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端午佳节。
樵子郡烂柯镇也与其余地方一样包粽子,唯独不一样的便是烂柯镇人每年端午都要去拔一些蒿草放在门前窗口。
烂柯镇虽然是个镇子,可位置好,处于西蜀往中原去的商道上,来往商旅极多,规模不亚于一处小城。
烂柯镇原先属于宋国,结果前些年大家伙儿一觉睡醒,衙门口便发布告说咱们是齐国人了。老百姓纳闷儿归纳闷儿,但也不会多想什么,再说想了也没用。镇子里有些上了年纪的老寿星,一辈子都没出过烂柯镇,却已经做过三个国家的百姓了。
青泥河畔蹲了个一身青衣的少年人,十三四岁的模样,头发半披半束,手里拿了一根长长的柳枝,也不知在水里捅咕什么。
少年名叫刘顾舟,两天前刚刚因为打了学塾夫子被赶回家。怕回家挨打,干脆躲在外边儿不回去。可这会儿实在是饿的受不了,便拿个柳枝儿在河边蹲着钓鱼。
打小儿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公子哥儿哪儿会这种愿者上钩的花活儿?干坐了一个时辰了,哪儿有鱼儿上钩儿?
刘顾舟拽回柳枝,撕下一丢丢树皮丢在嘴里,随后又赶忙吐出来,呸个不停。
他自言自语道:“乖乖,这么苦?”
少年人心说想要弄条鱼怕是不行了,可饿着也不是法子啊,要不回去认个错?
正想着呢,一只手冷不丁伸过来揪住刘顾舟耳朵,少年人想都不用想,当即苦兮兮告饶:“我错了!错了错了,荞姨手下留情啊!揪掉了耳朵还不是要你花钱给我治。”
年轻女子瞪着眼,揪着刘顾舟耳朵狠狠扭了一圈儿。
刘顾舟哎呦一身,心说长痛不如短痛,使劲儿逃离赵荞,结果给赵荞躲去手里柳枝,嗖一声抽在刘顾舟身上。
一阵杀猪叫声,少年人在前方撒丫子狂奔,年轻女子拿着柳枝儿在后边儿追赶。
跑回镇子里,刘顾舟老远瞧见一个摆摊儿算卦的年轻道士,卯足了劲儿冲过去,跳起来一脚踹翻桌子,边跑边骂:“臭牛鼻子,小爷三十文跟你买的符箓屁用没有,待小爷过了这一关再跟你算账。”
年轻道士差点眼泪下来,蹲下来瞧着洒了一地的朱砂,本来想骂几句,结果一转头瞧见了气势汹汹的赵荞,便赶忙转过头,苦兮兮道:“都说了心诚则灵。”
少年人一路狂奔,跑回杨槐客栈时,有个一身灰衣的中年人正手持木剑,在门口舞剑呢。
刘顾舟大喊道:“老江,快快拿出你的绝世剑法救我一命啊!”
说完便跑进了客栈。
中年人一头雾水,却是潇洒挽了个剑花,声音浑厚道:“我看是谁吃了豹子胆了,敢欺负我家少爷!”
结果瞧见赵荞后便赶忙丢了手中木剑躲去一旁抬头看天。
中年人自语道:“别怪我不仗义,我修为尽失,实在是打不过东家。”
赵荞瞪了中年人一眼,骂道:“江中客,你再敢跟刘顾舟说你那劳什子一剑破月的事儿,你就去收拾你的铺盖卷儿。多大年纪了心里没点儿数儿,还以为是你年轻的时候?”
江中客唯唯诺诺,讪笑着点头,“对对对,不说了。”
杨槐客栈又传出一阵杀猪般的叫声,江中客缩了缩脑袋,心说这小子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挨一顿打最多能管半个月。
有个肥嘟嘟的中年人缓步走出,腰间围着极宽的皮腰带,腰带上别着几把刀具,手里提了个酒葫芦。
中年人转头问道:“不去劝劝?又闹离家出走还得咱俩去找。”
江中客瞪大眼珠子,不敢置信道:“你胡二头很铁?上次劝了一句,东家扣咱俩的钱到现在还没挣回来呢!”
两人说话时,一个留着大胡子,瞧着却至多二十八九的青年走来,他开口道:“我去。”
门内也有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缩着脖子走出来,碰巧听到那个萧闷葫芦说话。等那大胡子走进去后,书生叹气道:“得,今晚上一个要离家出走,一个又要去当和尚了,这才五月份,萧练是不是已经带发修行过三次了?你们说千鸟寺的和尚不烦他吗?”
胡二抿了一口酒,淡然道:“挣了两个月的钱拿去添香火,你说别人烦不烦?”
过了没一会儿,哀嚎声音停了。
街道上慢悠悠驶来一队马帮,领头的喊道:“切二十斤羊肉,备六间房,老规矩,货丢这儿,你们帮我看好。”
门口三人齐声喊了句得嘞,随后就各忙各的去了。
将将天黑,大胡子萧练走出杨槐客栈往镇子南边儿的千鸟寺走去。这家伙每走三步就要口念弥陀佛跪地磕头,真可谓是虔诚至极。
烂柯镇本地人早已经见怪不怪,隔两三个月就要来一趟。可此处是商道,行商的马帮之流就有些好奇。
有人不解道:“这人脑子没毛病吧?”
当即便有人答复:“外乡人不知道,我们烂柯镇有三怪,第一怪常年在镇东头摆摊儿,是个住在和尚庙里的道士。第二怪就是这个动不动就要出家当和尚的萧佛爷。”
“那第三怪呢?”
“第三怪啊?是住镇西的镇西的娘娘腔,明明是个男的,说话却如同夜莺声音一般,极其好听。”
那人咋舌道:“倒还真怪。”
后半夜里,杨槐客栈的账房先生江中客、伙计宋新、厨子胡二,三人趴在二楼窗户口,看着一个少年人背着包袱皮儿辛苦翻墙。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异口同声道:“这次谁去?”
赵荞一脚踹开房门,瞪眼道:“谁都不许去!我倒要看看他能走多远。”
说完便扭头儿走了,胡二喝了一口酒,低声道:“乔雨田跟乔玉策都在樵城,这次他估计会往东边儿去。”
江中客无奈道:“尽瞎折腾,长这么大他除了上青椋山,最远一次才走出烂柯镇三里地,稀里糊涂草堆里睡一晚上,做个梦吓得屁滚尿流的,图啥?还不如老老实实跟咱们学呢。”
宋新咧嘴笑道:“打个赌?我赌他走出去二里地。”
江中客说了个三里,胡二则押宝在一里地。
这当然不是刘顾舟第一次离家出走了,从七八岁一趟青椋山回来后,几乎每挨一次打他都要闹这么一出儿。的的确确是抱着离家出走的决心的,可次次走出去至多二里地多点儿就困的不行,只好栽倒在路边儿睡一觉。结果一闭上眼睛便梦到镇子口儿盘踞一头周身溢出火焰的巨兽,梦里被追杀一晚上,天亮了便自个儿灰溜溜的走回杨槐客栈了。
刘顾舟刚刚走出镇子口儿,找了个没人的地方,铺开包袱从里面翻出来几张符箓贴在自个儿身上,然后才继续往前走。
少年人自言自语道:“臭牛鼻子,这几张符箓要是再没用,小爷我能让你再在烂柯镇摆摊,我就把刘字的刀去掉!”
硬着头皮往前走,好不容易走到一颗歪脖子柳树下,刘顾舟看了看上次离家出走打得记号,干脆一咬牙,迈步狂奔了过去。
直直跑出去了一里地,刘顾舟猛地停住。
咦!这次不困?
刚想狂喊几声,结果耳边传来一声怒吼:“滚回去!”
刘顾舟只觉得两眼一黑,整个人顿时晕了过去,一头栽进了路边儿草丛。
再往前一点儿可就是河了,河里暗暗传来女子声音,“来了来了,没想到初来乍到便能吃一顿好的,这小子细皮嫩肉的,我看都不用撒佐料,生吃就行。”
两道披头散发的身影由打河中缓缓冒出头,一男一女。
两道身影飘去刘顾舟身旁,男子咽了一口唾沫,笑呵呵道:“这小子血肉干净,咱俩吃了他能涨一大截儿修为,筑起灵台指日可待啊!”
正此时,一声驴叫传来,有个挎刀青年从毛驴儿背上跃起,一个前空翻,踩了几脚草尖儿便到了河边。
青年一身灰色粗衣,腰间绑着一根麻绳,左侧悬挂一柄横刀。
青年蹲在河岸,看热闹似的看向那一男一女的飘忽身影,见那两道身影没动静,青年便开口道:“忙你们的,别管我。”
女子眯起眼睛,冷声道:“瞧着倒像个有几把刷子的江湖武夫,知不知道有些闲事儿管不得?管了就得把命搭进去。”
男子也皱起眉头,沉声道:“识相的就别多管闲事,我夫妇已入鬼道,饶你是江湖小宗师,怕也没法儿敌过两个炼气境界的鬼修!”
青年人面无表情,言语却是惊恐无比,“原来是鬼,哎呦喂,吓死我了。”
话音刚落,青年并指横抹,一道白光划过,河畔便只剩下他与刘顾舟了。
青年跳到刘顾舟身旁将其扛在肩上,咧嘴一笑,自言自语道:“这活儿真轻松。”
青年猛地脊背发凉,急忙转身,上方蹲着个手拎酒葫芦,腰带插满刀具的胖子。
胡二咧嘴一笑,一脸感激道:“你是个好人啊!”
青年横看竖看也没瞧出来哪儿不对劲儿,这人身上半点儿灵气波动都没有,可自己偏偏觉得他蹲在那里,如同一座大山一般。
出于谨慎,青年以心声呼喊了几句,可不远处那头毛驴却动也不动。
胡二笑呵呵说道:“这头千里独行特不错,就是境界低了点儿。”
青年深吸一口气,缓缓放下刘顾舟。
“这活儿不轻松,钱我不挣了,让我走行不行?”
胡二微笑道:“横着还是竖着?”
青年苦笑道:“有的选吗?”
胡二忽然叹了一口气,轻声道:“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也是来带他走的,结果现在成了厨子。在我之前与之后,拢共还有两个人,都是来带他走的。结果一个成了账房先生,我成了厨子,还有一个成了跑堂伙计。”
顿了顿,胡二微笑道:“咦!现在正好缺个长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