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先生特意批准徐二愣子的事假。午休的间隙,弘文学堂的校方就在告示栏上张贴了公告,放学生一旬假。公告的内容大体如下:因学堂的两楹讲堂年久失修,有坠瓦之危,故已聘请工匠重新修缮,特此放假一旬日,望学生回家安于功课云云。
放假的消息从正堂传来后,堵在老夫子门口的十余名批发学生也不知什么缘由渐渐散了,听其吵闹声,应是有人前来劝了。
东隅的走廊,又趋于平静。
紧接着,一个年老的斋夫敲了讲师寓所的门,将校方放假一事告知了先生,让其早做准备。譬如在午课第一节通知来上课的学生们。
等老斋夫离开后,刘昌达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又点燃了一根香烟,抽了几口,“看来也不用我放你假了,待会吃完饭后,你早点回家吧,先去乡下避一避,闹不到乡下的,等安稳后,我会遣人通知你。”
剪辫,投了诚。徐二愣子却知他融不进“他们”,他还念着老夫子的恩,袖口处藏着一个裹着破碎玻璃镜片的粗布帕子。所以如今校方、先生的决定,于他此刻的处境合适极了。
讲师寓所的灶台在临近的一间厦屋,不远,十几步路的样子。寓所的先生们大抵都是独居汉,只有三四个先生带了妻室,一同寓居。不过经常独自生活做饭的,也只有师娘一个。厦屋的灶台成了先生、师娘的独有品,不至于沦落成冷灶。
这一点,徐二愣子并不知晓,是狐仙告诉他的秘事。
大概过了一刻钟,小脚女人做好了饭。
一碟蘑菇炒青菜,一碟红烧肉,还配有莲子粥、韭菜花卷。
只不过小脚女人盛了饭后,就自己躲避到了里屋,外屋只有先生和徐二愣子两人一同用膳。这倒不是先生的封建,先生曾劝过几次妻室,让其出来一起吃饭,只不过小脚女人一直执拗,仍是守着陋习陈规……。
食不言、寝不语。
外屋的两人在默默用饭。等吃的六成饱之后,徐二愣子道谢了先生、师娘的款待。纵然他在先生这蹭饭习惯了,但礼不可废,该道谢就得道谢。哪怕先生说了,让他不必太过拘束。
“我书橱里还有几本书,你带回家,可以闲时翻看。”看徐二愣子准备离开之际,刘昌达先是用撕开的花卷白瓤蘸了一下红烧肉酱汁,吃了下去,然后啜了口清粥,这才开口道。
经过半个学期,徐二愣子的成绩已经在高小中拔尖了。校方让学生回家,说是一旬日,但还不知什么时候开课。一旬日也不短了,趁此机会让徐二愣子多看几本书丰富一下学识也是好的。
刘昌达起身走到办公桌里侧,用铜钥匙打开了红木橱柜,从中挑拣了几本日译书,递了过去,“等你看完了这两本书,我再给你找找日文原版,今后对照着读,能加快学习日文的速度。”
“是,先生。”
徐二愣子接过书,打量了一眼。上面一本是二叶亭四迷的《浮云》,下面一本是樋口一叶的《晓月夜》,皆是金港堂出版。
‘金港堂?应该是东洋那面的出版商吧。’他内忖了一句。
和先生也没什么闲余话可说了。徐二愣子鞠了一躬,走出了寓所,并带上了门。等门闭之后,他听到了一个朽木不堪负压的咯咯噪音。他猜测,应是先生落了座。那套太师椅有了不小的年头,在先生来之前它就已经存在。他在走廊上迈步,眼睛余光掠过了寓所的格子窗,看不真切里面的动静。窗内窗外都蒙了一层薄薄的灰,里面又有烟雾笼罩。
走过几间寓所,他来到了老夫子的寓所了。
门口是几盆被砸的稀巴烂的陶盆,倾覆的壤土之下,能看到开的灿烂的剑兰花,白的、粉的、紫色。
“还活着吧。”徐二愣子懂农事,有徐三儿这样的爹,他不可能不懂农事。他看到剑兰花的根部还没有断,仍残着板结的余土。
只不过待他准备提醒老夫子的时候,却发现寓所已经落了锁。
一把崭新的铁锁。
……
“那几盆剑兰花我没有捡拾,一是没有合适的承载物,二则是周先生他走了,这几盆剑兰花没人照看,它们也会枯死。”
徐从叹息了一声。老夫子是老朽,他也是老朽。一些新式学堂学生们不能明白的东西,他却能大体猜到老夫子的想法。
正如他喜欢编制柳筐一样……。
“怎么不将剑兰花送给先生,先生应是爱花之人吧。”放学回来后的吴昊插了一嘴,他不知前因,提出了自己看起来合理的建议。
“不,且不论这兰花是周先生的私人物品,先生保管不合适。”徐晴纠正了吴昊的想法,她斟酌用词,解释道:“周先生已被学堂的学生厌恶,顺带着连他的那几盆剑兰也是一样。先生若养了,就是引火烧身。”
一个女生宿舍,有四个人,但私底下除了总群外,可能有八个群。徐晴虽不善于勾心斗角,但喜欢看宫斗戏的她,一眼就猜出了大概。
剑兰花是好花,可因与周先生产生了联系,它就变成了人人躲避不及的东西了。
徐从点头,认同了徐晴的说法,“我当时应是存了这样的顾虑,所以没有捡拾周先生栽植的剑兰花。后来,我便后悔了。弘文学堂重新开学后,我在学堂内就再也没见过周先生了,先生说他和校方解了聘,回乡下私塾教书去了。他不肯剪去他的辫子。”
“这只是周先生离开学堂前对先生说的话。没有人知道周先生到哪里去了,他和他的老妻离开了南阳府,连他的儿子也不知道……”
众人闻言,沉默了一会。
周先生或许在别的学生眼里不怎么好,可他在老爷子心目中,着实是一个良师。他将自己的讲义借给了老爷子,又对老爷子孜孜不倦的教诲。多好的一个人,落得了这样一个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