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沙弥没有俗世凡名,自记事起他就在禅院之中生活,听院里撞钟的师兄说,他是被主持从妖兽肚子里刨出来的。
那个取自妖兽口腹的人族婴儿满脸血污,全身浸满被那妖兽吞食胃液腐蚀的人族酸臭皮肉和破碎内脏。
那妖兽兴许是饥饿难耐,将婴儿囫囵吞枣,又或许是他命不该绝,所以主持才会听到妖兽肚子里那股微弱却无比顽强的孱弱呼吸……将其从妖兽胃袋中救出时,好在婴儿只是皮肤被其酸臭胃液灼伤并无大碍。
没有夭折,顽强活下来的婴儿在四岁那年正式剃度皈依,主持给的法号叫净心。
净心侍奉于主持身侧,做了个点灯抄经的起居僧。
主持功德圆满圆寂之后,修闭口禅的无禅师叔做了主持,而净心依旧是主持身侧点灯抄经的起居僧。
禅院藏经楼中佛门六通学了两通的净心不仅仅只是学会了用他心通听懂修了闭口禅的师叔的话,用神足通秋风扫落叶,他不再是那个蜷缩在妖兽肚子里听命于天的懵懂婴儿,所以学会了用怀疑去看事物。
他虽然以主持的弟子自诩,且师兄师叔们也都心照不宣的认了他这个主持亲传,况且不管是师父,还是修闭口禅的无禅师叔都是把他当作未来禅院的主持来培养,但是他深知自己若是不努力提升修为,别说做主持,怕是主持主动禅让的那一天他都等不到。
想要等到一个达到上境衍法,寿命一千五百年的佛门修士耗尽元气,除非修炼到同等境界,要么吞服一枚霸下妖丹。
师父寿命悠长,却骤然圆寂,生机瞬间耗尽之时他就在门外,仿佛被突然抽空一般,处处透着诡异。
无禅师叔讳莫如深,守口如瓶,也尽用其他心通修炼不到家为由推脱不说其中猫腻,但净心依旧却从师叔毫无波澜的眼中看出了什么可怖的东西。
衍法大能的陨落岂是他一个下境弟子能够左右插手的,即便他身份特殊,这时候却只觉夹在明里暗处,总觉得有人暗中盯着自己,要做些事却分外难行,不得不放弃……
他努力想要揭开导致师父陨落的那张大幕,可这压在幕后的“黑手”又岂是他能揭得开的。
……
净心这几日心头总悬着一片阴云,看不见天日。
昨日送走那两个来见师叔的前辈以后,他就通知院里封锁了舍利塔林,直到师叔出关前,都禁止一切弟子入内。
虽然师叔有自己的禅房与修炼的洞府,但这不是他头一次闭关不讲究场合。
后山梅园,藏经楼顶,大怀钟内,静心池底……
与前几次不同,这次闭关,师叔似乎算准了出关日期,甚至精确到了时辰毫厘,四年后的五月初五。
却正是院里禅会那天。
他说过,禅会顺利举行,便告诉他师父陨落的原因。
……
……
钟离雪不再对师父执意传授江师弟剑九多费口舌,那日借其他诸峰的师弟们,她已经很清楚的知道到了江师弟的态度。
她对师父异常看好这个先天道体的江师弟不置可否。
雅阁之中水晶帘兀自摇曳,叮呤清脆的撞击声串成一曲无谱的风乐,钟离雪挽袖伏案,凝脂柔荑擫押钩格抵,紫毫婉转点横竖撇捺。
心里却思索着那方池下,某人是否坚持得住。
……
剑阁风景秀丽,群山不知深中有山峥嵘崔嵬,扪参历井;有水飞珠溅玉,荡气回肠;有霭薄雾轻笼,绸纱曼帐……其中湖泊与池塘大大小小竟有千余处。
而冬暖夏凉的寒冰泉便是负剑峰后山的其中一处,听钟师姐说这寒冰泉古怪无比,夏天凝结只能瞧见一坨巨大无比的冰疙瘩,而到了寒冬腊月却反而融成了一滩不小的池塘泉眼。
池面飘浮着淡淡的白雾,乍一看与温泉无二,但只一接近便能感受到那白雾之中散发的彻骨寒意。
寒冰泉的池水清澈见底,呈浅蓝色,寒彻透骨,其中蕴含盎然浓郁的寒冰灵气。
泉水之中雾气霭霭,但依稀可见一个发梢眉毛结冰,乌唇栗齿,眉宇夹杂一丝极尽忍耐的痛苦的苍白身影。
钟师姐不仅道心纯一,道境高深莫测,助人凝炼道心的手段也更是层出不穷,而如这泡加料的寒冰泉便是其中之一。
泉水外矗立有一面丈方的无字石碑,石碑附近的地面散落着一堆像是符纸燃烧之后遗落的灰烬事物,而在石碑之上张贴着一副钟离雪紫毫写就的一字帖。
帖上只此一字,潦草却莫明清秀的写着“锅”一字。
钟师姐的道韵能够衍化幻境,甚至直接影响作用到人的五识六感,这在江元登楼入阁时便亲眼见识了,也亲手触摸过的。
而这“锅”字帖便是钟离雪专门为江元准备的凝炼道心的强大法门。
字帖之中蕴含着钟离雪灌注的强大而独特的道韵,通过帖上的文字具象加持于寒冰泉水之中。
不然以江元堪比远古妖兽的气血之力与等同神魄境的肉身强度,岂会惧怕区区寒冰灵气之扰。
此刻的寒冰泉水之中,江元正摇摇欲坠的忍受着来自师姐的恶意。
就如帖上所书,他正无比煎熬着,泉中的道韵不断变幻,形成千变万化的肉体触觉与灵识幻觉,江元只觉自己宛如被反复沉湖,窒息,呛水!
紧接着“锅”字帖展露神威,一众手段接踵而至:炒、爆、熘、炸、烹、煎、溻、贴、瓤、烧、焖、煨、焗、扒、烩、烤、熏、氽、炖、熬、煮、涮……
在被折腾折磨了尽三个时辰之后,耷眉睁眼的江元艰难龟速的从泉水之中缓缓爬出,直到完全脱离水面,五识六感这才怅然恢复如常。
而躺在石碑旁的江元劫后余生的大口喘息着,心中诽谤着师姐不仅道境天下无双,在厨艺上,单单只论锅的用法,就无人能出其右!
同时,石碑上的字帖徒生道火,转眼间便焚尽成灰,散落一地。
唉声叹气的江元苦着脸支撑着盘膝而坐,运转功法,借着此处磅礴精纯的天地灵气开始修炼。
虽然此处大多数皆为寒冰灵气,不过身为先天道体的他虽然如今境界低微,但对于天地灵气,无论何种属性,却皆是不忌口的。
体内几个大周天运转,灵力经过丹田上的剑台淬炼被功法送进奇经八脉,滋润着身体的损伤,虽然难受之处更多是在心境。
恢复行动力后,江元仰头看了看天,确切时辰无错后,起身从乾坤袋中拿出了剑阁配发的上品灵剑开始按照师姐的要求衍剑基础剑法。
直至体内灵力耗尽为止。
……
天边慕色掩云时分,隆冬天里却汗如雨下的江元扯了扯后背因汗渍而黏糊贴背的早早褪去亲传剑袍换上的一身普通武衫,扭了扭酸涩无比的提剑右手。
背靠石碑席地而坐,就这么望着天边渐行渐远的天光,心思放空,什么也不去想。
慕色傍晚天空又开始飘起了飞雪,江元嘴角不自觉的微微一扬,习惯了这种地狱般的修炼节奏以后,他发现身体充实的劳累感让他无法做出太多的思考,只想放空心神,沉浸于这片静谧之中。
这种感觉似乎也不坏,他一边擦拭着灵剑,一边默默的想着。
……
……
或许是修入世剑的缘故,所以群山不知深里的剑客们烟火气息浓烈,笑得像个江湖大侠,活的格外敷衍洒脱,出剑丢鞘毫无保留,个个独特混若奇葩。
下境神魄便可辟谷,可剑阁的剑修们却似乎放不下肚中的馋虫一般,即便是衍法境界的阁主,除却修炼闭关外,最常去的地方竟然是峰上的膳食堂。
得知剑阁,一个修道仙门居然还正儿八经的于诸峰都各设一个负责饮食的膳食堂时,江元也惊疑错愣了良久,不过转念一想,回忆起莫桑峰上石卜师叔剥白果炖鸡肉也就释然了。
修炼是一码事,可长着胃却不吃东西,乃是对爹娘的不敬,正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年末将至,负剑峰上也莫明热闹了起来,舒畅的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的江元正于负剑峰膳食堂中忙前忙后。
该是入了剑阁与大师兄的初次见面,场所却在厨房灶头,大师兄陈乾掌勺炒着腊肉,江元则在下头拉着风箱控制火候。
大师兄一边翻炒撒盐调味,一边满脸含笑的对江元说着什么,江元听得认真,脸上不苟言笑。
堂外鸟亭里不知为何出现在负剑峰的剑痴吴生正摆筷放盏,而老剑圣独坐竹编摇椅之中,老神在在的逗弄着那只江元曾见过数次的灰白毛羽,粉喙乌爪的灵雀。
耳边响起大师兄的醇厚声音:剑阁膳食堂中有两绝,一绝乃是老剑圣超凡入圣的腊肉腌制手艺,二绝乃是清风楼钟师姐冠绝一阁的百珍腊肠。
话音未落,又有一道灵转温婉的声音适时响起,“大师兄煮的无名茶味道不坏,峰里蹭了无数次饭的吴师弟切的生鱼片也能下口……”
却是钟师姐,不知何时离了清风楼,上了山来。
说着江元只觉一道审视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他抬头顺着目光看去,一袭青衣的钟师姐翘首以待,那模样仿佛就是在问:你呢,你又会些什么呢?
鸟亭摇椅里传来老剑圣宠溺夹杂一丝莫明揶揄的爽朗笑声,再三犹豫后,自觉被侮辱的江元,无视来自师父的打趣,不甘示弱的从乾坤袋中摸出了趁手柴刀,切了个果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