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居到了后半夜,除了办丧的人家,一盏灯也没有了,到处一片漆黑。
料峭的寒冬尚未过去,西京市的冬夜本就这样,
寒冷且干燥。
灵堂上面的彩灯还在闪烁,纸房子里的烛火仍旧在摇曳着,涌出的火舌似乎随时都能让“房子”化成飞灰。
故去的老人大概是个念旧的人吧,孙子也就遵照他的意愿,办了这场传统的丧礼。
在2037年,城里的人一般不会这样办丧礼的,何况是住在别墅区的有钱人家。
乔巡没有睡觉,坐在露天阳台上。
他在等一个人,或者说,等一个不是人的人。
凌晨两点过,周围的气温好像一下子低了不少,伴随着一些冷风。
对面丧场里,灵台上点着的几根蜡烛,烛光开始闪烁。放在底下的引魂灯却猛烈燃烧起来,比任何时候要旺,扑闪的火光发出燃烧的爆炸声。灵堂旁边燃着炉火,守灵人躺在炉火一侧,裹着棉衣睡觉。
某一刻,守灵人打了个寒战,身上的棉衣稍稍松了一下。他一下子惊醒过来,到处望了望,没有瞧见什么异常后,又在引魂灯里添了点油,重新燃了两盏新的蜡烛,在炉子里加了点炭后才继续睡觉。
嘎吱——
别墅稍掩着的正门,向外面打开了。
这一切都被乔巡看在眼里。他稍稍想了想,翻身从阳台上一跃而下,步伐一闪,就到了对面别墅的大门前。
回头看一眼后面的守灵人,睡得还香,身上也没留下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乔巡心里嘀咕,手脚还挺干净的,也许只是回来看一下孙子吧。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约莫五分钟过去后,别墅正门又被推开了。
乔巡靠在墙上,手指敲了敲墙砖,随后,一道无形的符文屏障形成,笼罩住了门口这出狭小的空间。
他开口说,
“老人家,请稍等。”
话音一落,符文屏障里温度立刻下降了好几度,一抹闪烁的虚影逐渐现了形。
一个面色枯槁,双眼无神的老人落了正当。他看着乔巡,
“你能看见我?”
乔巡点头,
“为什么要回来呢?”
老人叹了口气,
“我还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想过,人死了后原来真的会变成鬼魂。”
乔巡摇头,
“正常来说并不会。”
“但我这是,为什么?我死了后,却能清楚地看到我的尸体,还有周围的一切。”
乔巡确信,老人生前是个普通人。所以,跟他解释太多没有什么必要。
他同时也不理解,为什么会有阴魂诞生。朱孛娘不是说过,要等地球有了原生神才会有阴魂自然诞生吗?
老人现在的状态的确是阴魂。死后,他的意识被特殊的力量碎片包裹了,没有随着生命活动的消失而一起消失,也就造成了现在的“阴魂”状态。从传统认知上,他现在的确是个鬼魂。
难道是有人故意制造阴魂吗?人间通判?
乔巡问,
“你临死前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人吗?”
“没有,那几天我感觉自己可能坚持不住了,就一直待在房间里。”
“死后呢?”
“死后,我就像睡着了。等我睡醒时,发现自己在棺材里,但是个鬼魂。”
“也就是说,你生前生后,都没有见过什么特别的人?”
“嗯。”
这就让乔巡有些疑惑了。难不成是自然诞生的阴魂?莫非,已经有人成神了吗?
他不敢肯定,但也不敢随意排除这种可能。
之前刚过来这边的时候,他就注意到棺材里有异常波动,所以才一直坐在阳台上,想看看到底会变成什么样。结果却见证了阴魂的诞生。
乔巡看向别墅和睡得正香的守灵人,不由得想,会不会是这些帮忙操办丧事的人里面混进了别有用心的人?
他想了想,问:
“你知道自己该去哪儿吗?”
老人迷茫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去哪儿。会有黑白无常来勾走我的魂吗?到地府去,然后转世投胎。”
“将来可能有,但现在没有。”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老人第一次死,没有经验,很犯愁,不知道去哪儿,难不成就呆在这儿?
乔巡想弄明白到底为什么会出现自然阴魂,于是说,
“老人家不妨暂时跟着我,我会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帮你解决这个问题。”
“跟着你,不会添麻烦吗?”
“有麻烦再说。”
乔巡在自己手臂上铭刻下一道符文,将老人的阴魂收纳进去,随后离开了这里。
他重新回到自己房间外面的阳台,继续观察这边。
他先行感受了一下造成老人变成阴魂的特殊力量碎片。
可以首先排除符文之力碎片,一一对比后,他确定,这是之前没有见过的一种力量。效能特别高,在他目前半神水平的感受下都很高,这更加证明了,这可能真的是超越级的力量碎片。
真的已经有神诞生了吗?
“我叫乔巡,老人家直接叫我小乔就是了。老人家怎么称呼呢?”乔巡想跟他聊聊。
“江元。”
“江大爷,你只有一个孙子吗?”
江元摇头说,
“我没有家人,唯一的孙子是我以前在路边捡的弃婴,本来打算送到孤儿院去,但瞧着可怜,就收养了。”
乔巡说,
“你的丧事,没有其他人来吗?朋友,邻居之类的。”
能买得起别墅的,怎么也不至于没什么朋友吧。
江元说,
“我是两个月前从其他地方搬来的,生前也没跟认识的人说过,死后就更别说了,估计,都没什么人知道我死了。”
“你的孙子呢?他不认识你的那些朋友吗?”
江元叹了口气,
“唉,我孙子名叫江悠乐,他脑子有问题,几乎很难跟人沟通,可能是小时候被遗弃挨冻落得病根儿吧,医院也查不出来原因,只是建议让他住在安静点的地方。我生前一辈子没怎么花销过,攒了点钱,就搬进这里了。他能知道给我办丧事,我已经很吃惊了。”
“难怪我看他没怎么说话。”
“唉,也不知道我这一死,他之后该怎么办。我若彻底死了,见不着他也就罢了,可偏偏让我成了这副模样,眼睁睁看着他受苦,真是……唉……实在不行,我就只能跟在他身边了,变成了鬼也还能做点事。”
乔巡摇头,
“江大爷,我很同情你们的遭遇。但我并不建议你这样做。你现在虽然还很清醒理智,但这份理智会随着时间逐渐丧失,变成彻彻底底的鬼魂,那时候难说你不会伤害你的孙子。”
这是朱孛娘告诉他的。阴魂之所以要专门处理,就是因为意识失去了确定的承载后,理智会逐渐崩解,最终演化成继承了生命本能的能量团。而一个人的生命本能,可说不好是怎么样的。
“可是……我的孙子唉……”
乔巡说,
“可以让社会福利机构来善后。你这栋别墅一卖,也算是给他留下一笔遗产了,足够在社会福利机构里供养他到死。”
乔巡的话虽然有些冰冷,但很现实。
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老人没说什么,他只是害怕自己不在了,孙子会受苦受欺负。
乔巡又问,
“江大爷,你的孙子只是没法跟人沟通吗?他的智力呢?”
老人说,
“小悠其实智力没问题,别人能做的,他也能做,学习念书都能做得好好的,就是很难跟人沟通,所以平常都是一个人学习。他一个人处理自己的吃穿住行都没问题,但只要涉及到跟人说话和交流,就什么也做不好。”
“社恐吗?”
老人摇头,
“不是性格的问题。他……就像一个机器人,只能接受别人简单的指令,做机械性的身体动作。稍微复杂和抽象一点就不行。如果,他一个人生活在没有人的地方,我也许不会那么担心,但……”
“你生前有想过这样安排吗?”
“我想过,但哪里真的忍心把他送到无人区去。现在地球上,除了很危险的地方,哪里没有人的足迹。”
“这倒是。”
“小乔你是刚搬过来的吗?”
“嗯,在这里暂住一段时间,和朋友一起。”
“你是什么特别工作的人吗?能看到我,别人都看不到。”
“呵呵,我是一名进化者。”
老人惊讶,
“原来是进化者啊,进化者可以看到我的话。那我会不会被当成污染事件处理呢?”
乔巡说,
“一般来说,是这样的。不过,也并非所有的进化者都能看到你。”
“进化者不是分那个什么领袖、向导之类的吗?”
看来国家对这方面的知识普及得挺广泛的,普通民众都知道控制小队职业划分了。
“嗯,像你这种情况,需要特别的天赋才能注意到。”
老人突然灵光一闪,
“小乔,你说我的孙子如果成为进化者,会不会就能好了呢?”
“这也有可能。但成为进化者的可能性并不是很大……”
乔巡说着,又觉得也说不好。如果老人成为阴魂真的是有神诞生的话,那也就意味着全民进化的时代很快就会到来,那时候人人都可以成为进化者,整个人类社会都会发生剧烈变迁。
“唉,新闻上说,自然觉醒的几率很低很低,万分之一都不到,而被污染生物污染的话,能有百分之一左右的几率进化。”
“但被污染生物污染的人,百分之九十九都死了。”
江元更加惆怅了,
“所以说,哪可能为了一个不确定的可能冒一个百分之九十九成不了的险。”
“老人家,你也别太悲观。以后自然觉醒的几率会越来越高的。”
“唉,这些事,我一个普通人哪里明白。”
乔巡跟江元闲聊着。
江元大概也很久没跟人好好聊过天了,话题比较多。
但乔巡也不介意,在进化者的圈子里混太久,有时候跟普通人聊聊普通的话题,也是一种非常不错的体验。起码,能让人感到心安,能让人觉得,世界并不是那么糟糕的,生活里总有些难以察觉,但一直存在的小小如意。
凌晨三点半左右,丧场里的人陆陆续续开始工作。
江元那个特别的孙子,按照道士的指挥,的确,像个机器人一样哭着丧。以至于说,甚至无法从他身上感受到失去爷爷的悲伤。
敲锣打鼓、哀乐与道士的念经声响起,竟然给这死寂的水月居增添了一丝光彩与安宁。
这也难说不是一件令人意外的事。
比起感受静悄悄的黑,还是光明正大的悲更令人安心一些。
江元的阴魂长时间停留在外面,会加速理智的崩溃,所以,一阵闲聊后,乔巡还是让他藏到起手臂的符文里了。
虽然也无法避免崩溃的趋势,但起码能减缓。
天快亮的时候,他卧室的门被敲响了。
乔巡回头说,
“请进。”
门推开后,是朱孛娘。
不知为何,看到朱孛娘,乔巡安心了一些。
如果是管月或者吕仙仪的话,他觉得自己可能会有些不想面对。
朱孛娘看了一下床问,
“你一晚没休息吗?”
床上的被褥没有一点褶皱。
“没呢。”
朱孛娘走到阳台,坐在旁边的矮凳上说,
“我感受到了阴魂的气息。从对面传来的。”
乔巡说,
“那缕阴魂现在就在我这里。”
朱孛娘呼出口气,
“是真的有啊,我还以为是我搞错了。”
乔巡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朱孛娘略微蹙眉,
“自然阴魂吗?难道已经有自然神诞生了?”
“不知道。老人家并没有过什么特别的经历,只是个普通人。给他操办丧事的,也都是普通人。唯一有点不正常的,就是他的孙子。”
朱孛娘透过阳台的狭缝,看着丧场里跪着的江悠乐,
“我没感觉到他很特殊。”
“我也没有。”只是从表面上感受,的确没什么特别的。
要深层次感受的话,就需要用“嫉妒”了。但,现在没有那样的必要。“嫉妒”这种还是少用比较好。
“也许只是得了什么奇怪的病。”
乔巡看了朱孛娘一眼。她坐在矮凳上,更加显得小巧怜人了。
“你今天一个人认识世界,有什么特别感想吗?”
“这个世界很好,也很坏。好的是充满了生机,充满了可能,未来丰富多彩,不像仙界的凡间,似乎永远都一成不变。坏的是,无限可能里也充满了无限的欲望。乔巡,我有给你说过吗?”
“你这么问,那就是没说过了。”
朱孛娘低下头,
“越是强烈繁杂的欲望,越容易滋生出邪恶。”
“为什么?”
“一个贯彻了神话世界的定律,恶魔定律。凡是有欲望处,必定有恶魔。”
乔巡面色自然,
“真的有这种定律?”
“谁说的准呢。”
“对我们来说,欲望是进化的动力。欲望,是发展与进步的助推剂。”
朱孛娘没说话,她时不时看乔巡一眼,每一次眼神都不同。
每一次又很相似,都是那么深邃而遥远。
过了一会儿,她说,
“这种平静的生活,让我觉得不安。”
“你过于焦虑了。”
“希望只是我内心的焦虑。”
“孛娘,完成了任务,你会去哪儿?”
“如果我重新成为了神仙,我只能回到仙界。也不知道,现在的仙界是什么样了。”
“如果没有呢?”
“我不知道。”
朱孛娘稍稍抬头,看着远方。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朱孛娘站起来,
“打扰你了,也请休息一下吧。”
说完,转身离开了。
她刚走没一会儿,吕仙仪就敲门进来了。
她眼神有些纠结,问:
“能聊聊吗?”
“可以啊。”
“刚刚,孛娘从你房间里出来了。”
“嗯,她察觉到出现了一具阴魂,过来问问。”
“阴魂?”
“是的,自然诞生的阴魂。我们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哦……”吕仙仪目的不在于问这个,所以没有过多询问。
她坐在朱孛娘刚刚坐的地方,一坐下来,就很纠结地说,
“乔巡,我是不是出问题了?”
“怎么了?”
“我有些吃醋。”她下巴抵在膝盖上,蹙着眉说,“我其实也不想那么小心眼,但,就是忍不住。这很奇怪……以前的我,肯定不会这样。难道恋爱真的会让人变成傻瓜吗?察觉到孛娘找你,我也会多想,明明……我知道孛娘是个很正直的人……神,但就是心里会很难受。”
乔巡问,
“你对我有信任危机吗?”
“不,我相信你能做得很好。但……”吕仙仪烦恼地说,“我说不清楚那种感觉,心里总是很……莫名其妙。明明,面对跟你更亲密的五茂小姐,我都没有那样的感觉。”
“也就是说,到了西京市后,才有的?”
“嗯。遇到了各种事……”
乔巡沉默了。
吕仙仪又耐着性子安慰,
“我不是在责怪你,你也别多想,也不用刻意为了我跟其他女人保持不自然的距离。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烦恼,也许说出来,我会好受一些。”
乔巡没有说话,他想了想后,轻声问,
“你害怕我突然离开你吗?”
吕仙仪肩膀抖了抖,低下头没说话。
乔巡心想,果然这才是根本原因。
到了西京市后,乔巡展现出了更多的一面,朱孛娘也三番五次地说他是个神秘的人。
这些都让吕仙仪更加明显地意识到,自己一点都不知道乔巡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有着怎样的想法。
吃醋的烦恼不过是起源于安全感的缺失。
吕仙仪站在感性的角度上,会本能地以“吃醋”这种情绪上的生理活动,取代安全感缺失的反馈。
这是任何人都很难避免的。
就像你的恋人常常不与你联系,你也从来不知道你的恋人一天到底在做什么,想什么,你又怎么会有心安理得的安全感呢?
“那,你会离开我吗?”
乔巡难以回答这个问题,
他甚至连随口的承诺都说不出。
直到这一刻,吕仙仪亲口问出“你会离开我吗?”这个问题的一刻,
乔巡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进化旅途上最关键的时期了。
“仙仪,我现在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选择了实话实说。
吕仙仪忍不住抖了一下,随后站起来,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说:
“没关系,我会等你的答案。”
她转过身,失落地离去。
同一时间,对面的丧场也开始休息。
夜,一下子就安静下来。
乔巡缩了缩手,
天有些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