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剑峰膳食堂那张紫颤木圆桌上,俗世凡人想都不敢想的羹馔零零散散摆满了桌面。
凤髓龙肝还不至于,不过毕竟是修道之人,即便不辟谷,追求的也不仅仅只是能够裹腹的吃食。
这些大多来自孕灵之地的奇珍异兽,仙果玉酿,自然不能与普通山肤水豢相提并论。
江元夹起筷子,将一片晶莹剔透的蠃鱼片送进嘴里,顿时便有一股水属精气发散开来,涌入丹田经脉,世间奇珍大多有延年益寿之效,一些更是能增助修为境界。
“蠃鱼存于江河灵泉幽潭,水属灵气得天独厚,沟通方寸天地便有呼风唤雨,舞波弄潮之能,所以咱们剑阁霁华池内的大多蠃鱼皆是被封住了灵脉,无法沟通天地。”
大师兄陈乾笑看着江元,觉得他应该会感兴趣,于是一边服侍老剑圣为其斟满一杯玉酿,一边对着江元娓娓道来。
话音落下,突然想起江元的另一重身份,拍了拍脑袋,问道:“七界山里的那位石前辈从前游历大陆,著书无数,那本《饕餮宴》早就囊括了世间所有飞禽走兽,不知江师弟看过没有?”
江元自然看过石卜游历世间所著的几乎所有著作,那本吃遍所有奇珍异兽的菜谱自然也不在外,点了点头,看着身前的玉碟却有些欲言又止。
陈乾若有所思,随即贴心问道:“怎么,不合师弟胃口?”
江元微微一怔,随即有些不好意思的摇了摇头,“不愧是能被石师叔写进《饕餮宴》中的异兽,味道自然没得说,不过……就是清淡了点。”
“呵呵,怎么,吃惯了阁中那些药碴子味十足的丹药,大鱼大肉反而吃不惯了?”
老剑圣的调侃,江元不置可否,剑阁就连外门弟子的修行用丹,大多都添加了独特的风味,那种浓厚的味道似乎的确有些影响。
陈乾从乾坤袋中拿出一只拳头大小的翠玉细颈瓶,倒出一碟紫黑浓稠的事物递至江元跟前。
“十万大山里一种古树的树浆,醇香厚重,胜过普通沙盐黑酱。”
江元夹起一片厚实的蠃鱼肉片,蘸酱而食,果然味道又不一样,蠃鱼肉的风味与那紫黑树酱完美结合,吃进嘴里让人忍不住眉舒嘴扬。
“岐瑶快回来了吧?”李浮白看着酱料睹目思怀,有些感叹,突然问道。
“回师父,岐瑶师叔的瓿甊剑鸣不止,应该就是这几日了。”陈乾苦笑着回应道。
桌上立马陷入了某种微妙沉默之中,气氛微凝。
老剑圣连饮了几杯玉酿,随后便有些意兴阑珊的怅然离去,留下的陈乾一脸无奈,即便是面无表情的剑痴吴生脸上也能看出一丝微妙的情绪。
仿佛那个名字里藏着一段不可告人的过往。
察言观色的江元看着老剑圣的背影,直至消失以后,才小心翼翼的低声问道:“大师兄,师父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提到那位岐瑶师叔大家都……”
都有些讳莫如深,不过陈乾没等他说出那四个字,犹豫片刻后便道:
“岐瑶师叔常年游历在外,师弟眼前那碟酱料便是师叔当年从十万大山之中带出来的,当然,不光是酱料,霁华池内的各种上古凶鱼巨鳄,几乎都是出自师叔的手笔。
你或许想不到,霁华池原本只是阁中师父师叔们静修之地,不过……”
陈乾苦笑不已,叹息一声,继续说到:
“不过自从岐瑶师叔弃剑从……从厨后,山里好多事,好多人都变了模样。
那把瓿甊正是岐瑶师叔弃剑从…厨之前的佩剑,每当师叔每隔三年自大陆游历将要回来之时,剑冢里的瓿甊都会悲鸣不止。
咱们剑阁之中虽名剑无数,不过蕴气有灵的依旧屈指可数。
而瓿甊就是一柄诞生了剑灵的仙剑,可惜师叔不再握剑,瓿甊也就只能蒙尘悲鸣。”
有些讶异的江元皱了皱眉,“那位岐瑶师叔既然弃剑从厨,想必与那瓿甊必定解开了联系,既然如此,何不再找一位剑主?”
陈乾惋惜叹息道:“名剑皆有脾性,何况是早已孕出剑灵的瓿甊,即便主人弃剑,如今成为无主之物,但能够让瓿甊认主之人,至今还不曾出现过。”
忽的,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陈乾直勾勾的看着江元,“江师弟……”
江元悚然一惊,被师兄凌厉剑目看得心头发瘆,下意识的吞了口唾沫。
“怎……怎么了?”
“以师弟剑心通明的天赋,即便是万剑共主也未尝不是不能办到,不然师弟你去剑冢试试?”
陈乾越想越觉可行,与剑痴吴生交换了目光,随即大手一拍,觉得择日不如撞日,就要拉着江元御剑去剑冢。
“敢问师兄,那位岐瑶师叔境界如何?”头皮发麻的江元一边斟酌着措辞拒绝,一边硬着头皮问道。
看出江元忧虑的陈乾,此刻只觉必定可行,因此信誓旦旦的道:
“师弟不必忧心,岐瑶师叔虽然衍法巅峰,但她毕竟已经快有百年不曾触碰瓿甊,无剑元孕养,纵使再锋利通灵之剑也会蒙尘,师弟只管大胆一试。”
江元皮笑肉不笑的道:“这……这怎么行呢,那位岐瑶师叔想必也不会在阁中久留,有一柄能够感知岐瑶师叔气息的仙剑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万一岐瑶师叔在外遇险,师父他们也才好知晓,做出补救不是?
虽然委屈了仙剑瓿甊,不过以后终归能够遇到令它诚心折服认主的剑主的,何必要急于一时。
当然,我不是想找借口拒绝师兄……”
看着江元闪躲的眼神,虽然不清楚为何他要拒绝,不过他既然拒绝,陈乾自然不会再勉强,毕竟在好的宝贝也是要讲究机缘的。
因此即便有些惋惜,还是故意踟蹰思忖片刻,便借坡下驴道:“也好。”
……
暗自松了一口气的江元心中嘀咕不已,废话,让他尝试去让一把做了百年“怨妇”的通灵仙剑认主,即便那把剑已经百年不曾受人温养,但好歹也是一柄衍法大能的佩剑,人家岂会看得上自己这种尚在下境徘徊的咸鱼?
……
虽然对自己的天赋有些自信,不过不知为何,即便瓿甊认主于他,他恐怕也会拒绝。
倒不是碍于那位不曾谋面的岐瑶师叔的关系,他只是有种莫明的直觉,如果自己选择了瓿甊,将来一定会后悔。
脱去凡蜕之后,修士的六识不再以常理度之,所以如果生出一些会左右决定的,冥冥之中的某些直觉,宁可信其有。
陈乾看着江元,歉意十足:“还是师弟想得周到。”
江元暗自松了口气,随即连忙摆手,胡乱应付了几句,便起身告辞离去。
……
“阁主之前不是带着江师弟去过剑冢吗?”
江元离开不久,开始收拾碗筷的剑痴对陈乾道。
“嗯……”陈乾轻声点头,走出膳食堂大厅,坐在门槛上,似乎是因为剑痴的话而想起了什么,所以略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江师弟进过剑冢,但因为某些原因,瓿甊并未感知到他的气息。
“师兄在担心什么?是认为江师弟压不住那把妖剑?”
剑痴自问自答。
陈乾一怔,随即恍然,但眉头仍然布满愁云,“你也知道了?”
老剑圣带着江元进入剑冢,安静了百年的灼琉仙剑突然暴动苏醒,剑冢之中所有古剑颤鸣不止,孕灵仙剑的剑灵更是躲在剑胎之中不敢出来,自然也包括了岐瑶师叔的瓿甊。
剑痴不说话,便是不否认。
“那把剑并不适合江师弟,杀戮气太重了。”
陈乾看着堂外某棵行踪不定的黝黑梅树,像是在对剑痴说,但因为语气不高,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把剑的剑灵被天劫劈傻了,所以即便是再多的黑袍师叔,也只能做守剑奴,而无法做压制之人……”剑痴自顾自的说着,没有在意脸色越来越难看的大师兄。
“所以,钟师妹才会在黑袍师叔彻底沦为剑傀前进入剑冢,她的心志最坚,道心最稳,紫气东来未必不能……一定能够压制住它!”
陈乾突然转身,直直的看着剑痴,犹不自知自己已经有些咬牙切齿。
他的语气变了又变,似乎是想要让人信服,所以把“可能”改作了“一定”,但紧蹙的眉头还是暴露了他的担心。
剑痴终于收拾完了碗筷,他擦了擦手上的水,平静的看着陈乾,朴实一笑,他说道:“我在他面前只使了一剑,短短几天之后,他便彻底吃透了我的剑意。”
剑痴走出膳食堂的大厅,同大师兄一同坐在门槛,越过黝黑梅树,眺望着天边渐逝的夕阳,云海里,火红的余晖散满了整座负剑峰:
“我当年抱剑一天破三境,大概也是这种感觉,几乎没人相信我会厚积薄发,大家都觉得演武场上那个经常发呆的家伙大概是修炼得出了岔子,然后我就突破了,就是这么没有道理,却又只是那个简单得没人信的道理。”
这话说的有些自傲,不过第一次从剑痴口中听到,陈乾却莫明想起了他破境那天,对着衍剑峰首座仇靖师叔说过的那句更嚣张欠打的话。
那天憋了两年的吴生还没有剑痴的称号,他突破的动静直接惊动了整个剑阁,闻讯破关而出的仇靖师叔面无表情的对着自己的徒弟问道:“突破了?”
抱着把上品灵剑的吴生看着仇靖也是面无表情,听到自己师父发问便点了点头。
随后问他怎么突破的,他环视一周,有些不习惯被围观的吴生只想赶紧离开,所以言简意赅:“练着练着就突破了。”
结果环视一周被当作挑衅,言简意赅更是堵得一众人等无地自容。
后来,成为亲传后的吴生继承了衍剑峰名剑兕罍。
就像是吴生的亲兄弟一般,那把剑和他的性格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品相普通,却正如其名:杯酒深,光影促,锋芒内敛,灵气不显,出鞘之时却千峰争攒聚,万壑绝凌历。
陈乾只是有些诧异,他看着从来不把当年的破境当作谈资的剑痴,若有所思,然后在余晖映红中放下微蹙的眉头。
“师兄想明白了?”剑痴问到。
“要不你做我师兄得了?”陈乾答到。
“阁主师叔说过:‘剑始终是器,不可本末倒置。’师兄着相了。”吴生便拿着师兄的口吻继续说教道。
“师兄我又不是和尚,这个说法有失偏颇。”
船到桥头自然直,陈乾没有再一味的忧心,“师兄”两个字咬得很重,面露不满的连道童言无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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