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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向往鸟雀(1 / 1)

回到舅舅家里。

肥胖的李嫂道了声“早安”,她提着扫帚,悄悄的凑到了瑜小姐的耳边,“老爷听你去了徐少爷家,还在客厅里生气呢,待会瑜小姐你直接认错,太太吩咐过了,在前房给你备了一些买的礼品,你等会卖个乖……”

前院一般是宅邸仆役住的地方。

相隔一道院墙,从内院的客厅难以看到前院的景物。

备的礼品用竹篮装着,里面是一盒柿霜糖,一底子的樱桃。

现在是六月份,樱桃早已成熟,是应季水果。

“站着!”

一道威严的声音在瑜小姐的耳边炸响。

她吓了一跳,瞬间如做体操立正似的直起了身。然而她的两只杏子眼却没有顺势往前看,而是等自己将落入屋内的左脚小心翼翼缩回门槛外后,就仅盯着门槛看,不敢再抬直了。

“在窗边那里罚站半个时辰。。”

刘昌达坐在客厅主座,他轻扫了外甥女一眼,下了惩罚的命令。

他当副县长已有不短的时间,一言一行都能看出当官的风采。

这种气质难以言明。

大抵……就是他哪怕身穿常服,立在一群士绅中,士绅们也会如鸡鸭似的缩着脖子,唯恐自己个头比他高了去,挡了他的光。

“她去徐从家里,又不是去别的谁家里……”

“犯不着动这么大的肝火。”

路女士等瑜小姐听了训斥后在窗边乖乖罚站时,劝了一句。

“你看……”

“她还记挂着你,给你带了礼呢。”

她语气温婉。

“是!”

“她是去了徐从家……”

“我对徐从放心,他会照顾好瑜儿。然而问题是……,她还没出嫁,是个闺女。就这样跑到别的男人家住了一宿,万一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出来。我怎么跟我姐姐、姐夫交待……”

刘昌达将手指夹着的三炮台香烟抽了小半个,沉声道。

屋外,阳光和媚。

春夏之交时的季节,早间不热不冷。

瑜小姐立在窗下,她嫌整只手提篮太累,于是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换着提。耳畔交杂着舅舅和舅妈的双簧,她渐渐感到了无趣,因此她的眸光从面前的格子扇挪到了院内的天井。

汉白石的井栏,透过去,就能望见几株紫色的鸢尾花。除了鸢尾花外,还有兰花、凤仙花、长春花、牡丹花。

在天井里,还长着一丛丛野花。

各式的野花,白、黄、紫、蓝都有,叫不上名。

她没想到舅舅还有侍弄花草的手艺。晚上,他会给盆栽盖上毡布,防止夜晚太冷,冻死了花草,到了早上,又会撤下毡布。若遇到疾风骤雨、烈日骄阳的天气,他也会这些花花草草挡雨、遮阳。

这些杂活,他是不肯仆人代劳的,向来亲力亲为。

她盯着鸢尾花紫色的花瓣,忽的,它晃动了几下,似是被风吹动。紧接着,一滴滴的雨水落在了白色的箩底方砖上,将其染的漆黑。

“下雨了。”

前院的李嫂在喊,张伯在喊。

他们慌忙的在雨中来回飞奔,将一件件器物从雨幕中挪移。

雨很急,那朵她盯着的鸢尾花被风雨卷走了几个花瓣,与它的几个姐妹一样,成了残花,变得不再怎么美观。一片片花瓣撒在了天井四周,让黑色的地面多了紫色,不再单调。

呼呼的风声。啪嗒的雨声。

她看到了自己舅舅失了仪度,提起长袍前幅朝天井迅疾的跑去。他的袖袍很宽、很大,跑起来带着别音。

俄顷,一只落汤鸡怀里抱着三四个盆栽,躲在了檐下。

“这些事让下人做就行了,你去干什么……”

路女士从怀里取出手帕,替刘昌达擦着身上的雨水,“进屋重新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别染了风寒……”

她和瑜小姐都是女人,若让衣裳浸了水,就是失了体统。

所以这搬天井盆栽的事,只能让刘昌达一人去做。

“我只是湿了一身衣物……,要是不顾它们,它们可能在雨中就被水泡死了……”

“多少也是个生命,既然照顾了,就得照顾到底。”

“不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去死。”

刘昌达沥了沥衣袍上的雨水,随口回道。

“瑜儿,你和我去厨房,给你舅舅熬点姜汤……”

“驱驱寒气。”

罚站的半个时辰时间未过。路女士也不忍心让瑜小姐一直在窗外站着。让她与自己一起去厨房熬姜汤,是个缓解舅甥之间尴尬、隔阂的好方法。

这个借口,刘昌达亦难拒绝。

毕竟是为了他好。

随着厨房里熬姜汤的砂锅慢慢的咕噜咕噜冒起水花,屋外的雨势也逐渐开始小了起来,从倾盆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有一得就有一失。

天井的几盆花虽遭了殃,但被打落在地的花瓣却在一阵阵急雨中迸发出了自身的香气,这股香气混合着冷冽的潮气,扑在了徐从夫妇的脸上,让他们浑身的整个毛孔都为之舒服了起来。

“师娘,瑜小姐。”

徐从走在廊下,刚合雨伞,就碰见了端着姜汤的二女。

“你怎么来了?”

“来之前,也不招呼声……”

路女士看到徐从过来,有点欣喜,她笑道:“刚才我和瑜儿正在厨房里,你要是早点通知,我就和她下厨做些饭菜,也好款待你们。”

“是瑜小姐说的,她说……师娘你想见我。”

“这不,我就来了。”

“其外,也是因为我有点放心不下瑜小姐,看她是否回来了,所以亲自过来一趟,确认一下安危。小心无大错嘛。”

徐从和声道。

“师娘,你好。”

待徐从打完招呼后,陈羡安也上前一步,嘴甜道。

她手上提着一个竹篮,和先前瑜小姐提的很类似,只不过装的礼品不同。她将之递给了路女士。

“师娘,上次我和先生新婚后,因为走的急,要去燕京,所以没机会见您……,还请您不要怪罪……”

她微躬一礼。

在弘文学堂的时候,刘昌达和路女士一直都对徐从很照顾。

如师如父,如师如母。

这点,陈羡安很清楚。

“有什么可怪罪的,他不是给我写信赔过了罪吗?”

路女士摆手,示意自己不在意。

她端详了几眼陈羡安,“羡安,你长的确实漂亮,难怪徐从非你不娶了。不瞒你说,先前我和他老师商量过,打算将瑜儿许配给他,没想到他啊,不乐意,一路上,木讷的很,连话都不和瑜儿说,害的她回家后向我抱怨……”

一些话,还是说明白的好。

她见陈羡安看瑜小姐的神色有些不自然,立即就联想到了昨日的事情。也是,一个闺女跑到徐从家里,确实不合适,陈羡安不多想才是不正常。

起初,她也不同意瑜小姐去乡下,但架不住……瑜小姐的软磨硬泡。

“还有这事……”

“我是头一次听说……”

陈羡安眼睛一眨,说起谎话。

一群人说话的声音很吵闹,在卧房休息的刘昌达闻声也出了门,赶去迎接。等汇合后,几人在客厅落座。他吃了一口柿霜糖,又呷了一杯热姜汤,“今天……怎么赶过来见我了?”

姜汤驱寒的效果不错,他感觉湿冷的身子多了几分的暖气。

这次不是徐从或者陈羡安答话,而是路女士回了话,“学生抽空过来看看你……,都不行了吗?问这么多话干什么。”

有了这话,刘昌达放弃了质问。

女大不中留。

他虽不知瑜小姐何故前往乡下,面见徐从,但他懂得长辈和晚辈之间的界限。有些事,问的太详细不太好。

接下来,他问了一些徐从在燕京求学的事。

“燕京比新野发达不少……”

“我在燕京的时候……”

随着瑜小姐紧步远离客厅,她所听到的谈话声也就逐渐变小,直至消失不见。她之所以如此着急,并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和灰白狐狸会面。

如今徐从来了,若是让他撞见了狐仙,岂不是证明昨日的说辞都是假的。

少倾,屋内。

瑜小姐抱紧了怀中的狐。

“你别出去,有我在呢……”

她低声道。

灰白狐狸得到了安慰,它亲昵的蹭着老妻的脸。

这张脸,它百看不腻。

……

晴空万里,几只小的麻雀在电灯线上跳来跳去。河庙街在去年冬季的时候拉上了电缆,同时有了七八盏电路灯。大雨过后,放晴的太阳比前几日的太阳更为夺目,耀眼的令人目眩。

花狗和两个和他相仿的女娃无视骄阳的暴晒。

他们踢着毽子。

秋禾坐在椅子上。这是一座垫了褥子的椅,坐起来很舒服。外面的阳光刺目,但在屋内,阳光却又极为温暖。她很享受晒太阳。

她眯着的细眼看到了一对夫妻走了过去。

女的穿洋裙,男的则是长袍。

他们挽手,在她的眼前掠过,像先前雨幕中的燕子一样,留给她的只是惊鸿一瞥。

女的她看不真切,男的身影她却模糊记得。

很遥远的记忆。

她想起身,看个真切。但肚子太大了,她又怀了胎。肚子即尖又大,像一个大号的陀螺。人都说,尖肚子生男孩,圆肚子生女孩。她的肚子是尖的,这一次理应生男孩……。

锡匠回了铺子,他枯竹似的手抓着一只老母鸡。鸡脚被麻绳捆了,他大手捏着老母鸡的翅尖,任由其胡乱扑腾。

“这鸡养了三年,能给你补好身子。”

“生了这一胎,咱们……就不生了。”

他坐在马扎上,脸贴近妻子的肚子,听着儿子在肚里的轻微响动。

秋禾温柔的看着丈夫,“你不知道,你离开的那会,他一直踢我呢,我想,他也想来到这个世上,他踢我很用劲,他肯定是个男孩,怀盼弟和念弟的时候,她们俩踢我的时候,可没这么大的动响……”

“是吗?”

锡匠紧绷着的脸松弛了下来,挂上了笑意。他的脸很黑,常年融锡,他的脸被油烟熏的干裂、发枯发黑。虽然才是三十来岁,可他的脸,却如乡下的老汉没什么二样,都是一样的黑,一样的皱纹多。

“我去杀鸡,给你做饭……”

他提了鸡,往后厨走。

等锡匠离开之后,秋禾对花狗、盼弟、念弟招了招手,让他们过来。她看向两个女儿,“盼弟,念弟,你们今晚睡在余家好不好?去跟你兰花婶睡。花狗,你可要照顾她们俩个……”

“嗯,姨,我会的,我有这个!”

花狗从腰间掏出别着的木枪,一巴掌拍在了桌上,“我爹说了,有枪,就是男人。我是男人,我有枪。我会照顾她们两个的……”

“娘,我愿意去兰花婶家……”

盼弟、念弟齐声喊道。

去余家,兰花会给她们糖吃,也能吃不少的点心。

她们当然愿意去余家。

花狗领着两个姐姐离开了锡匠铺。

“她们两个怎么走了?”

“算了,走了也好……”

“你多吃,多补补,为了肚子里的儿子……”

锡匠从后厨出来,没见到两个女儿,他虽感觉奇怪,却也没怎么在意。

一盅泛着油脂花的鸡汤摆在了秋禾面前。

她用勺舀了一口,浅尝了一下,“缺盐。”

“我去拿盐来。”

锡匠点头,朝后厨的方向走,准备拿盐、

然而还未等他转身走几步的时候,身后便传来了秋禾的痛呼。他急切扭头回身,发现自己的妻子正捂着肚子喊着疼,垫了褥子的椅子亦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不好了,流……流产了……”

秋禾额生虚汗,咬牙道。

她的眸光看向锡匠,包含了歉意,似乎是在自责自己为什么没给他生下一个儿子。

“流产了?”

“不,你怀了七个月,还没到流产的时候……”

“我去请产婆,一定要生下他……”

锡匠心急如焚,忙道。

他飞奔似的朝产婆家里去跑,只留下了秋禾一人在家。

等锡匠离开后,秋禾挺起身,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大肚子,颤着手,一拳又一拳的朝着自己的肚子打去,顺带将一盅鸡汤全部灌进了肚。

她对丈夫的厌恶一刻也没停息过,哪怕他对她不错。可终究到底,她只是锡匠买来的财产。她不想给一个奴役自己的人生下子嗣。

一拳,又一拳,直到裤裆里一团血肉掉了下来。

她累的虚脱了,无力的歪着头躺在座椅上。嘴里还不断的流着一丝丝红色的涎液。紧接着,她听到了外面的鸟鸣声,于是撑着最后的一丝气力,将头扳到了面向店铺外的方向,两只眼睛无神的盯着碧蓝的空,看着外面的鸟雀在电缆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

她闭上了眸。

几只鸟雀扑哧破空,从电灯附近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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