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生,你搞清楚‘正义’这个词真正的涵义了么?”上杉越问,“在你看来,正义应该是谁来界定的?”
源稚生愣了愣,缓缓地说:“在我看来,正义应该是由家族所有人的意志来界定的,能够让家族崛起强盛的事就是正义,这是身为大家长应该贯彻的意志……自从我继任大家长以来,我在内心时刻这样告诉自己,但我不知道是哪出了问题。”
“稚生啊,我也无法武断地告诉你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因为我在任的时间只有十一年,从始至终也没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大家长。”上杉越自嘲地摇摇头,“倒是逃离家族的这六十几年来,回头去看这个庞大而复杂的家族,我渐渐的萌生许多的感触,可能这就是旁观者清吧,虽然我没办法告诉稚生你什么是正确的道路,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一段家族从未提及的历史。”
“是,我在听。”源稚生正襟危坐。
“一个家族的正义,必定不是某种绝对的东西,稚生你说正义应该是由家族的所有人来界定的,但是这么庞大的一个家族,不可能所有人的意见都统一。”上杉越摇摇头,“正义是相对的,只能建立在大多数人的立场上,家族想要贯彻正义,就必须要选择牺牲其中的小部分人,就像樱井小暮和她的弟弟这样的‘鬼’,但这样的正义对于那些流离失所的‘鬼’来说,会不会太不公平……在这样矛盾的正义中,猛鬼众也就应运而生。”
“想必家族的所有人都告诉稚生你,猛鬼众生来就是危险的,是罪恶的,这一切都是血统决定的……但这一切真的是全然由血统决定的么?”上杉越抛出这个问题后缓缓地摇头,“不,这些其实是由利益决定。”
“利益?”源稚生有些不解。
“是的,利益。”上杉越点点头,“家族贯彻的正义一直都是顺应家族的利益,可利益是很可怕的东西,就像魔鬼的迷药,它能驱使人吃人,让原本贤良恭顺的人吃掉自己的至爱亲朋,甚至让两个本该不死不休的死敌止戈结盟。”
“在衣食无忧的年代,家族没有外患只有内忧,那些拥有着不稳定血统的族人自然也就被家族定义为了‘鬼’,受到严密的监控,其中最危险的家伙则会被彻底肃清。”上杉越说,“但稚生你知道么?在外患不断的年代,家族是有和猛鬼众合作过的,甚至还是家族方面主动找到猛鬼众寻求合作。”
“什么?”源稚生惊呆了。
家族主动找猛鬼众合作……这样的历史他还真是闻所未闻。
“是在我继任大家长的位置不久后,第二次世界大战即将打响,家族是有力的主战派,但和平的年代实在经历太久,那时家族的力量已经不像战时那样鼎盛。”上杉越说,“经过家族长老团和各家主的一致协议,家族决定启动‘D’计划。”
“‘D’计划?”源稚生问,“那是什么?”
“‘D’计划里的‘D’字指代的是‘DEVIL’,前身是《旧约圣经》中的撒旦,也就是魔鬼的意思。”上杉越说,“‘D’计划的意思是和魔鬼签订的契约,其实就是家族私下里将‘鬼’的定级标准降低,一再的降低,原本家族在和平年代对于‘鬼’的审核制度是相当严格的,稍有隐患的血统都有可能被执以终生监禁这种近乎没有人权的处置,但经过‘D’计划的重新筛选后,那些原本被判定为危险血统的族人几乎所有都被划入了安全血统的范畴,因此家族当时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鬼’诞生了,哪怕是有很大失控风险的血统也会被‘D’计划秘密保留在家族中,作为应付即将到来的战争而囤积的力量。”
“意思是为了对抗外来力量的威胁,家族不惜动用一切可用的力量么?”源稚生问,“哪怕是具有潜在威胁、本该被家族判定为危险血统的族人?”
“是的,就是这个意思。”上杉越点点头,紧接着又摇摇头说,“但只是这样还不够。”
“在我父亲那一代,家族就已经比全盛时衰败太多,说起来我父亲其实也是个完全不称职的大家长啊,他的一生仅仅痴迷于两样东西,棋道和我的母亲,偌大的家族在他的手中被搞得乌烟瘴气。”上杉越说,“我接手家族时,族内已经分化严重混乱不堪,再加上我的虚耗,这种积累已久的羸弱很难通过仅仅一个‘D’计划扭转,临近战争时家族也没能筹备到预期的力量,这样下去我们很难在战场上震慑住欧洲和北美的混血种们。”
“所以家族求助了当时的猛鬼众,想借用猛鬼众的力量在战场上取得优势?”源稚生微微皱眉。
“没错,家族和当时的猛鬼众领袖签订了一份和平协议,家族方面承诺和猛鬼众两者互不侵犯,时效长达五十年。”上杉越解释道,“在这五十年的期间内,家族默许猛鬼众的发展与繁衍,只对已经失控并具有龙化趋势的‘鬼’施行逮捕,不对猛鬼众的其他成员加以干涉,而相应的,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猛鬼众需要听从家族的调度,无条件向家族输送可控制可使用的兵力,直到战争结束为止。”
“五十年?”源稚生愣了愣,“这么说按照协议的规定,家族和猛鬼众互不侵犯的时效一直会持续到十年前?可我所知道的情况,家族在十年前就和猛鬼众的关系势如水火,在那之前战争也一直在持续,似乎很久都未曾中断。”
“这就是家族从不愿提及的历史,因为家族单方面撕毁了曾和猛鬼众达成的协议。”上杉越沉声说,“第二次世界大战其实就是混血种之间为了资源分类掀起的一场世界级战争,那时的日本输掉了战争,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作为主战派的家族首当其冲,但家族不愿意承认战争的失利,家族认为日本的混血种比欧洲和北美的混血种都拥有着更高贵的血统,因为我们是白色皇帝的血裔,我们拥有着无与伦比的‘皇’,在混血种的战场中必定能力压欧洲混血种,可当时的猛鬼众也就萌生退意……家族和猛鬼众之间的分歧就出现在这里。”
“当时的欧洲混血种代表乘坐‘衣阿华’号战舰,同美军一起抵达日本,就是你们的校长,那个名为昂热的男人。”上杉越看了眼路明非几人,又收回视线对源稚生说,“当时的猛鬼众被最强屠龙者的名头吓坏了,猛鬼众的领袖劝家族不要和昂热作对,但家族却固执地认为昂热被称为当世最强屠龙者是因为他还没来过日本,没领教过蛇歧八家的‘皇’。”
“接下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作为‘皇’的我败给了昂热,那是一场惨败,连同家族的尊严一起输掉了,昂热在蛇歧八家设立日本分部,和家族签订数个不平等的协议。”上杉越苦笑,“但猛鬼众却从来没反抗过昂热,他们很聪明,早已从这场必败的战争中明哲保身,可家族却认为猛鬼众的行为是背叛,家族单方面撕毁了战前和猛鬼众签订的协议,并对猛鬼众展开了报复式的打击。”
源稚生怔住了,上杉越的话他听的很仔细,猛鬼众和家族的协议条件是签订到战争结束为止,猛鬼众明明没有任何违背协议的地方,毁约的完全只有家族方面……这种行为根本就是过河拆桥。
“家族内部当然知道猛鬼众没有错,但是战争的失败、昂热的压迫……家族必须要找到发泄的阀口来承担这一切的损失,不然人心惶惶,蛇歧八家会从内部分崩离析。”上杉越低声说,“这就是家族式的正义,而当时的猛鬼众就成了这份正义的牺牲品。”
“稚生你能想象到家族当时的嘴脸么?家族明知道这是错的,他们知道消灭猛鬼众的做法是违背协议的,但他们坚持要这么做,并声称这是为了家族的大义。”上杉越说,“和猛鬼众开战自然是要经过我这个家主的决议,即便我只是个名义上的家主,但我也是家族绝无仅有的‘皇’,长老告诉我的不得不向猛鬼众开战的原因是害怕猛鬼众危险的血统在昂热面前暴露,因此要肃清所有的‘鬼’,包括家族内部的隐患,那些在‘D’计划中得以自由的身怀危险血统的族人也被赶尽杀绝……他们坚称这是正义的,因为不这么做家族可能会死更多人,在危难之中,能让家族延续的行为就是正义。”
“家族居然选择了这样的做法。”源稚生的手掌紧握成拳,止不住的颤抖,是因为愤怒,“这算哪门子的‘家族的大义’?如果这么做也能被称作正义的话,那这样的正义真让我恶心!”
“是啊,这也是我脱离家族的原因之一,我实在受不了那些老东西的嘴脸,口口声声说‘为了家族的大义’、‘为了家族的崛起’……敢情只有他们需要崛起是么?为了崛起他们什么都可以牺牲。”上杉越不忿地说,“所以那些老东西在撺掇我暗杀猛鬼众领袖的时候,我当场撂担子说不可能,想都别想,你们自己借用人家的力量承诺人家不打仗啦,现在用完了就对人家翻脸?这不是提上裤子不认人?人家是杀你爹娘还是拐你老婆啦?要有的话你们有冤申冤有仇报仇,反正人家和我没仇没怨的,这种生孩子没屁眼的缺德事我做不出来。”
上杉越说出最后一段话的时候,一旁的恺撒和楚子航忍不住对视一眼。
“要是吵架的话你吵得过么?”恺撒在楚子航耳边小声说,他瞥着上杉越,有些发怵,“吵不过的话,咱们以后还是尽量别和象龟他老爹拌嘴吧?”
“越师傅的战斗力是蛮强的。”楚子航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补充道,“和芬格尔有的一拼。”
“其实不论是小暮也好,还是稚生你也好,我想告诉你们的是,正义这东西并不是绝对的,而是有选择有余地的,站在不同的立场就会产生不同的正义。”上杉越看着源稚生,“就好比小暮的父亲大义灭亲,是因为他摒弃了父亲的身份,选择家族那种利益至上的正义,就好比稚生你做了这么多年的执法人,觉得‘鬼’存在的意义就是被杀死,这是你作为执法人的正义,但是站在兄长的立场,守护自己的弟弟才是你该做的事,这是你作为兄长的正义。”
“稚生你该选择何种正义,就是看你舍得放弃什么。”上杉越看着源稚生的双眼,“是放弃你被家族赋予的执法人的责任,还是放弃你相依为命的弟弟。”
“不过在我看来,其实家族的责任并没有那么重要,因为换个人坐在大家长的位置也能担负起家族的责任。”上杉越看了看源稚生源稚女,又看了看绘梨衣,“但家人是无可取代的,因为你的家人只有你……至少我这么认为,稚生你们比一切都重要。”
源稚生彻底愣住了,从他十岁有人来到深山里,告诉他他的真实身份是源家长子那一天开始,就不停的有人为源稚生灌输那些教条般的理念。
家族的责任重于一切、怎样去做一位合格的家长将家族引向强盛、要紧握利刃奋勇杀敌才能换来家族的和平……源稚生成为了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但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疲惫。
他很累,但他无人诉说,因为他是万众瞩目的天照命,是众望所归的大家长……可他真的很累。
这是第一次有人告诉他家族的责任其实没有那么重要,他不再是作为天照命、大家长,而是作为家人,有人把他存在的意义置于一切之上……那个人就是他的父亲。
“我懂了。”源稚生牵着弟弟的手,向上杉越拜谢,“谢谢您教会我这一切……教会我大家长的真正意义,也教会我怎样做一位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