着地面跳了起身来,抖抖尾巴,一阵风似的跑进了厨房,绕着江德州转圈圈。

江德州撩起长袍下摆,一屁股坐到门槛上,他伸手一下一下抚摸着狗的脊背,这条狗跟在他身边两年多了,没有大肉大鱼给它吃,甚至有时候跟着他一起挨饿,它依旧不离不弃。

“老伙计,今天晚上俺出去办点事情,你在这儿好好待着,如果俺回不来,你跟着那个男人走。”江德州用手掌指指门口台阶下的张贵,“他家有肉吃,比跟着俺享福。”

黑狗似乎听懂了江德州的话,它嘴里一边呜咽着摇头摆尾,一边伸着舌头舔舐着老人的大手。

“江管家,您在叨咕什么呀?”张贵把烟杆从嘴里抽出来,向屋门口斜睨了一眼,“俺看,今天晚上还是让俺替您跑一趟赵庄吧。”

江德州倏地站起身,脸上换了一副冷峻之色,声音严厉,“不可以,你们的任务更艰巨,你马上去趟戚铁匠家,嘱咐他们尽量速战速决,在许洪黎到家之前撤出沈家,不要节外生枝,毕竟咱们人手不够,不能恋战。”

张贵性格中厚淳朴,反应不迟钝,知道孰轻孰重,他“腾”跳起身,抓着烟杆把烟窝在鞋底上磕了磕,“好,俺这就去戚家把您老的意思告诉他们。”

“张贵,你速去速回,回来把敏丫头和那个日本女孩带你家去,告诉你婆姨,就说俺江德州给她添麻烦了。”

饭厅里,小敏把一碗面送到琴弦子面前,又递给她一双筷子。

“谢谢你!”琴弦子双手合十抱在胸前,深垂着头,自从她来到中国,还没有哪个人对她如此好,给她买鞋子、请她吃饭,她的眼睛里瞬间溢满了泪水,一串一串撒在她的手上。

江德州蹒跚着脚步走出了厨房来到了饭厅,他径直走到一张桌子前,抓下头上的帽子放在桌子上,弯腰从桌子下面拖出一条凳子,把长袍前裾往前一扔坐了下去,抬头看着小敏说:“丫头,贵老三是多面手,不仅会炸油果子、擀面条,还会下河捕鱼,他做的红烧鱼色香味俱全,只可惜他的买卖刚开业不久,知道的人不多,以后你带着你的朋友经常过来坐坐,给他捧个人场。”

小敏不懂江德州话里的意思,她木然地站起身,回应了一声,“是,江伯。”

“丫头,坐下,坐下吃面,不必介意,俺没有其他事儿,只想在这儿坐坐歇歇脚。”江德州抬起大手从上往下忽闪着,示意小敏坐下。

琴弦子饿坏了,她的头埋在碗沿上,右手环搂着碗,左手抓着筷子往嘴里扒拉着面条,面汤子和菜汤子溅在她脏兮兮的小脸上,她擎起巴掌胡乱地抹抹脸,继续埋头狼吐虎咽,不一会儿,一碗面条见了底,只剩下一点汤,她又把汤倒进了嘴里,最后用舌头舔舔嘴唇,嘴角上扬,露出一抹餍足的笑。

江德州悄悄观察着琴弦子的一举一动,这个女孩很瘦,瘦小的脸上没有肉,眉眼长得匀称,眼睛不大,并不难看,上唇有点长,正好遮住了两颗半截前门牙;吃相不拘小节,不知道她曾经历过什么?绣舞子是个心思缜密的女人,为人狡猾,明知道日本人发动侵华战争不对,她不仅委身于一个恶贯满盈的日本军官,还为日本人收集情报,在青峰镇发展汉奸,这样一个浮头滑脑的女人,她的女儿怎么会流落他乡呢?

小敏没有一点食欲,不是不饿,肚子叫了半天了,心烦意乱的事情堵到了她的喉咙,塞不进一口水,她把眼睛投向窗外,对过的巷子里传来几声狗叫,屋脊上的烟囱里冒着袅袅炊烟,有的黑烟滚滚,有点青烟淡淡;从地里回来的男人,肩上扛着锄头和铁锹,裸的大脚丫子“扑腾扑腾”砸着地面,趟着一流流泥水敲开了自家摇摇欲坠的破木门,窠臼转动的声音盖过了他们疲惫的喘息声;风拽着几缕玉米秸子在泥糊糊的地面上旋转,几个破衣烂衫的小孩在街道上穿梭,翻找着墙根下的垃圾;从弥河里升起的水雾越来越厚,随着下弦的暮色,笼罩着山林、田野、八里庄。

药堂墙角蜷缩着一个蓬头跣足的乞丐,高大茂盛的榆树投下斑驳的影子,撕扯着一缕余晖照在他的身上,看不清他脸上的模样,一顶破毡帽遮住了他的半张脸,扎煞在帽檐外面的头发乱糟糟的,上面粘着草屑子;没有前衣襟的长褂包裹着他宽厚的肩膀,袒露着脏兮兮的前胸,腰上系着一根草绳子,裤子很短,只到膝盖,露出两条黑乎乎的、毛楂楂的腿;他怀里抱着一根棍子,手里举着一个破碗,嘴里有气无力地吆喝着,一双锐利的眼睛穿过眼帘的乱发,窥视着前面的街道。

小敏想起了白天帮助她和琴弦子的那帮乞丐,她捧起碗走出了面馆,径直走到那个乞丐面前,把碗里的面条倒进了他的碗里。

乞丐挪挪屁股想站起来,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低下头,沙哑着声音说:“谢谢,谢谢小丫头。”

小敏摇摇头,转身走回了面馆。

江德州一条胳膊杵在桌子上,手掌托着腮帮子,眯着眼睛打盹,紧锁的眉头上聚起两道深深的皱纹,不知有多少烦心的事情困扰着老人?老人身上的长褂已经泛白,胳膊肘上摞着两个补丁,补丁也碎了,露着里面的衬褂,看到这个破碎的补丁,小敏的心抽动了几下,

听舅老爷说,自从江德州做了游击队的联络员,每天脚丫子不着地,身上的衣服好几个月不洗一次,硬邦邦的像挂了一层浆糊,他的岁数大了,眼睛花了,粗糙的大手捏不住一根针,赵妈可怜他,只要他踏进许家,就会让他把身上衣服换下来,她拿去洗、拿去缝补,为这事冥爷常常晃着莲花指,掐着嗓子在廖师傅面前搬弄是非,说赵妈看上江德州了。

在廖师傅心里江德州是长辈,是个优秀的老人,值得每个人尊重,他讨厌别人拿着可怜的老人开涮,他举着铁锹吓唬冥爷说:“你岁数大了歪心思不少,你再胡说八道俺绝不会轻饶你。”

冥爷不敢与廖师傅撕破脸皮,他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身边需要人,再说赵妈对他也不薄,这么多年都是她帮他缝补衣衫,他很知足,他是小肚鸡肠,不愿意和江德州平分那份温馨。

“呵呵,俺睡着了,真是老了呀。”江德州抓起桌上油乎乎的破毡帽扣到头上,惺忪的眼神瞄着窗外,“天快黑了,张贵还没有回来吗?”

小敏摇摇头。“江伯,舅姥爷和许老太太他们好吗?赵妈她好吗?”

江德州清清干巴巴的嗓子,不疾不徐地说:“他们都好,只是,前段日子,赵妈她病了,唉,那个女人不容易,操劳了大半辈子,该享福的年纪,身体又垮了。”

赵妈是个说话柔和、态度安详、做事有分寸的女人,刁钻古怪的冥爷也谦让她三分,许老太太和舅老爷也没有把她当外人,处处表示出对她的关切与尊重。

赵妈把小敏当自个的孩子,耐心教给她刺绣的手艺。“丫头,手艺压不死人,多一门手艺多个吃饭的碗,饿不着。”

“江伯,俺,俺想回许家看看赵妈,可以吗?”小敏瞬间泪眼婆娑。

江德州扶着桌子颤巍巍站起来,他心里有好多话要说,不敢说。赵妈是个好女人,一天到晚地忙活,像个转动的陀螺,她是用忙碌忘记心里的痛苦,忘记丈夫的死,上个月她又失去了没过门的儿媳妇,儿媳妇怀了她老赵家的娃娃,沉重的打击来的太突然,她无法接受,一病不起。

“人老了,没有不生病的,她身体本来就弱,刮阵风都会生一场病。”江德州躲闪着小敏担忧的眼神,他一边向店门口走着,一边嘱咐“丫头,过会儿张贵回来,你们跟着他去大车店,天黑了尽量不要到处乱跑,这儿不是赵庄,看着河水平静,下面暗流汹涌。”

大街上,红色的天际线黯淡了下去,多了一种墨色的油彩,落日的霞光慢慢收敛,撒在每家店铺的窗户上。江德州伛偻着身体走到门口,扶着门框往药堂方向探探身子,他的眼帘里出现了那个乞丐,他的心底顿然升起一股暖意,这股暖意霎时流遍全身,让他感觉踏实了许多,他迫不及待地向台阶下窜了一步,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汽车喇叭的声音,划破了寂静的街道,他急忙收回了迈出去的脚步,往台阶上站了站。

小轿车由远至近,拖着一条乌烟瘴气的尾巴,在面馆门前掉了个头,停在榆树下,车窗上闪现出一张浓妆艳抹的脸,一头波浪卷发蓬松有致,一对金耳环荡在她的腮帮子上,戏谑的唇角向上翘起,一双妩媚的狐狸眼瞟觑着窗外。

从药堂里张张慌慌跑出一个小伙计,毕恭毕敬走到轿车一侧,隔着窗玻璃往车里巴头巴脑。

司机跳下了车,绕到车子右边伸出双手,身体前穹,撅着屁股打开车门,抬起右手护住车门上沿,颌首低眉,“二小姐,咱们到了。”

许洪黎不疾不徐迈下车,她在车前伸了个懒腰,打了一个哈欠,往前扭扭胯部,眼角习惯性地瞄向四周,她的眼珠子凝睇在面馆的窗户上,一抹晚霞照在玻璃窗上,映着一张俊俏的小脸。

药堂伙计哈着腰向许洪黎面前蹭了一步,双手一前一后指着店门口,“二小姐,您好,快里面请,俺师傅在屋里为您碾药,不能亲自出来迎接您,请原谅。”

“俺想凉快凉快,告诉你师傅,不要着急。”许洪黎往后退了一步,身体依靠着车门,从手提包里掏出一铁盒烟,眼珠子扫视着面馆门口,门口台阶下站着一个面无表情的伙计;台阶上,一个邋遢的老人手搭凉棚往街上瞭望。

“江德州,”许洪黎在心里嘀咕:“这个老东西怎么会在这儿呢?”

江德州撩起长褂衣摆跌跌撞撞奔下台阶,离着小轿车一段距离站住脚,抱拳鞠躬九十度,“二小姐,真的是您吗?听说您经常到呈祥药堂来,俺在这儿侯着您,俺想,俺想向您讨份差事,望您可怜可怜俺无依无靠,赏给俺一个看门的营生。”

“吆,是江管家呀,你什么意思呀?你已是行将就木之人应该安坐待毙,不要四处跳躂,你想乞讨几个铜板,直接说就可以,不必绕圈子。”许洪黎撇撇嘴角,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捏在右手里,怪声怪气地嘟哝:“听许家下人说,舅老爷嘱咐直管家,许家的门永远为你敞着,你怎么不去找他呀?”

“俺不去找他,他那个臭脾气俺受不了,给俺一口吃的要念叨半辈子,俺也是要脸面的人呀。”江德州嘴里的话一出口懊悔不跌,心生惭愧,为了讨好许洪黎他不得不说违心的话。

海秉云说:许洪黎长着一颗豺狐之心,凶狠狡诈,为了不引起她的怀疑,必须豁出去一张老脸,懂得舍小取大。

“江管家,面馆里面那个丫头是谁呀?俺看着怎么那么面熟呀?”

江德州装出耳聋的样子,用一只手罩住耳朵,眯缝着眼睛,眼角聚起一堆褶皱,嘴里嚼着唾沫星子,“二小姐,俺江德州年轻时候也是风骨峭峻的男人,人都说好汉不提当年勇,老了,后悔了没有在恰好的岁数娶房媳妇,不至于现在孑然一身,苟且偷生。”

江德州的话让许洪黎惊悸了一下,她把烟卷顶在下巴颏上,目光呆滞,她之所以每天往药堂跑,是为了调节身体,眼瞅着奔四十岁了,没有生下一儿半女,起先她怀疑是闵文章的问题,后来她跟了井上三年,也没有开怀,她开始着急。

一阵风吹过,撩起了她耳边的刘海,荡在她的嘴角上,她用唇角含住那绺头发,她心里突生起一股温情,自从在许家看到敏丫头,她打心眼里稀罕,小丫头就像一块柔柔顺顺的丝绸精致细腻,温温婉婉。

“江管家,你需要钱吗?”许洪黎避开江德州的话题,打开手提包,在里面摸了摸,摸到两个铜板,她又放下了,从里面掏出一张纸币,在半空晃了晃,“你要说实话,那个敏丫头怎么会在八里庄呢?”

江德州心里咯噔了一下,许洪黎眼珠子还挺毒,一眼认出了敏丫头,这事掩盖不住了,只能实话实说:“二小姐,她就是舅老爷身边的使唤丫鬟,今年正月十五她嫁到了赵庄的孟家,她怎么会在这儿呢?俺也没有问,俺老了不想多事,尽量不去多嘴多舌,省得让人烦。俺自个猜测她是从孟家跑出来的,唉,养媳妇在婆家是受欺负的,她一定是在孟家受了委屈……俺正在想,是不是跑趟孟家,把这事通知孟家的人,孟家准能打赏俺一顿饭,一顿酒喝,高兴了还能给俺几块大洋,听说孟家不差钱,那个孟老爷是商会会长。”

“江管家,没想到你还有这种小心思。”许洪黎睺瞜了江德州两眼,她是厌恶老人说话磨磨叽叽,耽误她的正事。“江管家,你去把丫头喊出来,就说许家二小姐要与她说说话。”

许洪黎把捏着纸票的手松开,纸票飘飘曳曳坠落,江德州急忙上前一步,双手接住飘落的纸币,“谢谢二小姐赏赐,俺这就去把丫头喊过来见您。”

江德州话音未落,几个日本兵跟着几个伪军走了过来,一个身穿黑色西服的女子走在最前面,她的个子不高,一头短发梳得油光锃亮,一道紫茄子般的疤痕斜穿半张脸,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小春儿,她离开许家投靠了日本人,她有时候跟着雪莲四处蹓躂,有时候跟着许洪黎到处蹿腾。

小敏走出面馆刚巧与小春儿撞个正面。

“你?!你怎么在这儿?”小春儿语气气愤,眼珠子跑出了眼眶向外凸凸着,如果眼睛能吃人,她恨不得把小敏吞进眼里嚼得稀巴烂。

小敏没理睬小春儿,她径直走到许洪黎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个万福礼,“二小姐,您好!”

“敏丫头,你怎么会出现在八里庄呢?”许洪黎瞪了小春儿一眼,转过身笑眯眯走近小敏,“听说你嫁给了孟家二少爷,他们孟家人对你好吗?”

小敏深深垂着头,她不知怎么回答,嗫嚅了半天:“回二小姐的话,孟家人对俺很好。”

“是吗?你这么晚怎么还不回家呢?”许洪黎往前又走了一步,盯着小敏的脸,这张软软柔柔的小脸像初春的白雪,额头上渗着细细的汗珠子,雅洁如玉,她情不自禁地伸出一根手指撩撩小敏黏着汗水的刘海,语气里多了和蔼,“丫头,你出汗了,这天气不热呀,你不要着急,如果孟家人欺负你,我替你去讨回公道,如果你想回孟家,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小敏千方百计离开孟家是去找小九儿,她怎么能空手而归呢?“回禀二小姐,其实,是孟家大小姐打了俺一巴掌,俺心里不好受,就跑了出来,俺想去张妈家住一宿,然后,等俺心情平稳了再回孟家。”

“张家?!你是说沙河街张家火山铺子的张家吗?他们家在庄子南边有个大车店。”许洪黎对张家很熟悉,张家在沙河街时名声远扬,行善好施很得街坊邻居尊敬,张家婆姨每次在街上看到她都会远远地打招呼,鞠躬问好,无论是仰慕她,还是敬畏她,总比那些不识抬举的乡邻强百倍。

“丫头,自从在许家遇见你,我天天惦念着你,如果你不愿意回孟家,以后留在我身边当个支使,可以吗?”

“谢谢二小姐抬爱,这件事容俺仔细想想,想好了再回答您可以吗?”小敏宁可留在孟家也不会与雪莲她们同流合污,更不可能给许洪黎做丫鬟。

“好,咱们就这么说定了。”许洪黎笑了。

许洪黎和小敏有说有笑,小春儿看在眼里,嫉妒在心里,她想骂人又不敢,她用脚上的皮鞋踢踏着地上的石头,“咯吱咯吱”响;她用上牙狠劲咬着下嘴唇,咬出几个血印子,她又恨又怕,怕小敏抢了她的饭碗。

小春儿的手脚动作没有逃过许洪黎嚚猾的眼睛,她把手里的烟卷送到鼻子下面闻了闻,眼前的敏丫头沉着冷静,与嚣张的小春儿判若两人,她不由得佩服海秉云独具慧眼,许家那么多下人他偏偏钟爱这个丫头。

许洪黎恨许家的人,她唯独不敢得罪海秉云,为什么?她自个也说不清楚,那个老顽固明面上不近人情,许家老老少少都非常尊重他,她也不例外,如果没有那点忌惮,她完全可以把敏丫头据为己有,她身边缺忠心耿耿的人,小春儿坏心思太多,表面上对她曲意逢迎,暗地里与雪莲朋比为奸。雪莲诡计多端,很得井上的赏识,早晚有一天她会被她们踩在脚下,想到这儿,许洪黎七窍生烟,她把手里的烟卷扔在地上跺了两脚,尖着嗓子吼了一声:“小春儿,三少爷人呢,他怎么没跟你们在一起呀?”

“回二小姐的话,三少爷说他换换衣服,一会就到。”

“他每次出门都要磨蹭,让他坐车,他说坐车闷,他真是朝廷老爷拾大粪,有福不会享。”许洪黎晃晃肩膀,把烟盒塞进手包里,白楞了小春儿两眼,“你带着几个人四处转转,发现可疑人就地枪决,或者抓起来送到日本宪兵队,留下几个人守候在这儿,听三少爷派遣。”

……张贵带着小敏和琴弦子回到大车店时天已到了掌灯时分,小路上人影稀疏,门口外面木杆子上的灯亮了,被雾气包裹着,散发着昏黄色的光,远远看着像是老牛的眼睛,不浑不浊,蔫蔫吧唧。

张家西厢房有三间屋子,中间屋垒着两个灶台,四周墙壁黑黝黝的,西墙根放着一张圆桌子,桌上面摆着碗筷和油瓶,还有一个笸箩,笸箩里摞着冒着热气的槐花饼,香味夹杂在炊烟里弥漫;墙角放着一个敞着口的大水缸,水面上飘着半拉瓢;两堵土坯墙隔开两间屋子,北间屋没有门,也没有门帘,一眼能望见里面的大炕,炕上堆积着几个面袋子,还有几个比碗大的葫芦,地上摞着一些破桌子,破凳子,塞得满满的没有下脚的地儿;南间屋子门框上挂着一条看不清颜色的布帘,在烟里、风里忽闪。

张妈站在灶台前,她一只手里抓着一个盛着面浆的小瓷盆,一只手里抓着一双筷子,她用筷子往沸腾的锅里拨拉着面疙瘩。

“娘,俺爹回来了,敏姐姐也来了,还有……”小伍佰稚嫩又兴奋的声音从院门口传进了西厢房。

张妈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弯腰把扯拉在灶口外面的玉米秸子续进灶堂里,一抬脚冲出了屋子,她身子没站稳,尥了一嗓子:“你们怎么刚回来呀,槐花饼都出锅了,俺还做了一锅疙瘩汤。”

张妈是个四十多岁的妇女,身材瘦小,比余妈矮半截,她身穿一套又肥又大的青黑色长褂,宽大的衣摆垂在膝盖以下,腿上一条黑色缅裆裤,裤脚外面紧紧缠着两条布带子,露出一双穿着黑布鞋的大脚丫子;她脸色微黄,鹳骨上落着星星点点的褐色斑点,看不到一点脂粉的痕迹,头发不算整齐,在脑后梳了个椭圆髽髻,没有金钗银钗,只有一支黑色的铁夹子别在纂的一侧,隐藏在几绺乱发的后面。

以前舅老爷常常念叨张家两口子,张贵年轻时候在浅滩上做纤夫,张妈在家服侍公婆,还要抚养两个丫头,那个时候小伍佰还没有出生,一家老小的饥寒饱暖,以至于愁潘病沈,都有她一个人操持,随着两个老人的过世,张家的境况一年不如一年,一天不如一天,她一个女人要撑起一个家何谈容易?张妈与罗家做了五六年邻居,知道罗一品是抗日游击队的人,却能够垂绅正笏,不动声色,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待人接物情礼兼到,值得大家翘大拇指。

“俺把敏丫头给你带回来了。”张贵往一旁闪闪身,给小敏和琴弦子让开一条路。

张妈抬头看过去,丈夫身旁站着两个丫头,其中大个子是敏丫头,她一眼认了出来,那双大眼睛里闪着星星的光,像极了夏蝉,她的心脏猛然抖动了一下,嘴唇哆嗦,悲从心来化成了两行婆娑的泪水。

上个月,罗一品栉风沐雨来到了张家大车店,她流着泪恳求张贵,说:“张大哥,麻烦您跑趟坊子矿区吧,把夏蝉的事情告诉顾庆坤,咱们不能瞒着他,也瞒不住啊。”

“你让俺见了顾大哥怎么说呀?俺不去。”张贵抱着头蹲在地上,泪如雨下。

清明节张贵给沈老爷子上坟时,遇到了顾庆坤给婆姨省墓,两人在村口找了一家酒馆,要了一碟小菜和一盘花生米,促膝而坐,酒过三巡,不知不觉谈起了各自的孩子,顾庆坤喝多了,对离世的婆姨和三个丫头的愧疚摆在了酒桌上,两行泪水像决堤的河流,打湿了他的衣襟,滚进了他的酒盅里,他就着泪水一饮而尽,他说以后好好照看三个丫头,不会让她们有任何闪失,没成想,短短几天的时间,顾家二丫头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白发人送黑发人,生死两茫茫,留给活着的人多少痛苦?

“张大哥,麻烦您把这块围巾给顾庆坤,俺本想亲自去见见他,连成他们去了日照,山上没有人,婉婷又病倒了,俺实在脱不开身呀,您顺便征求一下他的意见,是不是把夏蝉送到她娘亲的身边。”罗一品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红围巾,“这是,这是夏蝉留下的唯一念想。”

“好,俺去找他。”张贵从罗一品手里接过那块红围巾塞给了婆姨,“孩他娘,你先收着它,俺把顾大哥约到八里庄来。”

顾庆坤马不停蹄来到了八里庄,当他看到那块熟悉的红围巾时,情绪瞬间崩溃,用拳头击打着脑袋大哭。半响,他才踉跄着站起身,把红围巾送到张妈面前,留下一句话:“麻烦您把它给三丫头吧,不要把她二姐的事情告诉她。”

此时见了小敏,张妈怆然涕下,“敏丫头,你们姐妹俩长得太像了,俺差点没认出你来,让俺好好瞅瞅你,当年你姐姐夏蝉给俺家火山铺子送柴火时还没有你现在大,没有你现在高,每天风风火火像个假小子,相处了半年多,俺才知道她是个女娃娃。”

从张妈嘴里听到二姐的名字,小敏心里感觉凄凄惨惨,天不冷,冻得她打颤,半天没有回应一句话。

“唉,瞧瞧俺,俺也许是岁数大了,总喜欢流泪,俺曾嘱咐自己不要再流泪了,见了丫头的面俺还是抑制不住呀。”

张贵看到婆姨不时失态,急得他抓头挠耳,“孩他娘,咱们不能让丫头她们站在院井里说话吧?”

“是呀,是呀。”张妈用袄袖擦擦滚到下巴颏上的泪水,眼神盯在琴弦子的身上,从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这是哪家丫头呀?俺光顾着招呼敏丫头了,把你晾在一边,真是不好意思啊。”

张贵上前一步拽住婆姨的胳膊,一边往西厢房门口拉,一边向院门口的小伍佰招呼:“伍佰,你带敏丫头他们去东厢房,爹有话跟你娘说。”

张贵两口子奇怪的神态让小敏疑惑重重,当着琴弦子的面她不敢随便打听,她一步一回头跟着小伍佰绕过水井,走近东厢房门口,脚丫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她惊出了一身冷汗。

东厢房是两间坐东朝西的屋子,进门是灶头间,锅灶与北卧室之间有堵墙,墙上有一个灯窑,一盏煤油灯坐在灯窑里,没有点燃,屋里不黑不暗;东墙根用砖头垒着一个台面,上面放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家把什,还有一架纺车。

小伍佰跨进屋子,走到锅灶前踮起脚尖,从灯窑里拿下煤油灯放在灶台上,弯腰从风箱上抓起一盒火柴,擦出火苗送到灯芯上,灯亮了,屋里的一切清清楚楚,黑灰色的墙皮下露出鳞次栉比的土基,地面、灶台都很干净,灶堂封着口,看样子好久没有烧火了。

小敏抓起灶台上的煤油灯,用一只手掌护着灯苗,用肩膀挑起卧室门口的布帘子,踏进了屋子,屋子不大,很整洁,墙皮用白灰刷过,比外间屋子白净,西墙上有一扇木棂窗户,窗格子上的纸已泛黄,透着傍晚的黑;窗子下面是一铺南北大炕,三层炕柜杵在北墙边上,底下一层放着看不清颜色的褥子,第二层叠放着两床新棉被,红花绿叶,像是喜被,柜顶上叠放着新里新面的棉裤棉袄,还有一块红围巾;东墙根放着一张破旧的桌子,桌上除了一个针线笸箩没有其他东西,桌面上落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桌子旁边的墙上有扇牖窗,上面镶嵌着厚厚的玻璃,雾气昭昭,看不到外面的情景。

“这是俺大姐二姐回来住的屋子,上个月有个姐姐在这间屋子住过,俺娘给她炖了一只老母鸡,后来,她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俺娘说她死了。”

小伍佰的话像一根钢针扎在小敏的心上,疼得她流泪满面,她强打精神扶住身旁的桌子,把煤油灯放在桌子上,把胳膊弯上的菜篮子放在桌子底下。

“小伍佰,谢谢你的娘亲,俺们打扰她了。”

“不用客气,俺娘说,在她的心里你们都是她的女儿。”小伍佰举起小手在眼前晃了晃,用头顶开门帘子窜了出去,他一边往屋外跑,一边头也不回地说:“敏姐姐,俺去给你们拿槐花饼吃。”

小敏怊怅若失地追到屋门口,起风了,院门口木杆子上的灯笼摇晃着那点亮,微小又阴沉;风在枝头、屋檐上嚎叫,声音不大,没有庄上狗叫的声音大,马厩顶上的草席子沙沙响,伴着飘落的槐花翩翩起舞。

张妈怀里抱着一捆麦秸子沿着石基路走了过来,“丫头,你叔说你们在外面吃过饭了,婶子就不跟你们客套了。”

小敏没听到张妈说什么,她直愣愣眺望着宽大的院落,恍恍惚惚有个熟悉的身影在院井里忙碌,一会儿挽着袄袖洗衣服,一会儿把沥干水的衣服搭在晾衣绳上,仰起脸,细长的眉眼下,一双如水般的眼眸,明凊清澈,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

“二姐!”

听到小敏喊姐姐,张妈脚步一顿,鼻子酸酸的,泪水溢出了眼眶,她慌忙迈进屋子,把怀里的麦秸子扔在灶台下面,提提裤腿蹲下身子,抓起一撮麦秸子续进灶堂里,又抓起灶台上的火柴擦出火花,双手捧着豆大的火苗送到柴草上,腾起的火焰映红了她的脸,两行泪水挂在她的嘴角,滴落在麦秸子上,她赶紧用衣袖擦擦脸,低声叨咕:“这屋子晚上凉,俺给你们烘烘炕。”

“婶子。”小敏嘴里呢喃了两个字,一股悲凉填满了她的喉咙,吐不出咽不下。

“丫头,你想说什么,直接说出来,不必拘谨。”张妈从墙角抽出一根挑火棍子,把灶口外面燃烧的柴火捅到锅底下面,熊熊的火苗“噼里啪啦”烘烤着黑色的锅底,一绺黑灰飘出了灶堂,落在她的脸上,粘在她的泪痕里。

“婶子,那个,小伍佰说,说有个女孩在这间屋子住过,她是谁?”

张妈的身体猛然哆嗦了一下,抓着棍子的手落在灶口边上,半天也没有动,另一头在燃烧,眼瞅着就要烧到她的手指,她木知觉也。

“婶子,您怎么啦?”小敏弯下腰盯着张妈脸上的变化,她想从眼前这张心慌意乱的脸上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丫头,你刚才问俺什么?”张妈躲闪开小敏的目光,“唉,最近一段时间俺总是精力不集中,做事丢三漏四,丫头,你叔叔说,他要出趟远门,俺给他去拾掇拾掇包袱。”张妈站起身,拍拍衣襟上的草屑子,走到北卧室门槛前,伸手撩起门帘,往门后挪挪脚丫给小敏让出一条路,“敏丫头,快进屋。”

屋里的炕上,琴弦子睡着了,她瘦弱的小身体蜷缩在炕沿上,喉咙里打着细微的咕噜声。

“这孩子有多长时间没睡过囫囵觉了?瞅她睡得多香。”张妈往琴弦子身上瞅了两眼,摁着炕沿踢蹬掉脚上的鞋子爬上了炕,跪着走到窗根下,一面抓起窗台上的小笤帚扫着芦苇席,一面自言自语:“一个多月前,是有个姑娘在这间屋子住了一宿,俺娘俩很投缘,说了许多话,想想没几天的事儿,她是个活泼的姑娘,不笑不说话,让人稀罕。”

“婶子,是,是俺二姐在这间屋子里住过吗?”小敏的心脏在哆嗦,嘴巴也在哆嗦,她怕,怕张妈说出一个她不愿意听到的名字。

“不,不是,她不是你二姐,那个姑娘去蟠龙山路过俺们庄子,因为天黑路不好走,在俺家住了一宿。”张妈从炕柜子里面拉出一床褥子铺在芦苇席上,又从柜子上方抱下两床被子,随着她手下的动作,一块红围巾从柜子顶上飘飘而落。

小敏不能自已地伸出双手接住飘落的红围巾,一股凄楚乍然再次袭击了她的全身,二姐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红围巾。

“婶子,这,这是谁的围巾?”

“这是,这是俺家二丫头的,她出嫁前俺托人去坊茨小镇买的。”

“俺二姐也有这样一块一模一样的红围巾,那是俺大姐买给她的结婚礼物。”小敏用手掩着鼻子涕不成声。

张妈仓促跳下炕,揪起一旁的被子,把它盖在琴弦子的身上,走到屋门口停顿了一下,哽咽着嗓子念叨:“敏丫头,你不要胡思乱想,早早休息吧,俺不打扰你们啦。”

小敏盯着张妈匆匆离去的背影,张张嘴没有说出一句话,她磕磕绊绊爬上炕,靠着炕柜子坐下,胳膊重叠放在膝盖上,脸枕在手背上,眼睛盯着上下忽闪的窗帘,灯影幢幢,突然,二姐夏蝉捻手捻脚走进了屋子,站在炕下,笑吟吟地看着她。

小敏满眼惊愕,“二姐,二姐,是你吗?”

二姐比年前瘦了许多,腰肢纤细,圆脸变成了瓜子脸,大眼睛还是那么明亮,如盈盈秋水闪着星星的光;一头短发,一套灰布破衣衫,与她砍柴的时候一模一样,在她身上找不见女孩子的恬静和文雅,活脱脱一个清新俊逸的小伙子。

“三妹,你怎么会闷声不响地溜出了孟家,让爹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二姐!”小敏不管不顾扑进二姐的怀里,失声痛哭,“二姐,你怎么会在张婶家呀?”

“二姐在等你,二姐要看看你,看看俺的妹妹胖了没有?长高了没有?俺要告诉妹妹一个好消息,二姐见到娘亲了,她不让俺进她的门,她骂俺,她说妹妹还没有长大成人需要人照顾,俺说妹妹有大姐和爹照顾,俺要照顾娘亲,她生气了,好几天都没有理睬俺。”

小敏听不懂二姐嘴里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擎起手摸摸二姐的脸,那么凉,“二姐,你冷吗?”

“不冷,天马上热了,你有时间去蟠龙山看看俺,三妹,这块红头巾是二姐送给你的礼物,俺没机会送你出嫁,也没钱买礼物给你,这块围巾是大姐送给俺的,现在送给你。”

“俺知道,”小敏嘴里嚼着泪水,“二姐,你在蟠龙山做什么?你不是在坊茨小镇吗?”

二姐摇摇头,“俺现在暂时住在蟠龙山,爹说,等抗日胜利了,接俺回坊子碳矿区居住。”

“二姐,俺给你准备了礼物,绣了一对手帕,俺今天没带在身上,有时间俺回孟家拿给你。”小敏仰起脸看着二姐的眼睛,煤油灯把二姐漂亮的脸蛋照得惨白,“二姐,你怎么啦?生病了吗?”

二姐没有回答。

“二姐,俺怕。”“怕”这个字在小敏心里踟蹰了半天,在嘴里嚼了半天,含着泪念了出来。

天上的乌云在游走,掀起一阵阵风,蓊蓊郁郁的枝条抽打着院墙,推搡着两扇屋门,撕扯着小敏冰冷的心脏,她自小孤独,不懂事时失去了娘亲,失去了乔丹霞,与爹相依为命,爹白天去下井,她一人一影一竹篓,那个时候她那么懦弱,那么孤独,其他孩子在一起跳绳子,她只能远远地看着;去火车道捡煤渣时,那些大点的孩子经常把她篓子里的煤渣倒进他们的筐里,无论她怎么哀求哭啼,他们拎着煤筐扬长而去,把她孤零零地扔在火车道上,她只能一边流着泪,一边继续捡拾地上残留的、更小的煤渣,天越来越黑,火车道上的风就像张牙舞爪的妖怪,卷着黑色的煤灰撞击着铁轨,摔打着她单薄的小身影,她害怕,转过身眺望着身后另外一个小身影,那是黄多多,他不远不近地守候着她,陪伴着她。

她假装不害怕的样子,顶着风吆喝:“俺不孤独,俺还有两个姐姐,有一天她们会回来的,俺说得是真话。”

“俺知道,俺爹说过你们顾家三丫头的事情。”黄多多向她使劲点点头。

她心里的憋屈再也克制不住了,泪水成串成串地在她脸上奔流,冲洗着她黏满煤灰的小脸,她扔下手里的竹篓子,抬头看着混沌的天空,哽咽质问:“俺娘说天上有老天爷,他掌管着天下事,俺想问问,俺的大姐和二姐在哪儿?让她们快点回家,三丫头害怕,害怕天黑,害怕爹下井不回家,害怕被别人欺负。”

风扯着她的呼唤跑上了半空,被铿铿锵锵的车轮碾碎在铁轨上,她追着火车跑,追着火车嚎啕大哭。

一年前她找到了二姐,二姐找到了大姐,姐妹三人在杨同庆的面馆相拥而涕。

“三妹,你不要哭,不要怕,娘说她永远守候在你的身边。”

“娘,娘在哪儿?二姐,你说什么,俺听不明白,你什么时候见过娘亲?”

“三妹,娘在生气,俺去哄哄她。”

“二姐,你不要走。”小敏猛地往门口追了一步,她的身体重重撞在门框上,她顾不得疼痛,急冲冲蹿出了屋子,黑黝黝的院井里只有风拽着几绺草枝子和凌乱的槐花在井沿下飘摇。

西厢房里,张贵坐在灶台下面的木墩子上,从腰上拽下烟袋杆,从烟荷包里捏出一撮烟丝塞进烟窝里,又从地上抓起一根草糜子送到灶口的火星子上点燃,把燃烧的草糜子送到烟窝上,低头“吧嗒吧嗒”猛嘬了两口。

张妈从墙上摘下马蹄灯放在桌子上,她脸上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哗哗”直流。

“三丫头可能已经感觉到她姐姐不在了……俺不敢看她的眼神,那双悲伤的眼睛里有好多问号,俺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真怕俺心里藏不住事儿,稍不留神说漏了嘴,那怎么好呢?”

“顾庆坤说,敏丫头自小知道她还有两个姐姐,她失去娘亲后,天天缠着她爹把两个姐姐找回来。”张贵语气哽咽:“暂时不要告诉她,能瞒多久算多久。”

“夏蝉用年轻的生命救了沙子岭村民,包括咱们的两个女儿,这桩事就是俺身上一个没结痂的伤口,流着猩红的血水,俺每次想起来都疼,俺,俺闭上眼睛,眼前就会出现夏姑娘笑眯眯的样子,一声一声喊俺‘婶子’。”张妈拍打着手下的饭桌,声泪俱下:“夏蝉的事情大家还没有告诉夏婆子,那个可怜的女人知道了定会心疼死,她收养顾家二丫头就是为了养老送终,如今,丫头先她一步走了,她怎么活呀?”

“你不要再絮叨了,把这事儿先放下,俺马上走,去浅滩坝口送枪支弹药,明天回不来,明天晚上有一场战斗,还有,江管家说,今天有人来八里庄,来人是谁?他也没说,俺也没问,你在家好好听着院门,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俺不得不告诉你。”

“什么事情?你说,俺听着。”张妈用袄袖擦擦脸上的泪水,抓起桌上的马蹄灯走到丈夫的身后,把灯递过去,“你用麦秸子点亮它,俺去给你们收拾一些吃的,再收拾几件衣服,这天气不定性,今夜有点凉。”

张贵从婆姨手里接过马蹄灯放在灶台上,眼睛盯着灶堂里的火苗,磕磕巴巴地说:“那个,敏丫头身边的那个女孩是日本人。”

“日本人?!”张妈的心跳了一下,她收回了迈过屋门槛的脚,扭脸怒视着丈夫的后脑勺,岔了声地咆哮:“你,你们怎么把一个日本人带回了家?”

“江管家说,鬼子不仁咱们不能不义,这个丫头也是受害者……”张贵把手里的烟袋杆在灶台下面磕了磕,插在后腰上,提起点燃的马蹄灯走出了屋子,他性格惧内,着急的时候不会说话,他怕哪句话说错了惹婆姨大发雷霆,如果院里没有其他人还可以,她喜欢闹就闹,喜欢吼就吼,今儿不行,他只能开溜,留下她一个人在屋里哭哭啼啼,哭过了也就想明白了,婆姨不是不开面的女人,虽然她没有上过学,说话办事比一个老爷们还爷们,自从夏蝉牺牲后,她几乎没有发过脾气,处事冷静了许多,一个人的时候常常自言自语:那个丫头没有娘亲,夏婆子岁数大了眼睛看不清,做不了针线,俺给她做了喜被和新棉袄,没成想……

张贵蹉跎着脚步,沿着石基路走到北面堂屋门口,把灯挂在高高的门檐上,不大的灯光洒满了院井,四周明亮起来,眼前五间坐北朝南的大屋子静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前段时间院里客人很多。远道而来的客人坐在一铺炕上,围拢在一张炕桌前谈笑风生,把自家的糗事拿出来开涮,互相讥讽、逗趣,好不热闹,最近几天鬼子在赵庄附近加派了巡逻警力,跑码头的客商很少,主要怕喜怒无常的鬼子乱杀人,为了那点钱丢了命不值得,大多商家停歇了买卖。

下雨阴天的时候,无处藏身的乞丐常来住店,张贵也不会怠慢,一视同仁,笑脸相迎,张妈是惜老怜贫的女人,有钱无钱都会让客人吃饱饭,一日三餐按例把饭菜送到他们的屋里。

那帮乞丐不是趋利避害之人,时常不声不响放在院门口外面一捆劈柴,或者几只野兔,甚至还有一篓子的鱼。

张贵走到窗户前,向阒其无人的屋里瞄了两眼,黑洞洞的,没有杯觥交错的声音,只有“叽叽”叫的老鼠在墙角旮旯里出溜,有的跑上了炕,它们的身影映在窗户上,眨着绿莹莹的小眼珠子,翘着长长的胡须,挑衅地看着他,他苦笑了一声,举起手在窗棂上轻轻敲了几下,狡猾的老鼠犹豫了一下,身子往上一跃,一溜烟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一团白色的灰尘在屋里游荡。

隐藏在流岚后面的镰刀月牙有影无光,荒凉的夜空漂浮着弥河的潮气,雾气腾腾缠绕着屋檐下和木杆子上的灯笼,院里的一切在不明不亮的灯光下若有若无、影影绰绰,西南墙根下的槐树抖动着扶疏的枝叶,一片片、一簇簇槐花在院井里飘荡,像一片片雪花。

张贵恹恹转身走回了西厢房,抓起地上的笤帚和簸箕,把灶台下面的草屑子扫进簸箕里,送进灶堂里,封了灶堂门,走到饭桌前,桌上放着一个包袱,他伸手摸摸热乎乎的,还有淡淡的香气。

“当家的,你进来,俺给你缝缝衣服,今儿白天,俺看到你的后衣襟上有个窟窿。”张妈在南间屋里吆喝,声音不大,带着命令的口气。

“嗳。”张贵应答着走近屋门口,撩起门帘迈进了屋子,桌上煤油灯上的火苗上下忽闪,映着婆姨一张泪痕的脸,他想说几句宽慰的话,半响没找出话头。

张妈从炕上的笸箩里扯出针线,走到丈夫身旁,用眼神撇了撇炕头,“你坐那儿,俺给你穿几针就可以了。”

“好。”张贵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把后背亮给婆姨,嘴里喃喃着:“俺准备拿点烟叶,跟你商量商量。”

“俺早给你准备好了。”张妈把针递过补丁,用手戳了丈夫后背一下,“你少抽口烟,不要一张口都是臭烟味。”

“俺就这点嗜好,离不开烟,孩他娘,俺如果回不来,你,你也不要着急。”

“你不回家去哪儿?”张妈一针一线密密匝匝地缝着,每一针都那么仔细,她的心已经乱了,她害怕,害怕丈夫一去不复返,嘴里却说:“你又不是第一次出门,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俺不怕。”

“俺知道,知道,不过……”

张妈擎起手指戳戳丈夫的后脑勺,“俺不许你说不吉利的话,你要给俺活着回来,听说这次任务有咱们家大丫头,她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俺跟你没完。”

“正因为知道女儿下了山,俺才要求参加这次战斗任务,你不要担心,你在家照顾好儿子,俺去战场照顾咱们的女儿。”

张妈把针穿过衣服,俯下头用牙咬断线绳,把针别在脑后的髽髻上,又用手指甲平摊平摊缝好的补丁,她抓着丈夫的衣襟迟迟不舍得松手,似乎一松手丈夫就会一去不复返。“其实俺也想明白了,顾家有三个丫头,交给抗日两个,咱们也没有什么不舍得,再说,横也是死,竖也是死,死得其所也值了。”

“还是你会说话,俺也是这个意思。”张贵已经做好了舍生取义的准备,他不敢说出口,婆姨跟着他没享一天福,如果自己死了,留下她一个女人拖儿带女怎么活呀?

“顾家二丫头牺牲后,大丫头奔跑在她妹妹走过的路上,一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女孩,为了抗日不避斧钺,值得大家敬佩,每每聊起她,大家都翘大拇指;三丫头为了巴爷的孩子离开了衣食无忧的孟家,可见她小小年纪够仗义;今天在大街上,她在嚣张跋扈的日本浪人面前不慌不忙,把日本女孩护在她的身后,可见她的善良,所以,俺走后,你要好好善待顾家三丫头和那个日本女孩。”张贵站起身,把敞着的衣襟往胸前拢了拢,想系上扣子,手抖得很厉害,摸不见扣箅子。

“收留一个日本人,俺心里的疙瘩解不开,不过,今天俺听您的话,俺会对她好的。”张妈扶着旁边的墙围子跳下炕,看着丈夫笨拙的动作嗔怪道:“瞧瞧你,衣服扣子走错门了,回家可不要走错门呀。”

张贵把手从衣襟上拿开,低头看着给他系扣子的婆姨,煤油灯上的火苗照在婆姨不白不黑的、挂着锅底灰的脸上,短短两年的工夫这张脸上多了许多皱纹,圆润的脸庞塌陷了下去,不知是灯光的原因,还是她太劳累的原因,她的脸色蜡黄,眼皮浮肿,眉头蹙起几道褶皱。

“辛苦你啦!以后……”张贵的手抚摸过婆姨沧桑的脸,他想说以后不用你太操心了,这句简单的话卡在他的喉咙里,明天的任务很艰巨,蟠龙山上的兄弟决断,倘若夺不下那艘货船,就炸了它,绝不能让鬼子用那些武器打中国人。

张妈隐隐感觉丈夫的语气里有恋恋不舍,有生死离别的意思,她尽量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白楞了丈夫一眼,“瞧瞧你,咱们都老夫老妻了,还动手动脚,让孩子看到多不好意思呀。”

张贵的大手落在婆姨的肩膀上,他满眼心疼,“正因为俺老了,才知道你为这个家辛苦了半辈子,有钱的时候没给你买件像样的衣服,一年四季就两套衣服,一点不知爱好,瞅瞅你,脸上黏着锅底灰也不知道。”

“是吗?在哪儿?”张妈的脸上霍地涨起一片羞红,她慌乱地抓起衣袖抹擦着脸,身体往后退缩,尴尬地垂下眼角,“俺就是个邋遢的女人,这么多年委屈你啦。”

“不,你是个善良的女人,娶到你是俺的福气。”

张妈瞪大了疑惑的眼神,她的心跳加速,丈夫以前从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她心里害怕。

张贵把手掌伸到婆姨的脸上,想拂去她脸上的黑灰,他的大手骤然停在半空,当年娶她是为了给老爷子冲喜,他满心不愿意这门女大三的亲事,他讨嫌她没有女人的样子,做事风风火火,说话得理不饶人,她却不嫌弃他张家负债累累,不嫌弃他是个纤夫,精心伺候公婆,体贴入微地照顾他,每次他拖着一身的劳累走回家,她会送上两块饼子,一盘小咸菜,一碗野菜汤,睡觉前,她会给他端来一盆热乎乎的泡脚水。

食不果腹的时候婆姨也不会饿着他,她经常去山上拔野菜,荠荠菜掺和着玉米面做成菜团子,把野萝卜和野芹菜腌制成咸菜,他走出家门上工前,她会塞给他一个小包袱,里面不是菜团子就是玉米饼子,外加几根咸菜。工友都很眼馋,说他家里有个把家虎,里里外外不用他操心,他冰冷的心渐渐融化,第二年婆姨生下了大丫头,他心里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第三年她又生下了二丫头,他照旧欢欢喜喜没有一句怨言,接二连三她又生下几个丫头,可惜,后面三个丫头都没有活到一岁,小伍佰是他们两口子的老生儿,也是婆姨接近四十岁时生下的第五个孩子,他们视如珍宝。

“瞅瞅你,你身上的衣服都有汗臭味啦,今儿忘了嘱咐你脱下来洗洗,还有你的脸,整天洗不净似的,泥糊糊的。”张妈说着,转身走到洗脸架前,从架头上抽下毛巾扔进水盆里,“你先洗把脸,俺去看看敏丫头她们睡了没有?伍佰在外面盯着院门,你还是从后门走吧,俺就不去送你了。”

张妈跨出了西厢房,沿着石基路往前磕绊,丈夫今天异样的举止让她心慌意乱,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她好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她不敢,丈夫要出门,她不能哭,她用手捂着嘴低低呜咽。

东厢房里传来嘤嘤的哭泣声,张妈怔忪了一下,身体往前趔趄,她急忙扶着门框往屋里探探身子,琴弦子睡在炕头上,嘴角弯弯着笑靥,露出半截上牙,呼吸声如晃动的灯苗,震颤着薄薄的鼻翼,那么惬意。

小敏坐在炕柜旁边,脸趴伏在胳膊弯里,泪水打湿了她怀里的红围巾,嘴里梦呓着两个字:姐姐。

张妈顷刻间凄然泪下,她攧手攧脚走到炕沿前,伸出手想摇醒小敏,她的手停在半空,她实在不忍心打扰姐妹二人梦里相聚,她转身走到桌前,低下头吹灭了煤油灯。

张家大车店的东面和南边是庄稼地,西面是那条小路,路的西面是一片麦田,中间隔着一条臭水沟,远远地就能闻到臭哄哄的味道,成群的苍蝇围着木杆灯嗡嗡地叫着、飞着,有的飞进了院子,寻找着窗户上透出的那丝亮,撞击着窗棂砰砰响;黄土与麦秸子打成的垣墙,吸收了弥河的湿气,翘着碱皮,风一吹,碱土到处乱飞;两扇大木门年久失修,破乱不堪,风从窟窿眼里窜进窜出,拍打着院井的辘轳和水斗。

西厢房南间屋子靠近院门口,更像是一间耳房,有东、南两扇木棂窗,坐在炕上眼睛穿过窗户,院里、门口的一切一目了然。

张妈手里捏着针线坐在炕上,她一会低头缝补着衣衫,一会儿眼睛从老花镜上面瞭望着院门口的动静。

小伍佰穿着衣服趴在炕头上,双手托着下巴颏,瞪着瞌睡的小眼睛盯着娘亲手里的动作。

看着虎头虎脑的儿子,张妈满心欢喜,嘴里却佯怒道:“你说要陪着娘亲等你爹,瞧瞧你,眼皮都打架了,快睡吧,你爹今天晚上不回来了。”

张妈的话音刚落,院子里传来异样的声音,她立刻屏住呼吸,蹭到南窗户根下,恍惚间槐花树上跳下一个黑影,那个影子站在树下犹豫了半天,俄顷,猫着腰钻进了马厩子。

张妈从鼻梁上摘下眼镜,另只手握成拳头揉揉眼睛,细细看出去,槐树枝条上下颤巍,敲打着墙头瓦,几块青瓦擦着墙墉落下,“啪叽”砸在地上。

紧接着,院外面传来几声狗吠,皮鞋砸在泥泞的地面上“啪嗒啪嗒”响,那么清晰,声音来自院门口外面的路上,张妈一激灵,她急忙佝偻下身子,眼神朝院井里撒打,院井里只有风声,木盆从井沿上滑到了石基路上,半盆水洒在地面上,一滴滴在石头上滚着,一会儿渗进了石头缝隙不见了,空木盆被风拽着撞击着坚硬的鹅卵石,“叮当当”的声音;井沿上的水斗里映着灯的影子,跳动着点点的白,那么瘆人。

张妈急忙把手里的针线插进笸箩里,跪着爬到炕沿边上,摁着旁边的桌子踢趿上鞋子。

小伍佰猛地醒来,用拳头揉揉眼睛,睡眼惺忪地嚷嚷:“娘,俺跟你出去看看。”

这时院门口传来了敲门声,声声入耳,夹着一个女子尖锐的叫嚣:“开门,开门,皇军例行检查,查户口。”

张妈手里攥着眼镜走出屋子,眼神越过了院木门的空隙,门口外面有五个人影,站在前面的是个女子,她的双手揣在裤兜里,脚上的黑皮鞋踢蹬着门垛子,木杆子上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一张刀疤脸,是小春儿,张妈攥紧了拳头,她屏主呼吸,往小春儿身后察看,两个伪军手里抓着手电筒,肩上背着长枪;两个日本兵躲在小春儿的身后,他们手里的刺刀寒光闪闪。

张妈退后一步,把小伍佰挡在了身后,没有回头低低说:“伍佰,你快去东厢房,告诉敏丫头来人是小春儿和日本鬼子。”

“娘,您呢,您怎么办?”小伍佰哭哭唧唧,“俺要和娘在一起。”

张妈摸摸儿子的头,压着声音,一板一眼地说:“儿啊,娘没事,娘认识他们,他们也认识娘,只是,他们不认识敏丫头,所以,你要听娘的话,快去。”

“好吧。”小伍佰嘟囔着小嘴,退着离去。

张妈把眼镜攥在左手里,一边亮着嗓子喊了一声,“来喽!”一边磨磨蹭蹭走到院门口,打开了院门,她退后两步站在门垛子一侧,给进门的伪军和鬼子让开一条路。

“你怎么刚出来开门呀?屋里是不是藏着八路军?”小春儿抖动着窄窄的肩膀,挨着张妈的身体迈进院子,她的眼珠子往天上瞟觑,拿腔作调地问:“院里住了多少人呀?”

“院里没有其他客人。”张妈忍住心里的气愤,她知道宁可得罪君子,也不能得罪小人的道理,小春儿就是个奸诈小人。

“真的没有外人吗?你可知道窝藏抗日分子的后果吗?”小春儿一边鼓唇弄舌,一边伸着细瘦的脖子东张西望,雾霭像一张无边无际的黑色罗纱网,从天空撒向大地,笼罩着空落落的院子,一盏马蹄灯随风摇晃,撞击着门框,幽暗的灯影若断若续;老鼠在屋檐上跳躂,震落一绺绺灰尘,仿佛墙角旮旯里藏着千军万马,蠢蠢蠕动,小春儿倒抽了一口凉气,她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退到两个伪军的身后,弓腰哈背走到两个日本兵身前,用手掌向前指引着脚下的路,“太君,您请!”

两个鬼子兵大摇大摆蹿到水井旁边,向身旁的伪军努努嘴巴,两个伪军一手举着手电筒,一手举着长枪,窜进马厩挑挑苜蓿草,又跑到马厩后面的茅房瞅了半天,捂着鼻子蹿了出来,又在东西厢房和堂屋转了一圈,最后走到鬼子兵身边,“报告太君,没有发现可疑的人。”

“不可能!”小春儿又急又气,一个时辰之前在药堂门口,小敏与许洪黎说她住在张家,这会儿那个丫头藏哪儿去了?“每间屋子都要查仔细了,这家人很奸滑,良心大大的坏透了,在沙河街时带头反对皇军税收。”

东厢房没有一点动静,张妈心里坦然了许多,她撩起衣襟擦拭着眼镜片,豆大点的两抹亮折射着手电筒的光在屋顶上跳跃。

小春儿踮着脚跳到张妈身边,厉声呵斥:“你手里拿着什么?快点交出来!”

张妈摊开手,冷笑了一声:“春儿,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何必半夜三更跑过来为难我们呢?好歹咱们在一条街上住过,有什么话咱们可以单独好好说,何必大张旗鼓闹这一出呀?”

“谁说无怨无仇?”小春儿操起双手在张妈身前背后转了一圈,脚上的黑皮鞋在石基路上狠狠踢趿了两下,翻翻眼皮子,嗓子眼里“哼”了一声,嚼齿穿龈:“当年是你这张破嘴害得俺没有栖身之地,跟着俺爹到处流浪,每天食不果腹,那些日子俺恨不得把你们张家人生吞活剥了。”

小春儿如果不提当年的事情,张妈也许不会生气。“你小春儿和你爹坑害敏丫头,沙河街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还害怕人说吗?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大婶奉劝你一句,你还是个孩子,应该弃恶从善,重新做人。咱们都是中国人,一条根,就像一棵树上结的果子,喝一条河里的水,身上流着一样的血,打断骨头连着筋。”

“谁跟你是一棵树上的果子,俺小春儿不再是当年那个低三下四的丫鬟了,俺现在为日本人做事。”小春儿把双手卡在腰上,唇角撇到了耳根子,撕扯着她脸上的疤痕,像个丑陋的、蹩脚的演说家,“告诉你们,日本人最恨八路军游击队,他们说宁可错杀三千,不能放过一个嫌疑犯,俺说你们是八路军就是八路军。”

张妈被小春儿胡搅蛮缠的话气得喘不动气,她用手攥着胸前衣襟,尽量抑制心里的愤怒,“小春儿,你可不要血口喷人啊,俺张家是规规矩矩的老百姓,不知道什么是八路军九路军,你信口雌黄、助纣为虐要遭报应的。”

“你骂俺?!”小春个子没有张妈高,她踮起脚尖,向张妈抡起了巴掌。

说时迟那时快,一束银白的光穿过小春儿的喉咙,扬起一片猩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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