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府是代前锋在八里庄的私宅。
代前锋在蟠龙山有樱桃林,有黛寨,在八里庄村有黛府,真是冯谖三窟。
代前锋跟着姚訾顺去弥河码头之前,把樱桃林的黛寨交给了许连成的队伍,让许老太太主仆二人住进了八里庄黛府。
黛府门前台阶下,两边各放着一块四方四角的石桩子,石桩子有三尺多高,上面分别蹲坐着一个石狮子,宽大的鼻翼,六根长长胡须掠过一张大嘴,嘴里含着一颗石珠子,吞不下去,吐不出来,龇牙咧嘴,威风凛凛。
两扇结实的、黑漆漆的大门,中间挂着两个圆圆的大铜环,风刮着门扇,两个门环有节奏地蠕动,蜿蜒着一丝丝金光,就像萤火虫萦绕在黑洞洞的夜晚,平添了一绺色彩。
踏进院子,前院后院一目了然,前院有三间东厢房,还有三间西厢房,中间是堂房,堂屋两边各有一个卧室,卧室门窗都朝南,看着敞亮。
这儿曾是八里庄地主家的老宅,鬼子来了后,地主一家去了威县城,把这座老宅卖给了代前锋。
此时,两扇院门紧紧关着,寒风捶打着厚厚的门扇,发出“咣当咣当”声。门口里面徘徊着一个青年男人,他在黑暗里跺着脚步,时不时把双手放在嘴边哈着热气,时不时用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门洞子,竖着耳朵听着门口街道上的动静,他是闵文智,今天他跟着许连成下山,与八里庄附近的抗日地下组织研究新的任务。
抬起头,弯月在云雾里缭绕,落在三间正房和六间厢房的玻璃窗上,反射在院井里,院井正中间一个大大的瓷缸盛满了水,水光与月光交织在一起,浟湙潋滟。
深蓝色的夜空多了几颗星星,像一个个盖着被子的婴儿,半睡半醒,一会儿把小脸藏进云里,掀起一角,偷窥着外面的光景。一会儿踢落云花做的被子,遮遮掩掩,扭扭捏捏。一会儿疏疏落落、淅淅零零的星星跑到了月牙上,两束光合并在一起比先前多了许多明亮,那丝明亮像飘飘洒洒、细腻的雪,委婉地在半空中飘浮,轻柔地拂过闵文智干净的面孔。
闵文智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窕窈的身影,婷婷玉立,徐徐走近他,垂下长长的睫毛,两片羞红变成了粉色的胭脂,俊美的模样。他如醉如痴地凝睇着眼前的女孩,她身上不见绫罗绸缎,只有粗布短衫,肥大的棉裤……她不再只会文酣墨饱、筝乐清韵和雅,一双小手攥起了长枪;一头轻柔的长丝变成了齐耳短发,鬓角一边别着一个简简单单的铁卡子;月牙般的双眸含着一汪秋水,一泯一笑多了几分调皮;一阵山风吹来,一缕黑发黏在她的唇角,帅气之中带着一抹温柔可人。
街角的风蹿上了高高的墙头,飘落一层雪,淋在闵文智的脸上,擎起大手呼啦呼啦脸,哑然失笑,下山之前,他和许婉婷聊了半天,分开一会功夫就开始惦念,真是不好意思……突然,门口街道上传来了脚步声,听声音是往这边而来,脚步细碎,像是女人。
闵文智一激灵,许连成几个人正在后院柴火房研究事情,这个女人这个时候到黛家做什么?她是谁?闵文智皱皱眉头,蹑手蹑脚靠近院门,眼睛贴着两扇大门的缝隙看出去,朦朦胧胧的月光下,台阶下出现了一个小女孩,她的个子不高,身材清瘦,头上包着一块大围巾,只露出一双滴溜溜转的小眼睛。
她往前走一步,再回头看一眼,她的脚步声惊动了躲在墙角根觅食的老鼠,一只大老鼠从女孩脚下“叽叽”叫着蹿过,她的身体一趔趄,一只手本能地抓到了身旁冰凉的石狮子,好像被烫着了似的,速即把手揣进了怀里,继而,她的脚往前大胆地迈了一步,跨上了第一层台阶,抬起脚就能碰到第二层台阶,她犹豫了,站住脚,扭着细短的脖子,腮帮子放在肩膀上往身后瞄了一眼。
顺着女孩视线看过去,对面巷子拐角处有一个清瘦的身影落在地面上,在月光下瑟瑟发抖,站不稳的样子,一会儿,嶙峋的后背依靠在身边的墙上,抻着脖子上一圈皮,双手捂着嘴巴打着哈欠;一会儿,弓着大虾般的腰,吸溜吸溜鼻子,一流鼻涕吊在他的鼻尖上;一会儿,把双手夹在两条麻杆腿里,东张西望,像憋着一泡尿。绝不可能尿急,山村不是城里,没有那么多规矩,随处都可以解决这一点问题。
闵文智把目光收回来,这时女孩的脸已经贴在了门缝上,她的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珠子与闵文智锐利的眼睛相撞,吓的她“啊”
惊叫了一声,“噔噔噔”退下了台阶。
女孩转身准备逃离,一阵穿堂风穿过门前的街道,她头上的围巾从肩膀上滑落,她慌乱地蹲下身体,一边摸索着地上的围巾,一边胆战心惊地盯着身前的门洞子,她害怕院里有人追出来。
一丝月光划过高高的门檐扫过女孩的脸,一瞬间,女孩脸上一道长长的、紫红色的疤痕映现在闵文智眼帘,天黑月高,他看得清清楚楚。
闵文智脑袋瓜子飞快地转着,许婉婷曾告诉他说:敏丫头流浪在外两年多,就是吃了一个春儿丫鬟的亏。
那年春儿父亲毒蝎子欠下烟馆的钱,烟馆打手跑到她家催债要账,毒蝎子没在家。
在打手准备离开毒蝎子家时,撞见了回家的春儿,见年幼的春儿有几分姿色,想把她卖了抵账,春儿使劲挣扎,打手手里长刀不小心擦过她的脸,瞬间,鲜血飞溅,打手一愣,趁着这个空挡,春儿抱着脸仓惶逃出了家门,四处流浪,被出门买菜的廖师傅遇到,带回了许家大院,许老太太看她可怜,收留她做了许家丫鬟。
想到这儿,闵文智后退了两步,转身急匆匆绕过东厢房直奔后院。
堂屋里,屋子正中间生着煤炉子,炉火在跳跃。
靠北墙根有一张四方桌子,桌子上有一盏玻璃罩子灯,灯苗烧得旺盛,像一个椭圆形的莲花瓣,晶莹剔透。
桌子上方的墙上贴着一张灶王爷的画像,画像下面摆放着一炉香烛,清香淼淼。香炉旁边放着一个小盘子,盘子上放着三个看不清颜色的饺子,一双竹筷子插在饺子中间。
桌沿边上放着一个棉布与棉花缝制的暖笼,也叫暖袖。
许老太太坐在四方桌旁边的椅子上,一身普通女人打扮,上身穿着肥大的过膝棉袄,遮盖着一条灰色的棉裤。
老人比以前憔悴了好多,微微耷拉的眼皮,遮着一双深褐色的眼眸,布满了血丝,不知老人多久没有好好睡觉了?
今儿的饺子老人只吃了两个,喝了一碗饺子汤,赵妈让她多吃几个,她说吃不下。老人心里牵挂着舅老爷,更牵挂着山上的孩子,有粮食她让戚铁匠找人送到山上,她担心山上冷,孩子们身上没有厚棉袄,再吃不饱饭,会更冷。
环视一圈屋子,这是一间穿堂屋,左右连着两个卧室,除了堂屋这盏煤油灯,其它屋子都黑幽幽的。
想想郭家庄许家大院明亮的灯光,许老太太黯然伤神,尤其小年那天,从早上开始降大雪,家丁手里抓着笤帚,一边扫着长廊里的雪,一边仰起头、张开嘴,让雪飘到嘴里,一边与丫鬟搭讪,嘻嘻笑着打趣。几个调皮的丫鬟抓起厚厚的雪攥成团,互相投掷,雪花与笑声漫天飞舞。
火房里传出切菜板与砍刀相撞的声音,一下一下像敲着的边鼓。廖师傅在喊丫鬟,问菜洗好了没有?他的头探出门檐,烟筒里突突冒着的蒸汽把屋檐上吊着的冰凌烤化,一滴滴冰水钻进了他的袄领里,他没有埋怨,咧着憨厚的唇角哈哈哈笑着。
赵妈总会说:“廖师傅好脾气,年轻时候怎么没有说房媳妇?”
许老太太半开玩笑地说:“你们俩可以组建一个新家庭。”
赵妈羞红了脸,推搪道:“哪可以?哪可以?俺大他好几岁呢,俺这么大岁数了,都快抱孙子了,让外人笑话。”
其实赵妈岁数不大,今年还不到五十岁。
到了午后,长廊外面、屋瓦上的雪有几寸厚。直管家换上他压箱底的新衣服,脖子上缠上一块青蓝色的围巾,冒雪站在门洞子外面的台阶上,他的眼睛瞟着门口的街道,他是等着大少爷和二少爷一家回到许家大院过小年。
这天好像是他的生日,满脸堆着笑,笑没了他的一双小眼睛,双颊扯出几道深深的褶皱。
丫鬟路过他的身旁,调侃他脸上多了一层皱纹,他紧张地辩解:“俺呀,自小有两个酒窝,老了,酒窝变成了皱纹。”
丫鬟故意问:“冥爷,您老脸上有酒窝,怎么没见您喝酒?”
直管家扭着身体,举着莲花指,龇着一口小牙:“俺当年呀,侍奉皇上,不能喝酒,所以,滴酒不沾。”
直管家根本不是皇上身边的太监,是一个看护嫔妃院里吃水井的小太监,许老太太知道也没有点破,这点虚荣心她必须给他,他没有别的嗜好,更没有子嗣,还有什么能让他笑得出来?
大家在嬉笑的时候,舅老爷一只手里举着一把纸油伞,另一只手里拄着拐杖,慢悠悠走在鱼塘旁边的小路上,家丁在他身后讨好地嘱咐:“舅老爷,您慢点,小心路滑。”舅老爷也不搭话继续低着头往前走,鞋子故意踩在雪上,手里拐杖使劲摁在石头缝里。走到桂花树下停下脚步,勾着细长的脖子,向火房的方向撩一嗓子:“廖师傅,俺让您买的红蜡烛呢?给俺准备了几样荤菜?多少糖果?还有几挂鞭(爆竹)去哪儿了?不要放火房里,遇到明火它就会爆炸。”
许家的祭品与爆竹之类不用许老太太操心,舅老爷比她想得周到。
许家和乐又热闹的气氛,让小年变成了大年,丫鬟的身影从早上忙到晚上张灯结彩。许婉婷与比她大的几个侄子和侄女在客房、厨房、花园、月亮桥上穿梭,看着很忙碌,也不知忙什么?一会儿剪红纸,一会儿包礼钱,一会儿包花束,把每个屋子里的门帘换成红色绣花的,那一个个漂亮的布帘是赵妈的杰作,许家每个人都稀罕。
许家院子里的灯光冒着热气,是火房的蒸蒸热气,也是孩子们的汗气,天气那么冷,每个人脸上挂着汗珠子,在灯光下闪闪烁烁。
此时此刻,小年的雪昨天下过了,白白地铺在街上,颜色那么单调,没看到一点喜庆。
街上铺子缺少面粉,幸亏她提前用大洋买了两袋子面粉送到了山上,否则山上孩子用什么包饺子?听说张家两口子的火烧铺子因为买不进面粉,清锅子冷灶子。
茶叶行因为交通不方便,运不来茶,本想给舅老爷买斤好茶叶,也没能如愿,只买了二斤高粱饴糖托人送过去了,不知他收到了没有?这么近,只有五六里路,那么难行。
沈家猪肉铺子里没有一块肉卖,猪还没有退毛就被鬼子抢去了……这日子给老百姓留下了什么?只留下厚厚的雪在夜色里闪着寒光,还有冷,冷冷清清。
今天是腊月二十三,送灶神去天上言好事,她们主仆二人只包了几个黑面白菜馅饺子,没有一丝肉,菜少面皮厚,否则包不住,一下锅就散了。
挑了三个整齐的放在桌子上,这是一个念想,希望灶神去天上替许家多说好话,不需要大富大贵,只需要许家子子孙孙平平安安。
赵妈端着针线笸箩从炉子一侧站起身,走到了许老太太身旁,压低声音说:“老太太,那个文智少爷跑去了后院,不知发生了什么?那个戚铁匠从青峰镇回来了,他身上戴着重孝,一个时辰之前俺与他打了一个照面,他说就不过来给您见礼了。俺,俺心里有话要告诉您,俺憋不住,戚老二他告诉俺说,舅老爷的丫头回来了。”
赵妈的话打断了许老太太的回忆,她把佝偻着的背往上直了直,眼睛里冒出两束惊异的光,口气里带着喜色:“你是说敏丫头吗?她回来了?去哪儿了?去郭家庄了吗?”
赵妈摇摇头,把手里笸箩放在地上,双手垂在腹部,互相搓着,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许老太太的问话,又不能不回答。
“没,她先去了坊茨小镇,听说,听说她还有点事儿……”
“噢,十多年了,她们仨姐妹应该聚一聚,这是理儿,不容易,不容易,可以理解……敏丫头以后呀不再孤独,她找到了两个姐姐,真好,真好,值得庆幸。”许老太太说完又把身体软塌塌靠在椅背上,她想起了她的几个孩子和孙儿,长吁短叹:“唉,俺许家这几个孩子呀,一个也没有让俺省心的,俺那个三丫头走路怕踩死蚂蚁,没成想,每天跟着罗一品枪林弹雨……让俺这颗心放不下呀。他们舅老爷说,说俺孩子多,孩子多,孩子多俺也怕呀……赵妈呀,带着俺去后院,连成不来见俺,俺去看看他……”许老太太把桌上的暖笼抓在左手里,右手摁着桌子角,颤抖着站起身体,又说:“这段时间俺眼皮呀总是跳,头也晕乎,站不住,赵妈,您扶俺一把。”
赵妈伸出右手抓起桌上的玻璃灯,把左胳膊伸给许老太太,笑着说:“老太太,您抓着俺的胳膊,俺给您力量,您就轻快多了。”
许老太太拽着赵妈的胳膊往前蹉跎了两步,碰到了地上的笸箩,圆圆的笸箩在地上打着旋,顺着墙角滚到了桌子底下。
“俺忘了,忘了收起针线笸箩。”赵妈自责着,她也顾不得回头看,眼睛紧紧盯着许老太太的脚下,生怕老人家再被其它东西绊倒。
许老太太没在意赵妈嘟囔什么,她紧锁眉头,愁颜不展,自顾自个儿喋喋不休:“俺那个大儿媳妇万瑞姝呀心更野,顾不得她的儿女,孩子们在山上没有吃的,没有穿的,俺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也许,也许俺那大儿媳妇以为有俺在,她的儿孙不会有什么差池,可是呀,哪个孩子听俺的话?表面上看着唯唯诺诺,有礼数,实则他们有自己的主意……连盛去了沧州至今没有任何消息,他的女儿都满地跑了……琻锁也是一个倔强的丫头,真是跟着什么人学什么人,随她的婆婆,她宁愿带着幼小的孩子留在山上,也不愿意住在风不着雨不着的大屋子里,可怜呀,孩子太小就要跟着她吃苦……赵妈呀,你上山的时候问问,能不能把俺的重孙女带下山?咱们替她养着,趁俺还能动。”
赵妈弓着身子,把手里的玻璃灯往门口台阶方向送了送,灯光把门槛外面的石基路照得铮明瓦亮,像一块块晶莹剔透的玉石。
“是,老太太,这几天俺也想过这件事,曾孙小姐已经两岁了,也不吃奶了,应该接下山,只是,只是……听说……”赵妈的话在喉咙里卡住了。
许老太太的身体往前一扑,一只手扶住门框,另一只手拍着胸脯,表情凝重又严肃,“赵妈,这两年你是怎么啦?说话明一半,阴一半,你怕什么?你有话直说,你不要瞒着俺,你的话,不,所有人的话都藏在俺心里,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俺明镜似的。俺还没有老,没有糊涂,你呀,不要磨蹭,快说,别让俺着急。”
“老太太,琻锁娘俩要去沧州,去找孙少爷……琻锁想让孩子见见她爹,被三小姐拦住了。”
许老太太扶着门框的手“啪啪”拍了几下,她的胸口窝里憋闷难忍,主要害怕,似乎看到鬼子手里血淋淋的刺刀戳在她孙媳妇和曾孙女的身上,她不想看到那样的画面,她扯着沙哑的嗓子:“不,不可以,旅途遥远,路上不安全……她年纪轻轻,怎么不用脑子想想,她不知道吗?鬼子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告诉她,就说俺也不允许她们娘俩去沧州。”
“老太太,您别着急,别着急,也许俺听岔了。”赵妈深深垂下头,满心懊悔,她恨自己这张不会说话的嘴巴,把不该说的话吐噜出了口,让老太太急得顿足捶胸。
闵文智从后院窜出来,他听到了赵妈和许老太太的对话,看着许老太太着急把火的样子,疾走几步来到老人面前,双手扶住老人的胳膊,喊了一声:“妈,……您老,您老怎么啦?”
听到闵文智的声音,许老太太平稳一下激动的情绪,抬起头,借着煤油灯的光,慈爱地端详着眼前的三姑爷,这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小伙子,眉清目秀,清澈的双眸炯炯有神,像给寒冷的夜晚添了一把劈柴,多了些温暖。
闵文智为了许婉婷与他父亲闵康承闹僵了,没去青岛,留在了蟠龙山参加了抗日队伍。去年,许老太太自作主张让两个青梅竹马的孩子举行了婚礼,她为自己没经过大脑的仓促决定而沾沾自喜。眼下战火连绵不断,鬼子、汉奸横行霸道,她最怜爱的三丫头有了归属,有情人终成眷属,就是死了她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文智,俺来问你,琻锁她们娘俩还在蟠龙山吗?”许老太太知道闵文智不会骗她,他也不敢骗她。
“在,她想把孩子送到您身边,然后,然后她去沧州找连盛……”
“真的?!文智呀,你可不能用谎话骗俺呀,琻锁什么时候走?走之前让她来一趟八里庄,俺有话让她带给连盛。”
“妈,俺不敢骗您,在俺们下山之前,琻锁娘俩确确实实还留在山上,没有上级领导的决定她不敢随便行动,再说,还要等敏丫头和巴爷……”
“等敏丫头做什么?巴爷是谁?”许老太太满眼惊愕。
“敏丫头手里有一张通行证,在山东地界可以畅通无阻。俺只能告诉您老这一些。巴爷是谁?俺说了您也不认识,不是吗?妈,对不住了。”闵文智说着,把双手抱成拳头,向许老太太弓腰作揖。
“这一些话足够了,让俺的这颗心放平稳了……好,好,俺去见见连成……”许老太太抓住闵文智的胳膊,昂起松垮垮的脖子,
“走,文智,你带俺去见见连成。”
“俺,俺要盯着院门,刚才……”闵文智抬起手挠挠后脑勺,他不敢说他看到春儿丫鬟了,他怕许老太太生气,可是,不说不行,必须让老人有堤防,“妈,俺刚才看到一个熟人,好似是春儿丫头和她的爹……”
“谁?!你说谁?”许老太太陡然瞪圆了眼睛,“咯吱咯吱”咬着后牙槽,由于生气她的胸脯起伏不定,嘴唇哆嗦:“她,那个孩子不是善类,她还是找来了……这,这怎么好呢?快,快去告诉连成,让他们快走。”
“俺已经把这事告诉了连成他们,我们一会儿就走……您老,一定要注意身体,不要上火呀。”
许老太太哪儿还听得进闵文智的话,她担心后院开会的大孙儿有危险,跌跌撞撞迈出了屋子,脚步落在了石基路上。
“老太太,您等等俺,您慢点,天黑路滑,您别着急。”赵妈踮着一双小脚追在许老太太身后,手里举着煤油灯,玻璃罩子里的火苗随着她的动作、借着风飘摇,一忽儿窜的老高,一忽儿奄奄一息。
赵妈有点着急,脚下一滑,玻璃灯从她手里脱落,“哗啦”摔得粉碎,半瓶煤油撒了一地,微弱的灯苗在地面上跳动了几下,“腾”升起一团火。
赵妈愣了,傻了,目瞪口呆。许老太太死死盯着地上破碎的玻璃灯和那团火,她心里突生一种不详的预感,身体一晃差点摔倒。
闵文智眼疾手快,用脚下鞋底碾压死那团火,上前搀扶住老人。“妈,您还是进屋吧,连成还有重要的话没有说完,您就不要去打扰他了。”
许老太太木然地摇摇头,声音提高了几分贝,执拗地说:“不,俺要去见见他。”
冷风捶打着屋檐,带下几片残雪,在院里飘荡,飘进了许老太太的心里,她的血被冻凝固、麻木,脸色像雪一样苍白,双脚抬不动,她的脑袋瓜子还有点热乎气,冒着一层细细的汗珠子,头上灰白的髽髻不再整齐,几缕头发飘在肩头、脸颊,遮住了她昏花的眼睛,她顾不得抿一抿,头蹿过了脚丫,似乎是用上半截身体拽着僵硬的双腿,往前踉踉跄跄。
绕过厢房北墙根的长廊到了后院,后院柴房的窗户被厚厚的棉被塞着,看不到里面的光景。风刮过翘着的窗棂纸,“呼啦呼啦”响。
许老太太和赵妈一前一后,磕磕绊绊靠近柴房的窗户。
柴房里传来几个人窃窃私语。
“咱们人手不够,鬼子这次有大动作,上次他们在弥河口码头失策,有了前车之鉴,押送这批武器的至少又加了一个连……”
这是许连成的声音。
许老太太十根手指紧紧缠绕在一起,揣在暖笼里,她的心“咚咚”跳着,身体明显在颤抖。
此时天寒地冻,年根就在眼前,大孙媳妇罗一品已经身怀六甲,年关下这一些孩子们又想去“闯祸”,拿着头去拼命,真真的让她心里捏着一把汗,一把冷汗。
“青州同志捎话说,需要钢缆和铁钩子,应该提前藏进坊子火车站,让咱们的人塞进车厢里……沙河街巡警刘奇被日本人调到了坊子碳矿区做把头,那个人俺了解,狡猾多疑,想逃过他的眼睛不容易。”这是铁匠戚老二的声音。
柴房里,冲着门口、靠墙跟横放着一张破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灯油见底,灯花很小,屋子里没有多少明亮,浑浊的灯花在熏黑的墙壁上跳动,晃悠着几个坐着、站着的身影。
戚老二嘴里叼着旱烟杆坐在炕沿上,一只手托着烟杆头,另一只手摁着炕,使劲、连续吧嗒吧嗒嘴角,狠狠嘬了几口,把烟杆从嘴里抽出来,把烟窝在炕沿上磕了几下,鼻子里“哼”了一声,一股烟从他的鼻孔里钻了出来,唇角不长不短的胡子上下跳动了几下,深恶痛疾:“他在沙河街恃势凌人,助桀为恶,以前与宗大盲狼狈为奸,此时在日本人面前如蚁附膻。日本人觉得许连瑜,就是你的堂弟太绵软,所以,又把刘奇调到了煤矿,做了矿工的把头,明面上,他没有许连瑜官职大,其实,县官不如现管。矿上的同志说,说他比张喜篷更心狠手辣,打人从不手软。”
炕角旁边站着的几个年轻人攥紧了拳头,眉头紧蹙,看看戚老二,再看看坐在桌子旁边凳子上的许连成,只要许连成发话说除掉刘奇,他们都想争先恐后跑一趟坊子矿区,做一回英雄,为民除害。
许连成一脸严肃,半天吐出一句话:“这也是俺今儿把俺堂弟接到八里庄的主要原因……他们应该快到了。”
许连成的话被一缕缕旱烟从破碎的窗棂处和门缝子拽出来,许老太太身体不能自己地觳觫,猛不丁打了一个喷嚏。
听到院里的声音,许连成蓦地站起身来,带起一股风,黄豆般的灯花立刻左右抖动,眼看着就要灭了。
许连成看了一眼煤油灯,放轻了脚步,抓着两扇门边,慢慢打开一条缝,黑魆魆的院子里,窗根下站着两个佝偻着的身影。
当他的目光与许老太太焦灼的眼神相撞时,他一愣,匆忙把清瘦的身体从两扇门之间挤出来,扭身轻轻带上门,回转身喊了一声:“祖母,您老还没睡吗?”
赵妈见了许连成,慌忙弯下腰,矜持地打招呼:“孙少爷好。”
“赵妈,不必多礼,咱们是一家人。”许连成向赵妈微微一笑,而后把脸又转向许老太太。
听了许连成的话,赵妈心里慌乱地很,又美滋滋的,把刚刚摔碎煤油灯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孙少爷有胆识、有见识、又在北平当过教员,把她一个老佣人当成一家人,她心里说不上的高兴。
“连成……你们……”许老太太嘴里拖着长音,半天只吐出四个字。
听着许老太太欲言又止,赵妈明白祖孙二人有话说,她赶紧把抓着许老太太胳膊肘的手松开,往后退了一步,垂着头,喏喏着:“老太太,俺回屋看看炉子,耧耧煤灰,再做点饭,孙大少爷他们也饿了吧?家里还有一瓢黄豆,煮锅黄豆给他们充充饥?”
“嗯,去吧。”许老太太没有回头,她的眼睛依旧盯着许连成,她想说,院外面有汉奸,你们怎么还不走呢?她知道她大孙儿心里有数,比她一个老太婆有主意,不用她提醒。
她还想说,一品下个月就要生了,住在蟠龙山行吗?那儿要吃的没吃的,要什么没什么?毕竟一品已经三十好几了,岁数大了生孩子麻烦,她生婉婷时经历过生死,她也不敢说,这件事怨她,是她这个老顽固耽误了两个孩子的婚事,她后悔不迭。
半天从老人嘴里冒出一句未足轻重的话:“连成呀,今儿是腊月二十三,你们吃饺子了吗?”
“吃了,您托人送上山两袋白面,赵大当家的猎杀了一头野猪,一品和琻锁她们包了几盖帘的饺子……我们都吃过了……”
“吃了就好,就好。今天是小年,过了小年就是春节……”许老太太絮絮叨叨,她想用过年提醒大孙儿,过年应该歇歇,不要拿着鸡蛋去碰石头,保住这条命,快做爹了,肩上要有负担。
“祖母,您老怎么不去睡觉呀?这么晚了,您去睡吧。”许连成说着上前搀扶住老人的胳膊,嘻嘻一笑:“孙儿送您回屋。”
“连成呀,俺这心呀,一点也不安定,俺怎么睡得着呢?你们是不是想把连瑜也拉下水?你们是知道的,他明面上虽然好行小惠,其实呀,俺最了解他,他性格懦弱,不及你们哥俩机灵。”老人说着把手举到耳边,抿了抿挡住眼帘的散发,眼睛注视着这个许家的长孙,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自小性格沉稳,知书达理,模样有点像他的祖父,只是他祖父个子没有他高大,至少比他胖,那个时候许家要什么有什么,每天鱼肉满桌,而,现在呢?不仅吃了上顿没下顿,一个好好的大家庭四分五裂。
许连成学识也随了他的祖父,昔有嵇氏子,龙章而凤姿。
更喜欢安静,每天坐在书房看书,很少跟着他舅老爷出门逛酒馆;也不好穿戴,冬天头上顶着一个旧棉帽子,身上穿着掉了颜色的长棉袍,每次把裁缝请到家里,其他孩子乐滋滋围在裁缝身边转,唯独缺少他的身影。
丫鬟佣人找遍许金府,太阳下山了,才在假山后面寻到他,他胳膊窝下面夹着一本书,一会儿高昂着头仰望着星空,嘴里吟诵着文天祥的《过零丁洋》,一会儿弯腰伸手摸摸荷花池里惨白的月光,十几岁的年龄像年过半百的老人,哀转叹息,忧国恤民,他的心里装着一个天,一个地,一个世界,他心里那个世界什么样子,无人感知。
老人胸脯起伏跌宕,半责怪,半感叹:“瞅瞅你们,你们这几个孩子,祖母老了管不了你们,可是你们也不应该瞒着俺,不是吗?一品说,说什么连瑜一直在找俺,他跟着俺时间最长,俺心里也最疼他,今儿,这么黑灯瞎火的,俺不放心呀,俺怎么能安心躺着?连成呀,你安排人把他接到八里庄村来,不单单是让俺见他一面这么简单吧?”
“祖母,祖母,您别着急,别生气,刚才俺进院子时,以为……以为您老睡下了,就没去打扰您,祖母您也别担心,连瑜是俺的弟弟,俺会舍命保护他。”
听了大孙儿嘴里的话,许老太太心里骤然灌进一碗冻凌子,冰到心口窝;两条不会打弯的腿直直地杵在冰冷冷、坚硬的地面上,身体僵在原地。
她心冷,心疼,一股凄凉、悲伤涌上她的心头,许家哪个孩子不是她的心头肉啊?半天,她动动哆嗦的唇角:“不许胡说。”
老人的话音未落,耳边传来了手榴弹的爆炸声,随即不远处升起一股股浓浓的黑烟,火药味在空气中弥漫;一阵阵激烈的枪声从八里庄北面传来,打破了幽静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