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无岁月,玉灵无时间。
——善玉师手记
直到见了白临的母亲,陆晓齐才理解,为何白临那么爽快的脾气偏偏在金钱上那么看不开。
他的母亲看起来是个很有主意的要强妇人,中年丧夫,还要面临老年丧子的威胁,她尽人事,不听天命,儿子做了道士不算,索性连她自己都住在了这龙临山上修行,房子是占用了道观的地方,但还是自己花钱一砖一瓦盖的,说以后充做道观资产,也算供奉。
这位母亲对儿子的深切爱护之心,可见一斑。
可白临却想着,母亲不知自己总与异类打交道,若有一天遭遇不幸,总要让老娘有傍身钱包,安度晚年。因此只要赚了钱都是直接去银行存进了老娘的账户。
他包里每每也就剩那么三瓜俩枣的几百块零头,聊以果腹。
再回首善玉世家那个房间,属于是下了血本儿。
陆晓齐本没料到他母亲也在山上,速速去摸苏来时的背包,择出几个新鲜果子来,加上自己挎包里的两包饼干两罐饮料,放在一个兜里留给白临的母亲,勉强算是看望一趟的心意。
老人家十分豁达,见到他们同来关系密切,儿子毫发无伤,心中有数,就十分客气,招呼了一顿黑豆红米汤,把感谢的话说了一车,倒把个苏来时说得不好意思起来。
尽了孝道之后,他母亲催促白临,快快去见存思道长,不要误事。
陆晓齐就等这一句,他心中着急打听那位前辈的下落,可白临一回来就必须先拜见高堂,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着急也无用,好在这道观从外面看起来虽不是恢宏大气的连片殿宇,也算得上庄严肃穆,而外面所见几个来往居士都一派清和稳重的样子,都不像有事发生,陆晓齐也将心思定了一定,觉得自己定是比恶徒抢先一步找到了人。
这灵龙观虽不大,却也是均衡对称式,一道锦绣门楼矗立,也宣告着当时的尊荣。陆晓齐将苏来时、丁瑶留在外面逛一逛,自己随着白临进到了观内,只见观内正在举行某种仪式的学习,三四排大小道士身着道袍,手中拿着一物念念有词,有时低头写点什么,又是抛一件东西出来落在地上。
陆晓齐没见过,觉得有意思:“这是干什么,考试吗?”
白临想了想,告诉他:“这好像是斋醮中的投龙仪式,用来告谢天地的。我一向也学过,不过我师父说了这个我不会也没关系,有的是别人会。”
他说着说着特别自豪,说自己身上的煞气还是有用的,弱势的妖魔鬼怪都不敢靠近他,因此师父教给他的本事自然也跟别人不一样,与众不同得很。
陆晓齐想起来一个地方:“南岳衡山有个投龙潭,说是开元投金龙,水底闻天钧,是不是就跟这个投龙仪式有关系?”
白临呲牙一笑:“应该就是了。投的应该是金龙简,金简入水。”
陆晓齐觉得学到东西了:“这还分金木水火土?”
白临点点头:“分啊!质地不同种类不同,用处也不同,我记得的,便是除罪、解厄、赐福、求仙这些。很多历史传说还挺玄妙。”
二人怕打扰别人清修,于一角不起眼的地方站住了,等仪式结束,便上去问安拜见。
看那些个裹得严实的道士们大中午的在炎炎烈日底下晒着,满头满后背是汗的,动作划一一丝不苟,陆晓齐深感道教所赞无为不争,也是建立在深厚底气之上。要不然也不会跟一帮和尚辩论的时候自甘下风了。
“你说这什么什么投龙简啊,仪式啊,谁发明的?总有第一个人吧?正一真人张道陵?要不,那位上清派魏姓祖师娘?”
白临一头雾水:“你钻这个牛角尖干什么?道教源远流长,有修炼的心时就有了道,说不清的。今天能流传下来的那必定是有用的。学就是了。”
陆晓齐轻飘飘结束话题:“三百六十行,无祖不立,我好奇嘛!”
半山腰上凉风习习,到了山顶却突然没了风,太阳下白临也频频擦汗,陆晓齐发牢骚:“都九月份了,山中应该很凉快了才是,这时候来一阵大风多好!”
他话音刚落,只见周围山峰树梢间如若游龙一般,连绵起伏起来,陆晓齐哈哈一笑指着那远处说:“快看,真有风了。”
白临不留神地看去,嗤之以鼻:“一丝游风,横扫半山腰的,到不了这。”
哪知那游龙一般的细风一缕,竟然借助着树冠之力,越翻越大,转眼便成呼啸之势,扑到了灵龙观这儿。
虽然起了风,道士们也充耳不闻,埋头有条不紊做自己的事情,但谁也没料到,那风哗然,将道士身边的木简颂词等物全都吹上了天,掀翻作一团,又丢得满地都是。
白临跑过去帮师兄弟们捡东西,陆晓齐也准备动身时,一块方简“咚!”地一声砸在了他脑袋上,疼得陆晓齐一呲牙。
他捂着头蹲下捡起来一看,就是刚才道士们手里拿的那玩意儿,一个长方形的薄片子,但是这个材质……陆晓齐摸了摸,发现是青玉的,玉料年代久远,他拿在手里翻来覆去仔细看了看,是个光板儿,什么字也没有,心道这大概就是哪一个讲究的道士学习投龙仪式用的道具而已,只是这风真是大的诡异,连这玉石板子都能吹起来了。
幸好这风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片刻,灵龙观风平浪静犹如几分钟前。
白临帮师兄弟们捡完了东西整理好,只听台阶上一声刚欲断金的声音说道:“既然如此,今日就到这里,你们回去互相交流,好好参详。”
陆晓齐拿着那块砸了他的家伙件儿,递给白临:“这儿还漏了一个。”
白临一看甚是疑惑:“不是啊!我学过我知道,他们用的都是木简,又不是真的派上用场,怎可能拿玉的做出来给学生乱摔啊?”
他看着陆晓齐红红的额头揶揄道:“还砸挺准!既然你捡到,就还给我师父好了,咱们不正好要去见他吗?”
陆晓齐一听也是,跟着白临绕过三清殿,去了后面炼丹房的侧室。
小小侧室里茶香四溢,陆晓齐见白临站在门前告了一句:“师父,徒儿回来,特来拜见。”
他师父“嗯”了一声,并没有动静,陆晓齐的目光越过白临悄悄看过去,才看见老道士存思道长,正与另一个年纪相仿的道士一起下棋呢。
陆晓齐见状,不好坐下来也不好转身走开,只好随着白临一起静静等着。
这存思道长须发皆白,骨骼有棱,面色红润声如洪钟,眼睛炯炯有神,脸上一丝皱纹不见,只眯起眼睛来的时候眼角有些褶子,很有那仙风道骨的意思。
另一位道士,面容慈和,身形微胖,笑容可掬,观之可亲,同样鹤发童颜很让人羡慕。
好不容易等到他们一局杀尽,只见那慈眉善目的道士说道:“罢了罢了,既然我输了,那就我来收棋,你快让徒弟们进来吧。”
存思道长转身唤白临进去,陆晓齐也大剌剌跟进去垂手站在一边。
还不等白临开口文安,存思道长便说:“还是没有捉到那人的踪影吗?”
白临看着前方却愣住了,陆晓齐也吃了一惊。
只见那胖道士双手放在棋盘上方微微动指,棋盘中的黑白棋子,如同收到指令一般,自行分为黑白两色,各自落回到自己的棋盒中,且排的整整齐齐犹如列阵。
“怎么不说话了?外物不乱于心,你又忘了。”存思道长说着,拿眼睛瞥了一眼呆若木鸡的白临,嘴角漾出一抹不经意的笑意。
白临回过神来“哦!”了一声,才答应道:“徒弟没用,自从让他逃脱,半个人影也没抓到,但是,有关他的踪迹,通过我这次带来的这位朋友,还是有迹可循。”
陆晓齐适时地向前一步,低头问安:
“学生陆晓齐见过道长!”
白临刚要开口说他的身份,存思道长抬手制止了他,上下盯着陆晓齐打量一番,咳嗽了一声,点点头:“你就是我徒儿信中所说,帮他做事的善玉师,陆晓齐?”
陆晓齐微笑着答应称是,心想白临还真会摆谱。
存思道长把陆晓齐多看了几眼,赞许地说道:“依我看,将来或许,比你好些。”
白临没听明白,陆晓齐早了然于心,存思道长这话,是跟胖道士说的。
那胖道士,能用玉灵控制棋子,便是如假包换的一名善玉师。却不知道是不是他要找的那一位。
路辉说他没见过别的善玉师会用玉灵,也许是人家不肯轻易将能力示于人前,毕竟相对来说,路辉确实太过高调张扬。
将心比心,如果现在有人在陆晓齐最擅长的专业内夸夸其谈,陆晓齐也只会看马戏一样静静让他装13还点个赞。多有趣。
可怜路辉当真了,以为大家都一样。术业有专攻,段位自然有高低。
眼前这位,真隐士也。
那胖道士收了棋盘抄着手,笑眯眯地露出掉了两颗门牙的牙床来,十分喜感:
“难得有你牛鼻子夸人的时候,夸的还是我家的后辈,我就算没有白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