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尚书前几年曾参与过平定黄巾之乱?”
在思忖了片刻后,刘辩决定以这个话题作为开场白。
卢植一怔,好奇问道:“史侯也知道这件事?”
刘辩有意用话引着卢植:“那是我大汉自光武皇帝以来最大的浩劫,又岂会不知?”
“是啊……”卢植感慨地点点头,轻叹一声陷入了沉思,这可把刘辩给憋坏了。
他心说:你倒是说话啊,你不开口我怎么接下去?
就在刘辩暗暗着急之时,张让行色匆匆地回到殿内,带着几分警惕笑问道:“史侯与卢尚书在聊什么呢?”
原本脸上还带着微笑的卢植,见此收起了笑容,似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张让,或许他也意识到,他方才的失神可能令他失去了一个使眼前那位史侯了解大汉真实局势的良机。
更糟糕的是,殿内还有张让的天然盟友……
“史侯与卢尚书在谈论前几年的黄巾之乱。”侍立于刘辩身后的赵淳忽然开口道。
黄巾之乱?
张让微微色变,看向卢植的目光愈发警惕。
或有人会问,既然张让明知卢植是个隐患,为何不像对付其他人那样施行诬告,设法解除卢植的尚书之职呢?
原因很简单,告了,但没告倒。
当时正值黄巾之乱,卢植率军讨伐黄巾、围张角于广宗,当时灵帝派小黄门左丰到卢植军中督查,后者趁机向卢植索要贿赂。
卢植是什么人?东汉末年贤臣的典范,真正清廉而正直的官员,仅看他过逝时身上仅有一件单衣,他哪有什么钱贿赂天使?
于是被卢植拒绝的左丰怀恨在心,回到雒阳后在灵帝面前诬陷卢植消极怠战,致使灵帝大怒,派人将卢植用囚车压回雒阳。
后来左中郎将皇甫嵩平定了兖州、冀州的黄巾,上书灵帝,将平定冀州黄巾的功劳推给卢植,替卢植求情,灵帝这才想到还被关在牢内的卢植,派人细查卢植家底,这一查才知道,堂堂北中郎将,家中竟然十几万钱的积蓄。
这些钱乍看不少,可对比同期的朝中官员,根本不算什么。
比如时任廷尉的幽州名士崔烈,他托关系找到灵帝的傅母程夫人,花了五百万钱买来司徒之职。
卢植可是两千石的大臣!
于是乎,左丰非但没能成功诬陷卢植,反而让灵帝知晓了卢植的清廉,感叹之余,下诏将卢植官复原职,仍任尚书。
这下卢植反而因祸得福,从此简在帝心,成为了灵帝最信任的朝臣之一,连张让都拿他毫无办法,又敬又畏,避而远之。
而卢植在经历这件事后,亦愈发地不畏宦官。
就好比此刻,他神色不渝地看了一眼赵淳,直接了当地说道:“臣以为,史侯不宜与宫中内侍走得太近。”
事实上,刘辩也不满赵淳对张让‘通风报信’,不过眼下他无暇计较,毕竟当务之急是要在张让、赵淳二人在旁的情况下使卢植看到他的眼界与能力。
想到这里,他抢先问卢植道:“卢尚书何出此言?莫非宫中那位常侍与黄巾贼有什么关系?”
卢植并未让刘辩失望,当即正色说道:“昔日郎中张钧曾上奏,张角所以能兴兵作乱,裹挟百万,其源皆由十常侍多放父兄、子弟、婚宗、宾客典据州郡,辜确财利、侵略百姓,百姓之怨无所告诉,故谋议不轨,聚为‘盗贼’。”
张让大惊,怒斥道:“卢子干你休要血口喷人!”
说罢,他又连忙拱手对刘辩道:“朝中士人,久欲铲除我等宫内内侍,是故以贼乱为名诬陷我等,史侯千万莫要听卢子干片面之词。”
刘辩压压手示意张让稍安勿躁,旋即平心静气地说道:“我进宫以来,诸多人以为我年幼无知,但其实我心中自有一杆天秤……”
说着,他转头看向卢植,正色说道:“卢尚书,你言宫内常侍多放父兄、子弟、婚宗、宾客典据州郡,侵略百姓财富,那么士人又如何呢?”
顿了顿,他抬手指着张让又说道:“张公前段日子告诉我,侍御史郑泰,暗中结交天下豪杰,名满天下,家有良田四百顷尚不够门客吃用;又有司隶校尉袁绍,借家族名声,专养亡命之徒,却不知他们豢养门客、结交豪杰的财帛又来自于何处?”
原本心中急切的张让,听到刘辩那一番明显偏向他们宫内常侍的话,倒也不再心急,反而幸灾乐祸地看着卢植,甚至诬陷道:“史侯明鉴,论放纵父兄、子弟、婚宗、宾客典据州郡,侵犯百姓,我等如何及得上士人?”
刘辩压压手道:“且听卢尚书说。”
卢植一怔,旋即皱眉说道:“……乃历来朝廷所赐。”
“呵。”
刘辩轻笑一声,目视卢植说道:“既然卢尚书如此笃定,敢不敢与我联名上奏父皇,派人彻查各州郡县?若查证果然有人违法犯忌,无论士人、内侍,皆重惩之,如何?”
听到这话,张让起初有些心慌,毕竟他们这帮人的屁股确实不干净,可当他转头一看卢植,眼见卢植亦露出了犹豫之色,他忽然有了底气,尖着嗓子逼问道:“如何?卢子干?你敢么?”
不得不说,大概是这段时间朝中士人确实将十常侍逼得紧了,以至于张让不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想要做出一些反击。
“……”
在刘辩、张让、赵淳三人神色各异的注视下,卢植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倒不是说他自己有什么问题,就像刘辩所知晓的,卢植、卢子干堪称当代君子、贤臣的典范,自身没有任何污点,问题在于整个士人集团,哪怕是他也知道,世人阵营中有那么一撮人,其实也不干净。
见此,刘辩心平气和地说道:“我老师史道人尝对我言,这世间之事,并非黑白分明,就说宫中常侍,我在宫外时,也曾听说宫内常侍收受贿赂,另外还有一些其他事,但我相信,宫中常侍知道他们的权势是来自于何处,并不会出真正对我大汉不利的事。否则若我大汉国将不存,宫内常侍又如何确保手中的权势呢?对吧,张公?”
“啊……”
张让惊异地看着刘辩,忽然感觉眼前这位史侯变得有些陌生,甚至于,他隐隐从这位年近十岁的史侯身上感觉到了一股无法言喻的压迫力,就好似这位史侯其实一开始就很清楚他们的所作所为。
“是、我等绝不敢做危害汉室的事。”张让忽然下意识地拱了拱手,隐隐感觉比在灵帝面前时还要拘谨。
“……”卢植惊讶地看着这一幕。
此时,刘辩又转头看向卢植,继续说道:“同理,朝中士人,我也并不认为个个都是赤胆忠心之人,就比如除尽宫中内侍这件事,卢尚书可曾想过,倘若张常侍、赵常侍、郭常侍这些人不在了,谁来管理后宫禁省,谁来侍奉我父皇、母后呢?士人?恐有诸多不便。”
卢植惊讶于这位史侯此刻的谈吐不太像是一介十岁小儿,拱手正色说道:“臣从未说过宫内内侍皆是贪赃枉法之人,比如东观的内侍徐衍、李巡几人,臣亦颇为敬仰……”
“我知道他们。”刘辩点点头,但旋即又摇摇头道:“他们不行。”
“为何?”卢植不解问道。
为何?当然是因为这些人跟朝中士人走得太近了,若让这些人执掌了宫中禁省,那朝中士子还不翻了天了?
刘辩暗想着,忽然笑着说道:“素问卢尚书博古通今,这个问题就留给卢尚书慢慢思索。”
卢植怕是没想到自己年近五旬竟还被一个十岁小儿考验,又是错愕又是好笑,但不可否认刘辩的表现,确实让他大为惊异。
他原以为这位史侯已被宫中内侍蒙蔽,然事实证明确实如蔡琰所言,这位史侯有着自己坚定的主观。
“时候也不早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免得打扰卢尚书处理政务。”
刘辩站起身来,拱手向卢植告辞。
张让如释重负,赶忙说道:“老臣送史侯……”
而卢植亦起身拱手相送,大概是因为刘辩方才的谈吐,让他自认为不能再将这位殿下视为小儿。
片刻后,在张让的相送下,刘辩带着赵淳离开了崇德殿。
在走下崇德殿前石阶的那一刻,刘辩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张让:“我方才表现地如何?”
张让心中一惊,毕竟今日的刘辩让他感到分外的陌生,完全不像是一个十岁的小孩。
舔舔嘴唇,张让连声赞道:“有理有据,叫卢子干哑口无言,若陛下得知,亦会惊奇于殿下的才能。”
“呵。”
刘辩笑了一声,旋即对张让道:“劝说父皇一事,还得张公从旁相助。”
张让内心惊疑,唯唯诺诺道:“老臣定当竭尽所能!”
“好。”
刘辩点点头,首次拍拍张让臂膀道:“待我有朝一日继承大位,断不会亏待张公。”
“……老臣多谢殿下。”
而与此同时,卢植则仍在崇德殿,思忖刘辩留给他的那个问题。
当日傍晚,张让急召赵忠、郭胜,将今日发生于崇德殿的事通通告诉二人。
“想不到史侯竟深藏不露……”
赵忠与郭胜听罢亦大感惊骇,不过转念再想想,这事对他们似乎也没什么妨碍。
就像郭胜所言:“既史侯愿意与我等亲善,让公又有什么担忧的?”
“话虽如此……”张让依旧显得有些患得患失,继而与赵忠对视一眼,后者亦皱眉不语。
大概二人此时已意识到,似灵帝般宠信他二人的日子,恐怕日后不会再有了。
因为未来的新君,似乎是一个更了不得的人物。
而期间,卢植也来到东观,将今日之事告诉杨彪与马日磾,杨彪与马日磾亦听得十分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