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雨停了,许老太太正坐在堂屋与赵妈聊事儿。
赵妈站在她的一侧,手里举着蒲扇,一会儿歪着头盯着许老太太的脸,点点头,嘴里应一声:“是,您说的在理。”一会儿直直身子,呼扇几下蒲扇。
正在此时,许婉婷提着裙摆迈进了堂屋门口,她嘴里轻轻喊了一声:“娘__”
听到女儿一声呼唤,许老太太手里的茶碗一哆嗦,抬起头满眼惊愕,许婉婷一身淡绿色长裙,外罩银白色的丝巾,一头细发简单地挽了个发髻,通明的灯光映衬着她精致的小脸,真是玉面芙蓉,明眸生辉。
许老太太急忙把手里的茶碗递给赵妈,抓着椅子扶手站了起来,迈开脚往前疾走了一步,嘴里轻轻呼唤着:“我的女儿……”
许婉婷一下扑进了她的怀里,母女二人抱头痛哭。
赵妈赶紧把蒲扇和茶碗放在桌子上,退着身体离开了堂屋,她的脸上滚落两行泪水,抬起衣袖擦去,擦不断,她想起了她的孩子,摇摇头,轻轻叹息了一声,拖着忧伤的脚步往后院而去。
许久,许老太太抬起双手抱着女儿的脸,仔细地端详着,好像在欣赏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满眼泪,满眼疼爱。
许婉婷低下头看着她的母亲,灯光下,母亲真的老了好多,个子也缩缩了不少,去年还能够着她头上的长辫子,今儿还要踮着脚尖;脸上少了脂粉香气,多了许多皱纹,原来白白的皮肤变黄了;头发虽然梳理的整齐,耳朵旁的已经全白了;不善言辞的性格增添了絮叨:“瞅瞅你,这张小脸,只有俺一个巴掌大,不能再瘦了,要多吃饭,这几天,我让赵妈去买只奶羊回来,每天早上晚上给你们加杯羊奶喝。”
“您给连盛加杯羊奶喝吧,俺没事,听连姣说他受伤了,他是好样的,他是咱们许家的好爷们。”
许老太太笑了,她的小女儿终于能说话了,知道关心别人了。
“好,那个连姣呢?”许老太太向屋门口喊了一声:“赵妈,还下雨吗?”
“老太太,这天不下雨了,有点闷热。”站在堂屋门口外面的赵妈弓着腰向前走了一步,露出她的半拉身子,嘴里说:“老太太您是问孙小姐吗?她去舅老爷屋了,俺刚刚去后院告诉丫鬟一声,让她们送过去一壶茶水。”
“好,好。”
突然,院门口传来了冥爷的唧唧歪歪声。
“赵妈,你去看看,这么晚,谁来了?”
“是。”赵妈转身踮着小脚沿着长廊里的灯直奔院门口。
“直管家,老太太问你在与谁说话呢?”由于走得太急赵妈脸上冒出了一层汗珠子,她一边从斜襟衣褂上抽出一方手帕擦着脸,一边仰起头向门洞子里张望。
门洞子里的灯通明瓦亮,一个穿着长袍的、高大的身影映在墙上,来回徘徊;还有一个左右扭动的细瘦身影,像尿急,那是冥爷。
“是江管家,他说没事,没事,俺想让他坐会儿,他说想找舅老爷聊天,俺说舅老爷睡了,他又想找老太太……俺看他就是不想与俺说会话儿……”冥爷掐着嗓子啧啧着:“俺看他又想混口不花钱的酒喝,刚离去几个小时,又回来了,他准是又馋了。”
听到院里传来赵妈的声音,江德州绕过冥爷从门洞里钻进了院子,他的脚步没有迟疑,闷着头走近赵妈,压低声音:“老太太在哪儿?告诉她,俺有急事。”
听着江德州嘴里的话不像开玩笑,赵妈点点头调转身子,轻轻说:“好,江管家您跟俺来吧!”
“老太太,江管家有事求见。”赵妈站在堂屋门口提高声音喊了一嗓子。
“快请!”
江德州一撩长褂迈进了堂房,弓腰向前准备行礼。
“他江伯,以后不用这么客气,您快坐下歇歇吧!看看您一身汗,您老的衣服都湿透了……赵妈,上茶。”
许老太太撩起长裙重新坐下,同时抬起眼角瞄了一旁的女儿一眼。
许婉婷抓着长裙下摆走近江德州,弯着腰,亲热地喊了一声:“江伯伯,您好。”
听到许婉婷的声音,江德州一愣神,一抬头,又急忙垂下头嘴里喃喃着:“不知道三小姐在,老朽失礼了。”
“江伯伯,您这么说让小辈心里羞愧,俺母亲已经把您的事告诉了俺,婉婷应该给江伯伯下跪谢礼。”
江德州摆摆手,语气着急:“不敢当不敢当,今儿老朽有事与老太太说……”
听了江德州嘴里的话,许老太太一激灵,很快平静语气:“三丫头,你去见见你舅舅吧,我跟你江伯说会话儿。”
“好!俺走了_”
看着许婉婷离去的身影,江德州往前一步,满脸自责,摇头晃脑,唉声叹气:“今儿晚上俺遇到一件怪事,俺做错了……日本人与两个混星子演了一出戏,俺还帮助他们打伤了一个日本浪人……”
许老太太一惊,她的身体从坐着的椅子上跳了起来,声音颤栗:“您,您被发现了?”
江德州摇摇头,“这个到没有。他们讹上了茶馆……”江德州把在茶馆发生的事情简单地告诉了许老太太。
许老太太叹了口气:“没事就好。”
“有事!没事俺就不会夜闯许家,您听俺说,”江德州大喘了一口粗气:“俺看到了许洪黎,她是他们一伙的,他们要收购沙河街……”
“什么?!您是说沙河街马上就被日本人占了?”
…………两个小时之前,茶馆门前:
听到三个日本浪人暴跳如雷的喳呼声,矮个子掌柜的着急慌忙地从茶馆里窜出来,卑躬屈膝,连声道歉。三个茶碗对三个日本浪人并没有造成多大的伤害,只有站在最后面的那个额头擦去一点皮。
无论掌柜的怎么打躬作揖赔礼道歉,三个日本浪人依然不依不饶,嘴里大呼小叫,骂骂咧咧。
在吵吵闹闹的声音里,街上的灯亮了,茶馆里的灯也亮了,雨点依旧哩哩啦啦地飘着。
街上几个胆大的、喜欢凑热闹的靠拢了过来,七嘴八舌,指指点点。
这时,从街道另一头走来一个巡警。
这个巡警是沙河街上治安警察,他的名字刘奇。
他一身黄色警服,腰里扎着宽宽的皮带,皮带上挂着盒子枪,手里抓着警棍,走路横着膀子;往他脸上看,四十多岁的模样,不胖,尖下巴,下巴颏上翘着一小缕焦黄的胡子;一双三角眼,溜溜转,看不到黑色瞳孔,一片白,像是一个瞎眼,他一点也不瞎;宽脑门上耷拉着一撮灰白的头发遮挡着他的一只眼,那只眼是一个疤眼。
他的脚步停在茶馆门前,他没有吭声,甚至把喘息声都收了回去,他想弄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然后再看看这件事的由来、以及受害者的身份地位,再琢磨琢磨这件事对他有利没有利?他细细的脖子探了出去,双眼向前窥视着:茶馆门口台阶上站着一个矮矬子,他踮着脚尖,双手抱拳,弓着腰,嘴里连声地赔着不是,他面前的台阶下站着三个面目狰狞的日本浪人。
刘奇身子一抖,他眨巴眨巴眼睛往前再抻抻脖子,三个日本浪人手里握着大刀,刀光闪闪。这一些人他不敢得罪,他把细瘦的脖子塞回了肩膀里,抬直身体,悄悄踮起脚尖准备溜走。
“吆,刘警官,您这是要回家吗?也是,这个点已经下班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一股香气,带着娇气,带着温润的细风吹到了刘奇的耳边。
他急忙从地上抬起眼角,借着街灯:眼前是一个妖冶的女人……眼前的女人他认识,沙河街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她经常与日本人在舞厅跳舞,在咖啡屋喝茶。
谁也不敢得罪眼前的女人,他更不敢!想到这儿,他连忙站直身体,一抬手把头上帽子摘了下来抓在手里,露出一个葫芦头。双脚并齐弓弓腰,恭敬地说:“许二小姐,您好,不、不,闵家三少奶奶,您好。”
来人正是许洪黎,她一身细缎子旗袍,胳膊肘上依然挎着一个珍珠包,一言一行,一瞥一颦风情万种。
“吆,刘警官还认识俺?”许洪黎一边提高嗓音故意吆喝,她身体一边扭着往前走着。她没有回头看刘奇,她嘴里不阴不阳地叨咕着:“今儿这件事您是逃不掉的,这片街道不是属于您刘警官管辖吗?”
“是,是,听您的,俺一切听您的。”刘奇像个蛤蟆狗似的紧紧追着许洪黎扭捏的腰肢,抬起头,许洪黎丰满的屁股就在他的头顶左右摇摆,太诱人了,他真想伸出手去捏一把,他不敢。
听到许洪黎与刘奇的对话,围观的人群不由自主让开一条路。
许洪黎的脚步停在茶馆门前的台阶下,她扭转身先是扫视了一圈人群,撇了撇嘴角,歪着身子向前挺挺高高的胸脯,低头垂目,嘴角飘过一丝奸笑。她又扭脸看着台阶上的矮矬子,嘴里“哼”了一声:“孙掌柜的,您的生意挺好呀?”
这个矮矬子姓孙。孙掌柜的急忙向许洪黎弓腰行礼,满脸腌臜,嘴里说:“许二小姐,今儿这事儿真是晦气,俺不知怎么跟您解释?”
许洪黎一抬脚迈上了台阶,怒目切齿:“不要与俺解释,还是想想怎么与日本人交代吧。”
孙掌柜的偷偷斜斜眼角,此时灯光不算太明亮,眼前的许洪黎模样非常清晰,一张迷人的脸细腻生动,一双大眼睛若有所思带着傲慢,语调放肆、刻板、僵硬,说话特别快:“想在沙河街平平安安做生意,必须安分守己,您最好问问刘警官该怎么赔偿他们的损失?伤了人赔钱是小事儿……”
“可,这事不是俺做的,不知哪个手欠的……唉!”孙掌柜的唉声叹气,他心里狠狠骂着许洪黎,这个女人想替日本人讹点钱吗?如果讹点钱也没什么;她话里还藏着话,不知道什么意思?就怕她另有企图。
许洪黎身子往后退了一步,看着台阶下的刘奇说:“刘警官,您上来说几句。”
“是,是!”刘奇弓着身子,缩着脖子,一抬脚站到了许洪黎身边。
刘奇好像几辈子没洗过澡,浑身臭烘烘的。许洪黎抬起小手在嘴边扇了扇,她的身子往旁边又退了一步,突然,她的眼睛里出现了一把雨伞,一把写着“许”字的雨伞立在墙角。许家的人在茶馆里喝茶?许洪黎的身体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身旁的刘奇说了什么,她没听清,她扭着腰肢往茶馆里面张望,店里没有几个人。
几个醉鬼躲在墙角,他们把胳膊放在桌子上,把头深深埋在胳膊窝里,不敢抬头,刚刚的精神头这个时候不知跑哪儿去了?
再往里看,在柜台旁边的墙角端坐着一个老人,外面发生的事情似乎没有影响他,他双手颤颤抖抖捧着一杯热茶,他的眼睛紧紧盯着从茶碗里飘起来的一缕缕热气,收缩着皱巴巴的下巴颏,撅着嘴吹着那层热气,然后微微垂下头用唇角吮吸着。
江德州?!许洪黎锁锁眉头,这个老东西怎么在这儿?看情景他是从许家出来的,他离开时,许家给了他一把雨伞。
许洪黎一抬脚迈过了门槛,撇着红红的唇角,扭着水蛇腰直奔江德州。走近江德州坐的桌前,她揣起双手抱在胸前斜着身子,眉梢向上拧着,目光冷冽,声音在鼻腔里:“江管家,你怎么在这儿呢?”
江德州没有一点反应。
“江_管_家__”许洪黎稍微弯弯腰,拖着不耐烦的声音。
江德州把眼角从茶碗上移开,眯着混沌的眼神,他看到了许洪黎,他准备把手里茶碗放到桌子上站起身来,就在茶碗落到桌子上时,桌子突然“哐当”倒了下去,那只茶碗“啪叽”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吓得许洪黎连连后退。
江德州身体一歪斜差一点摔倒,他屁股下面的凳子“咯吱咯吱”跟着他的身体“腾腾腾”转到了墙角。
江德州战战兢兢靠着身后的墙站稳脚步,一脸张皇失措,一声虚弱的叹息:“唉,俺老了,老了不中用了。”
听到声音,后厨跑出几个伙计,茶馆门口的人的目光也齐刷刷穿过门框投向屋里。
“三少奶奶,您,您好,俺江德州给您行礼了。”江德州哆嗦着手扶着身旁的桌子角,身体前宆。
许洪黎惊魂未定,她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一个方向,不知她看到了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那张桌子是三条腿。”孙掌柜的从外面跑了进来,他的脚步经过中间那张桌子戛然而止,刚刚两个乞丐还坐在这儿,这一会工夫他们去哪儿了?
“那个俺走了,俺饿了!”江德州从怀里掏出两个钢镚,往前迈了一步,把手里钢镚放在孙掌柜眼前的桌子上。
“这桌子,这茶碗,您如果让俺赔钱,俺是赔不起……不该俺的事儿,俺走了。”老人一边说着,一边抬着缓慢的脚步侧着身子绕过许洪黎身边,偷偷用眼角瞥斜了她一眼,嘴角哆哆嗦嗦:“俺饿了,在舅老爷那儿只喝酒没吃饭,不知闵家还有没有剩饭?”
江德州步履蹒跚着迈出了茶馆门槛,他扶着门框弯下腰把墙角的雨伞抓在手里,他的身体擦过那个刘巡警,从三个日本浪人的身边大摇大摆地走过。
路灯拉长了老人的身影,零零星星的雨点打湿了他的长衫。他心里很后悔,刚刚他做了一件错事,在许洪黎踏进茶馆之前他没觉得他做错了什么,当他听到许洪黎声音时,他豁然醒悟,凭他在沙河街多年的洞察力,他认出来那两个乞丐是郭家庄的混星子假扮的。这样看来,日本人已经与混星子勾结,他们扔出两个茶碗是故意找茬。
难道说鬼子已经把手伸到了郭家庄?这件事必须马上告诉罗一品,然后再告诉许家老太太。
就这样,老人从罗家出来后又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直奔许家。
许老太太听了江德州的话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