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下还穿着单衣的兄妹俩,在出发之前,都被要求裹上厚厚的棉衣。
李叔叔想着给他俩借两件厚衣服穿,但是谢颖却打开行李箱,把羽绒服给拿了出来。这是妈妈给她准备的,妈妈早就预料到,她会去“山上”一趟。
李叔叔说道:“我还以为,你妈妈对你特别珍惜,会千方百计地阻拦你去山上。”
“我妈妈知道她拦不住我。”谢颖裹上厚重的衣服,说道:“就算她非常担心,但是她依然觉得,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的。她不会限制我太多。”
“范老师果真与众不同。”
出发之后,新鲜感很快就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绵延不断的恶心和眩晕,兄妹俩强忍着不吐。谢冲跟妹妹说道:“你看着外面的风景,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目之所及,是土黄色,一点绿色都没有。听说,战士们换岗时,坐的都是大卡车,一趟颠簸下来,每个人都是灰头土脸的,耳朵里面也都是尘土。
陡峻的路上发生了一起塌方,车子暂时停了下来,需要把路修好才能通行。李叔叔安慰他们:“今天天气不错,路很快就修好了,你们不要着急。”
“不着急。”谢冲说道:“要是我能帮上什么忙,你们尽管吩咐。”
两个孩子不出意外就已经很庆幸了,谁舍得让他俩帮忙呢?
谢颖靠着车门,闷闷地不说话。
谢冲问妹妹:“你有心事?”
“就是……心情不好。”
“为啥呀?”
“我老是想哭。”谢颖转过头来,眼睛里满是泪痕:“我明白妈妈的心情了,来这里一趟,哪怕什么都不做,我也很想哭。”
谢冲最见不得女孩子流眼泪,便手忙脚乱地找纸巾:“睹物思人,就是这种感受嘛!”
“爷爷说,咱俩要好好表现,不要给家里丢人。可是,到了这里之后,我就笑不出来了……而且我变得很任性,非要去爸爸待过的哨所……这一路上不顺利,耽误了大家的时间,都怪我的任性……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我好想去哨所啊……”
“没有人怪你,小颖。”谢冲拿出了毕生的耐心,劝慰道:“平时也有人上山,平时这条路也会出现各种事故,不怪你……要说任性,那咱俩也是一起任性的,我也想去啊!”
谢颖凝视着远处的雪山,以及面前的万丈悬崖,哀伤地说道:“以前这里没有路,上山一趟要四五天,我爸爸吃了多少苦啊……”
谢冲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就去清理道路了。摄像机盯着谢颖,她像一棵小树那样站在那里,十六岁的女孩,把所有的思念和哀伤都写在了脸上。
一波三折到了哨所。听说她是谢庆义的女儿,驻守在边境的战士们很热情地欢迎了她。谢颖有点儿害羞,把家人准备的礼物拿了出来。二叔买了好几箱玉荣火腿,把包装拆掉了,塞进了行李箱,这些火腿够大伙吃一阵了。
谢颖转达了爷爷和二叔的原话:“来城人出门走亲戚,都会带上玉荣火腿的。”
亲戚……
在谢家人看来,即便谢庆义去世多年,他曾经的战友、现在的后辈,都是谢家的亲戚。
谢冲比妹妹活泼一些,妹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便主动跟别人交谈。有几个小战士跟谢冲一样的年纪,因为驻守在高海拔地区,他们的脸晒得黑红黑红的,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很粗糙。要是他们的父母看到了,一定会很心疼的。
谢冲解下背包,倒出了很多防晒霜,说道:“我大伯母说,这里很多战士都有高原皮肤病。她来这儿的时候,皮肤损伤得厉害……她买了一百个防晒霜,我的行李箱里面还有一些。她说,不知道这些防晒霜会不会抵挡高原强烈的紫外线,但是,这是她的一份心意,你们一定要收下——你们千万不要拒绝,我背了几千公里才带来的,不能再带回去了。”
“好……范老师想得太周到了。”一位连长模样的军官说道:“替我们谢谢范老师!”
“不用谢。大哥,你们这里的条件这么艰苦,任务又那么重……我什么都帮不上,感觉很惭愧。”
连长爽朗地笑道:“不必惭愧。你好好学习,以后能为国家做更大的贡献。”
在到来之前,谢冲确实没想到,这次“重返光荣之路”会给自己带来这么大的触动。李叔叔叮嘱他,在高原上,所有的动作一定要“慢”,不能跑,也不能在突然间蹲下起立,要不很容易缺氧。轻度的缺氧还好说,要是重了,引发高原肺水肿,那可就麻烦了。
在“上山”的过程中,谢冲就有这样的疑问:“叔,大医院都在留守所那边吧?万一山上有人得了很严重的病,那能来得及送医院吗?”
李叔叔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委婉地说道:“所以我才一再强调,一定要’慢‘!有不舒服的地方一定及时说出来!不要让小症状发展成很严重的病!”
也就是说,万一真是突发恶疾,那是救不回来的。
谢冲的心情很沉重。
谢颖的头发里都是尘土,很不舒服,但是她忍着不说。因为她听妈妈说过,这里是没有澡堂的,战士在驻守期间几乎没有办法洗澡。爱干净的谢冲也想洗去身上的灰尘,他也得忍着。他在心里感叹,仅仅这么一天,他就难受得不得了。而这些哨所的战士们在这里驻扎一年,他们该有多难受!
而且,他们平时还要巡逻,要训练,甚至还要跟敌人对峙,他们是怎么忍受的呢?
谢冲心想,下山之后,他再也没有理由懈怠了。
谢颖跟平时表现得很不一样。在家时,她虽然也有点儿内向,在客人面前不怎么说话,但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孤僻——谢冲觉得,这个词非常适合妹妹此时的状态,她游离在人群之外,她巴不得所有人都看不到她。她甚至还在躲着摄像头。
在特别难过的时候,一个人待着会更自在一些吧!
这样更好,她不会关心别人在做什么。
谢冲和李叔叔一起走上哨岗,眺望着边境。李叔叔说道:“昨晚跟你爷爷打电话,你爷爷让我好好劝劝你,他说你很消沉,一点儿都不想学习,还不想跟家人沟通,这是真的吗?”
“……不算是假的……”
“谢冲,你也看到了,你能坐在教室里学习,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李叔叔,您放心,我刚才就下定决心了,我不会再颓废了。”谢冲生怕时间不够,打断了李叔叔的说教,见四下无人,他匆忙问道:“李叔叔,在我大伯的战友当中,谁混得最好?”
咦?!
谢冲真诚地说道:“有一件棘手的事情,我憋了很久了,我必须得找一个有话语权的人来解决。”
李叔叔眉头紧锁:“到底是什么事?”
谢冲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个信封,里面是他拍的照片。
李叔叔不敢相信,翻来覆去地看,声音都在发抖:“这些熊孩子是在……是在……”
“没错,他们在冲着我大伯的雕像撒尿。”
“他MD!”
像是一声狂暴的响雷炸开在触手可及的天上,整个高原刹那间变得阴暗恐怖。
李叔叔的手抖得更厉害了,说话也语无伦次:“你大伯,在这么艰苦的地方出生入死……好不容易回家探亲,连老婆孩子都没见着就牺牲了……他这一辈子,吃了多少苦,做了多少奉献,这些孩子怎么能这么对他……”
李叔叔发完脾气,突然变得很伤感:“我们缺氧,缺水,缺食物,一不小心就会送命。……可是,山下的人会不会觉得我们活该?就算我们死了,也会变成一个笑话?”
“不会的……”谢冲急忙说道:“叔,这些熊孩子只是极少的一部分,而且他们是被人教唆的。绝大多数人都很佩服你们,至少我身边的朋友都觉得你们是最可爱的人。”
李叔叔苦笑道:“世道变了,我也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是怎么想的。我不求别人的尊重,只求做好本分,只要我们在,边境线就在。”
一阵狂风吹过,把谢冲的眼睛都给吹红了。
李叔叔把照片放进了口袋里,说道:“虽然我在地方的事情上说不上什么话,但是,哪怕豁出一切,我也会为你大伯讨个公道。你放心,我说到做到。”
“李叔叔,谢谢您。”谢冲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我想了很多办法,背地里投诉也好,正面发生冲突也好,只要我在来城弄出一点动静,我家人肯定会知道,而且事情不一定会得到解决。所以,我决定来找我大伯的老战友……叔,给你添麻烦了。”
“切!见外!你放心,对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我一定想办法让他受到严厉的惩罚!同时,尽可能地低调处理,不让你家人受刺激。”
谢冲完松了一口气:“太感谢您了!您放心,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待,我一定好好学习!”
二人从哨岗下来,谢颖正好走了过来,就好像在等这一刻一样。或许也是因为风大,她的眼睛也红红的。谢冲生怕她听到了什么,谢颖却一把拉起了哥哥的袖子,说道:“这下你别再离开我身边了。你一走,我都不知道怎么应付镜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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