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运子掸了掸素袍沾染的尘灰,举步往官道旁边的茶棚行去。
自从圣人登基坐殿,鼎立皇朝后,除了颁布大诰,设立九边,更是下令让工部尚书每年耗费两成赋税,修筑四十八府的官道与驿站。
使其四通八达,政令迅速,也能保证军需贡品的传送递运。
故而,天下间的驿站多如牛毛,约莫有过万之数。通往各府各州的官道,也成了升斗小民的生计所在。
常有驿站的亲属,亦或者伤残的老卒,简单搭个棚子,卖些解渴的茶水。
「老丈,给贫道来一碗热茶。」
不知为何从关外,来到关内的天运子嗓音温和,摸出两枚大钱。
像他这样扎眼的人物,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引来瞩目。
没办法,谁叫这位灭圣盟余孽的皮囊卖相、气度风姿,皆是上等货色。
若非气血稀薄,不显于外,没什么熬炼筋骨的高手样子。
即便自称真武山、老君教的门人弟子,相信也能骗到不少行走江湖的三教九流。
「好嘞,道长稍等。」
茶棚老板是个跛足的老者,沧桑风霜的老脸上,布满几道伤痕。
多半是边关退下来的老卒,得到驿站照顾,准许做些营生养活自个儿。
「老丈这茶不错,滚烫下肚,手脚也暖和了。」天运子这人好像不知何为生分,开口就能攀谈起来。
「小道长再来一碗,如何?」跛足老卒笑呵呵道。
「这煮茶的水,都是小老儿从浮云山那里挑来。」天运子摸了摸钱袋子,讪讪道
「一碗就够了。」
方外之人,岂会带有黄白之物。
他双手捧着粗瓷碗,好似取暖,呵出一口白气。初春虽至,寒意仍旧未散。
官道上除却刚才过去的镖局车队,以及零星几匹快马,平常难得见到人影。
再者,前头就是浮云山的擒虎关,就算要歇息落脚,也该去那里。
所以这座茶棚的生意,算不得很好。
孤零零的老卒,守着烧水的铜炉子,从白天坐到晚上,也未必能赚百个大钱。
「来一壶热茶,再弄几碟茴香豆。」
又有几个跑单帮的江湖人挎刀踏进茶棚,瞅了天运子几眼,发现修为寻常,也就没有注意。
他们重重将刀放在木桌上,说话嗓音粗声粗气,好像若不这样,就彰显不出自己的豪爽!
「周大哥,听说钦天监已经放榜了,天京城人手一份,你刚从大名府过来,有没有更多可靠的消息?」
一个颧骨突出的精瘦男子眼神热切,江湖人毕生所求,无非名与利。
尤其是朝廷威压天下的情势下,没路子踏进公门,亦或者不愿意受拘束的武夫。
再想如以前那样追名逐利,简直是难如登天。景朝马踏江湖,定下诸多规矩,其中之一,就是不得以武犯禁。
之后,再有仇家贸然登门挑战,对方不愿应下,直接报官将其抓走。
这样的荒唐事,可谓屡见不鲜。
还有年纪轻轻刚出江湖,想要快意纵马,结果冲撞驿道,当众被格杀,悬首于城墙!
可以说,景朝用极为血腥的强硬手段,教会现在的江湖人,什么叫做敬畏王法。
如今想要真正的扬名一地,惊动府州,成为武林新贵。
只有一条路子,那就是打讲武堂的四海九州擂。
选择合适的日子,下好战书,交与同辈,于朝廷见证下切磋较量。
只要表现够好,就会被收录于钦天监的金榜之内。许多武勋贵胄,
名门望族,都喜欢从那上面择选俊杰英才,或是拉拢、或是培养、或是招赘,诸如此类。
跟文风盛行的大嵩朝时期,所谓的榜下捉婿,有异曲同工之妙。
太阳穴微微鼓起,眼中精芒闪烁的周姓男子,显然是带头大哥般的存在。
他抿了一口热茶,丢几粒茴香豆进嘴里咀嚼,慢悠悠道
「自然是有,我从北镇抚司一个小旗手中,拿到钦天监的金榜名册。」
此话一出,其他人皆是送上奉承,夸赞周姓男子本事大,就连北镇抚司都有关系人脉。
「诸位兄弟莫要急,这金榜有正、副之分,正榜是山河、潜龙、幼凤三张。
副榜则是京华、府州、真统。
其下的神兵、红颜,这些博噱头的杂榜。」周姓男子仔细分说道。
「收录大宗师的山河榜,咱们巴望不上,看了也是白看。
尽是气海真罡,只差半步突破五境的潜龙榜,也没必要在意。
瞧一瞧这年轻高手崭露头角的幼凤榜,便差不多了。」
天运子喝着渐渐变凉的热茶,忽地笑了一声,将囊中羞涩说得这么清新脱俗,也是少见。
「小道士你笑什么?」
那几个跑单帮的江湖人看到周大哥的面露不悦,连忙扭头横了一眼,做出凶神恶煞的模样。
「贫道只是想起好笑的事情,别无他意,几位大侠切勿见怪。」
天运子笑眯眯的,好似人畜无害。「哼!」
听到那声「大侠」,那几个江湖人材没有追究。
这可不是以往匹夫一怒,血溅五步,一言不合,拔刀砍人的好时候了。
现在光天化日妄动刀兵,是要捉到衙门挨板子的。「大哥,别跟小道士一般见识,咱们继续说。」周姓男子嚼着茴香豆,斜睨了一眼天运子,似是不屑。
随后,慢条斯理道
「今年的幼凤榜,变化很大。
少了一个真武山的徐怀英,他本来是第十九名,如今被勾销名字。
据说跟凉国公府的三小姐私会,不幸招惹邪祟。另外韩国公府的虞二郎,往前进了八名,排到第十。
钦天监的评语是,五虎七熊,小君侯名副其实!
前三甲,儒门上阴、稷下两位学子,左横舟与胥无恙,前后破开四重天,移到潜龙榜。
位列第三的聂人英,成了魁首。
他是白山刀王庄聂吞吾的二儿子,曾经以北傲八绝逆伐四重天,将独霸堡的杜通斩落马下。」
那几个没甚名气的江湖人,听到这一个个了不得的名字,无不心潮澎湃。
「聂人英位列幼凤第一,那第二、第三是谁?」有人问道。
「第二是凉国公的一个义子,十三太保的'神拳庞钧!至于第三,你们可能不信,是个还未及冠的少年。这人去岁还籍籍无名,连京华榜都未上。
然后短短半年间,独占大名府鳌头,风头无谁可比!
如今更是一步登天,竟然从副册跳到正册,一举成为排名第三的天骄种!」
周姓男子语气复杂,似有艳羡与敬畏,缓缓道「而最不可思议的地方,在于这人出身微末,乃一辽东军户也!」
那几个江湖人纷纷倒吸一口冷气,端起的茶碗半天没有放下去。
「大哥你讲得那人,可是北镇抚司的纪太岁?把一座国公府斗得灰头土脸的纪九郎!」颧骨突出的精瘦男子似是想起,惊声问道。
「没错,钦天监点评这位纪千户,称他气数浓烈,势不可挡,直有鹰巡府州,狼顾辽东之雄姿!
更兼修两门神功,自立武道根基,不出一年,就能化为潜龙,跻身前十之列!」
周姓男子抓了一把茴香豆,叹息道
「未曾及冠的换血三重天啊,你们想想,等他突破四重天,开辟气海,凝练真罡,可能也就二十岁出头。
说不定,日后便是一尊最年轻的宗师。
前程远大到没边了!」
这一番话,引得其他人心绪莫名,谁不想闯出一片天,博得大好富贵。
聊完那张幼凤榜,茶棚顿时冷清下来。
「最年轻的宗师?这是不把贫道和纳兰桀、江神宵放在眼里啊!
但灭圣盟的余孽,确实也上不了钦天监的金榜,更别说题名了。」
天运子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借着铜炉烘烤双手。那个跛足老卒也是心善,主动倒一碗热茶,递了过去。
「算是小老儿,请道长喝的。」
天运子眸光闪烁,也没拒绝,打了个稽首道「多谢。」
阴云遮蔽,天色愈发暗了。
此时茶棚走进一位头戴帷帽的曼妙女子。莲步轻移之间,带起阵阵幽香。
茶棚当中,那几个围坐一桌的江湖人,皆是面露痴色,像是被迷得意乱。
还未等他们回过神来,那帷帽女子就坐到天运子的对面。
「见过道长。」
那帷帽女子樱唇轻启,声音悦耳,令人如听仙乐。周姓男子两眼发直,有些情不自禁,喉咙滚动,疯狂吞咽口水。
若非保留一线清明,甚至可能做些失态的行为。「啧啧,变化之大,真叫人感慨造化玄奇。」
天运子瞥了一眼,笑意古怪,好像认出来人。「正好,帮忙再付一碗茶钱,这里不是好说话的地方。」
那帷帽女子言听计从,显得颇为乖巧,因为没有铜板,取出两锭银子,双手奉上。
天运子笑了一笑,坦然接过,将其丢进粗瓷茶碗,开玩笑道
「老丈,道祖怜你一片善心,特地赐你一个小聚宝盆,让你不用再操持营生,安享晚年。」
什么聚宝盆?
跛足老卒不明所以,只当这个俊美道士满口胡话,没有放在心上。
他端起茶碗,喜笑颜开的收起两锭银子,就算买上好几年、几千碗的茶水,也不一定能够赚到这么多。
赶忙弯下腰,满脸感激道
「谢谢道长,谢谢道长」
天运子摆了摆手,带着帷帽女子走出茶棚,渐渐消失于官道。
「诶」
买茶水的跛足老卒瞪大双眼,低头望向手上的粗瓷茶碗,好像不敢置信。
他明明已经把两锭银子收起来了,怎么
只见明晃晃的两只银锭安静躺在碗底,散发灿灿光芒。
跛足老卒如同置身梦境,用一只手按向胸口。收在衣服里面的两锭银子硬邦邦,膈应着皮肉,并未随之消失。
他再抓住碗里的银锭,用牙齿咬了两下。也是真的!
「聚宝盆!传说中的聚宝盆!」
跛足老卒欣喜若狂,小心翼翼地把那只一文钱都不值的粗瓷茶碗藏到怀里。
却不知这一幕,全部落到周姓男子的眼中,他眯起眼睛,面上掠过贪婪之色,默默抄起桌上的长刀。--
「道长,你如果要代替道祖奖赏那个跛足老头,就不应该当众把聚宝盆'给他。」
帷帽女子亦步亦趋,恭敬跟在天运子的身后。「为何?」
俊美道士像是做了一件极为满意的好事,唇角含着明快笑意。
「那茶棚
里面还有几个江湖人,并非善类。
两锭银子,尚且不足以让他们冒着背上人命官司的风险,下杀手。
可一个源源不断提供银子的聚宝盆,任谁也要动贪念。」
帷帽女子眉头轻蹙,好像不太理解。
她都能轻易看出来的利害,灭圣盟公认最有敏才,深得盟主信重的天运子,怎么可能会疏忽?
「你知道贫道在长生府的时候,最喜欢玩一个什么游戏吗?」
天运子笑眯眯的,俊美面皮温和文雅,气质极为出彩。
「属下不知。」
帷帽女子莫名心头一寒,好似被一头莽荒凶兽盯上,生出极大地惊惧之意!
「贫道最喜欢假扮出手阔绰的富家公子,穿一身名贵衣服,去那些热闹的市集。
找个破落的茶肆,算命的摊子,赏给他们十年八载都赚不到的银子,看他们开心无比的样子。
然后再眼睁睁,等着那些泼皮恶霸,一把将这些银子抢走。
这种大喜到大悲的感觉,令贫道觉得通体舒泰,极为美妙。」
天运子轻声细语,描述着那种常人难以体会的快然情绪。
帷帽女子那张精致面容登时僵硬,望向那袭素袍的俊美道士,如同见到蛇蝎一样。
「贫道还会带着一帮恶奴,故意让市井之中的贫苦人家,弄脏名贵的绸缎华服,看他们吓得魂不附体,跪地求饶的凄惨样子。
然后扶他们起来,表示不用赔钱,当好一个发善心的公子。
这时候,要么给一笔银子,让这些经不起风浪摧残的穷人做份营生。
等到生活蒸蒸日上的时候,让憨厚人好赌,重信者背义,挂念家人者卖儿卖女
你知道么,人心之恶念,是极为奇妙的东西。
它能够把大善人,变成大妖魔,明主化为暴君,使英雄沉沦粪坑,变作蛆虫。
而想要做成这样一件事,其实也很简单,可能只需糟糕透顶的一日光景。
让他们体会遗憾、无能为力,最后痛恨世间每一个人,包括自己。
等到那个时候,再多么无耻、多么卑劣的手段,他们都能用出。」
天运子云淡风轻,平静地说道
「不瞒你说,贫道这一双眼,从小就看得到世间繁杂因果之线。
那跛足老卒,支起茶棚,卖着茶水,一辈子都很潦倒。
所以贫道给他聚宝盆,让他富足。
那几个江湖人,做梦都想扬名立万,却又胆小怕事,整天把兄弟情义挂嘴边上。
所以贫道让他们杀人,犯官司。
最后因为聚宝盆彼此内讧,自相残杀。
当然,那个姓周的,能够活下来,他会靠着银子发迹,流落山寨落草为寇。
五年后被官兵剿灭,再被绑到菜市口问斩。世间众生,有情皆孽!
贫道这些所作所为,于你看来也许是如妖似魔。实则不然。
此为度人也。」
他那双重瞳幽暗如渊,回头望向帷帽女子,几乎骇得对方手脚冰凉。
「你的因果,很快也要到了,徐侍郎。
不对,现在该叫你徐琼姑娘。
怒尊造化,你应当已经领教到了。
感觉可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