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于伯伯,方殷不识得。
说这话时天色已然大亮,隆景军七万余人马自蟒江顺流而下,夜行百余里,正于江畔暂作休憩。正值冬季,边塞苦寒,正是人困马疲,昨夜又淋了一场雨,此时隆景将士人人冻得是面色铁青嘴唇发紫,手脚冰凉牙关打颤,夜间行军的滋味绝不好受。没办法,这是跑路,轻装出城,辎重尽弃,前方蟒江蜿蜒远山遥不可及,后方尚有西凉铁骑不时即至,稍作休憩还得赶路——
目标:虻山,蝶谷,蜂峡。
没有木柴,就着冰水啃干馍,夹着牛肉干,吃得也挺香。身上湿冷,但是有酒,喝下一口火辣辣,稍怯寒意暖心窝。人活不过一口气,便就苦中来作乐,死也当个饱死鬼,到头也算享受了。所以说陀迦落活佛也是一个大好人,早就算定今日,将那酒肉送过。所以说吃饭乃是人生第一要紧事,这一点作为叫花子出身的毗湿奴神有着尤为深刻地理解:“不是罢?于伯伯?”
这个于藏海,方殷没见过,但见其人年六十许,身形修长形容清俊,面如冠玉风度翩翩,白袍白发白脸蛋,像是一只白条鸡:“唔,唔,好吃!好吃!”吃得狂风卷落叶,点头好似鸡啄米,看起来千面妖人是饿得狠了,何况这牛肉干是香浓酥软又筋道,当个酒菜格外好:“嗯,嗯,好喝!好喝!”这人生得体面,不想是个吃货,给他也不客气。一个谢字不说:“吃饭吃饭。一会儿再说!”
这是于藏海。于藏海只有一个。
即使于藏海能够化身千万,但能够呼风唤雨的千面妖人只有一个,此人就是真龙教天宫之主,于藏海。而之所以于藏海会来,是因为于藏海和方老将军是朋友,而且是多年的,老朋友。方老将军朋友不多,于藏海是其中之一。而他才是方老将军手中的最后一张底牌,昨夜若是没有此人于蟒江之上闹妖作法,此时这里的隆景将士已然全军覆没。
这些事情,都是老夫子告诉方殷的,所以可信。但方老将军有着不同的说法,于藏海此人精擅观象占星之术,不过一场及时雨,说来也是正常的。这种事情,不可尽信,就如同他说方老将军乃是将星转世而自家是福星下凡。就如同他说元吉老皇帝命坐紫微帝星,也就是北极星。生来就要当皇帝一样不靠谱儿。
方殷不明白。
当然这是大神之间的较量,其间高深玄奥之处方殷这个小神,或说伪神自是不能理解。战事至此,斗智甚于斗勇,第一回合交锋活佛失算妖人胜出,这就是三花公公所说的福星高照的意思。人间福禄寿,天上三吉星,于大神和三花大太监也是老朋友,他给三花公公封的是禄星,负责加官进爵的,三花公公信这个。还有一个寿星,就是老夫子了,这是于藏海初见孔梦余之时所说的话,只因老夫子与方殷一样,从来没有见过他:“于藏海?”
一个人如果隐藏得太深,就会慢慢失去本来面目:“不是罢?”
老夫子和小道士一样,警惕性很高,戒备心很重,这个问题于藏海不用回答:“是他!是他!就是他!”
有三花公公作保,应该可以认定:“老方,你说。”
又要老方说什么,老方只见过这一个于藏海,而且和他认识二十多年了:“方儿,这是你于伯伯。”
“于伯伯,您老慢吃。”方殷规规矩矩,态度恭敬地说道:“这里风大,小心噎着。”
“咳咳咳咳!呼!呼!呼!”于大神认为,他是一个灾星:“呸!”
“嘁!”牡丹冷笑,哧之以鼻。
“呼巴一口!无禅一口!”牡丹娘子受到冷落,自是心中醋海翻波,因为无禅和呼巴次楞都在吃肉,而且喝酒,很明显已经学坏了:“无禅一口!呼巴一口!”是了,是呼巴次楞已经学坏了:“叭咪吽!叭咪吽!”斗大的头是猛点,蒲扇大的巴掌猛拍,呼巴次楞坐在地上胡吃海喝也是手舞足蹈嗬嗬大笑,这广袤无边的大地也容不得一个天神般的巨人站直了身:“阿呼——鲁鲁!”
一个阿呼鲁鲁,又一个阿呼鲁鲁,这个称号同样表示着呼巴次楞对无禅最高的崇敬与喜爱之意,呼巴次楞快乐已极,呼巴次楞别无所求。不要以为呼巴次楞是个傻子,其实呼巴次楞什么都懂,这天底下的好人不多呼巴次楞一下子认识了两个,呼巴次楞的心里都要欢喜得炸开了:“嗷——嗷——嗷呜——————————————————————————————————”
一声长嚎,四野皆惊!
只有一个异类,还是呼巴次楞,终是每一个人每一匹马每一双眼睛都看向了呼巴次楞——
却也,看不分明。
略作休整,再次启程。
虻山尚距数百里,寒风凛冽马蹄疾,隆景将士或是单骑负着粮草兵戈,或是二人共乘一骑,就此日夜兼程赶赴虻山,只作稍憩,不得安眠。远山在望,地平线上,正是望山跑死马,数百里的行程纵使不眠不休尚有两日一夜,说不辛苦着实辛苦。只因数十万西凉大军就在身后,不用察探也可知悉,方圆数百里之内只有蟒江这一条水源可以足饮,此时的西凉军必然也是沿江顺流而下——
说是西凉铁骑,怕的不是追击,西凉军伍庞大粮草辎重众多,行动迟缓,不足为虑。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任何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到了后期真正能够左右战局的往往是军备军粮人畜所需,而非士卒之勇兵马之力,事实如此。说到底,还是钱,陈平就爱算计这个,陈平知道虻山是一个补给站,那里有粮草帐篷那里有锅灶木柴,所备尽足十万人马一月之用。说到底,还是粮,说到底多么浩大的战争场面不过也是为了争得一口吃食而已,事实如此。
这不可笑,无关理想。
关乎现实,都不可笑。
就如同这人,这马,这冰河,这江山,若以阿乌共神鹤于云海之中俯瞰,当见得蜿蜒寂眠的一条蛇,大小长短两支蚂蚁队伍,群山棋子散落棋盘周边,而那一个已然废弃的鸟巢之上仍有鹰鹫飞舞,蚊蚋也似轻烟也似。越往大了说,可以见其小,就如同此时看那虻山蝶谷与那蜂峡,连绵起伏的山脉正是一根牛尾,那么群山正是聚集在牛尾上的一只只飞虻,自有一只蝴蝶风中展翅露出蜂腰一线,可见那一线天光清清朗朗分明又像是一个——
新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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