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p
任望珊也不知过了多久,周遭的空气都是寂静的。可手机扩音喇叭里于穆的声音回荡在空落落的楼梯间,时时刻刻提醒着她,时间在流逝。
任望珊没有回头去看父母脸上的表情,但她能想象的到,他们的表情应该和此时的她是一样的。
麻木。
酒店外面的摊贩陆陆续续收着摊,风越来越大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正在洒下来,每一颗雨珠打在叶子上的声音都让任望珊的后背发麻。
什么时候到的包厢门口,又怎么推开的那扇门,手机里的声音是什么时候停的,任望珊都有些不记得了。
于岿河和她视线对上的时候,周遭都陷入了沉默。
先开了口:“望珊。”
任望珊过了半晌,才勉强含糊道:“妈。”
望珊还是拎着一盒礼物,依旧是站着面对着包厢里的人,可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你和于这个人,在一起多久了。”
“三年。”
“那么,”望溪红着眼看向自己的女儿,她的发丝散落了几根搭在肩膀上,眼神像是在看一件破碎的艺术品:“断掉还做得到吗。”
这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声音的尾调像是破了音,最后那两个字几乎是用气音讲出来的。
铺天盖地的眩晕感和荒唐感此时瞬间包围了任望珊,她踉跄地向后退了一小步。耳膜好像是被空气之外的什么东西包裹住,她听不见于岿河在那一瞬间开口朝自己说了什么,但眼睛还是清明的。
她颤抖着手捂住嘴,不想让自己叫出来,却还是发出了声音。
于穆瞳孔骤缩。
因为于岿河二话不说跪了下来。
这是于岿河啊!一辈子倔强高傲到不会向任何人低头的于岿河啊!
于穆在学校让他跪下的时候,他这双膝盖不会弯!
谢钦喊人围殴他,说只要他跪下道歉就不再折磨他的时候,他的膝盖也没有一刻弯下来过!
可是望溪说,让任望珊从此和他断掉的那一刻,他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
“阿姨,”于岿河感觉左心房最软的那块地方在被用针扎,“我给您跪下可以吗,您先听我说。”
望珊在他跪下的一瞬间哭出了声。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的女儿在一起!”望溪几乎是尖叫着向后退,“我看到姓于的我都恶心!”
任望珊也跪下来:“妈!”
望溪错愕,赶紧去牵她:“你又是干什么!”
“于岿河他不欠我们家的啊!妈——”任望珊挣脱望溪牵她的那只手:“他没欠我们的。”
“那我们家欠他们了吗?我们有吗?”望溪此时已经近乎歇斯底里:“想想你爷爷怎么受的伤!想想你爸妈坐了将近五年牢!想想我们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你怎么还说得出这种话!?他们姓于的一家是给你灌了什么汤啊!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长辈之债,牵连晚辈。残忍至极,却好像又是天经地义。
望珊只觉得寒冷,从头冷到尾,没有一丝皮肤的温度是暖的。可这一次,没有人再来抱紧她了。
窗外雷声大作,她不禁吓得一哆嗦。
于穆没有说话,沉着脸把于岿河从地上拉起来:“老子都没跪,儿子跪什么,你的骨气呢。”
于岿河面无表情。
何静姝全身都在抖,早已泣不成声。
任幸川回以沉默。
“我的望珊——我的宝贝——”望溪颤抖着坐在地上,眼眶红的充血,下眼睑也浮肿起来,声音已经不像是自己的:“爸爸妈妈的任氏集团全被这家人毁了——”
望珊脸色煞白。
“宝贝”这个字眼,曾经是多么温馨的称呼,现在就像是被尖刀狠狠扎着痛处。
于穆听到“任氏”两个字,浑身也忍不住抖了一下。
这两个字,无时无刻在提醒着他,于氏犯了什么罪,做了什么事。
“你不知道——望珊啊!爸爸妈妈在监狱里多绝望啊,自己明明什么都没有做!我们想自由想了快要五年,好几次想死了,唯一继续活下去的念想就是世界上还有一个你——”
“你现在要跟着他走!”望溪此刻已经歇斯底里,“你跟他走一个试试看!”
“他们全家都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人!你要是跟他走,他还要你,那简直是贱上加贱!”望溪此时已经神志不清了,说出的话一字一句都挑着最尖利的词往所有人心口扎。
“妈——”望珊除了这个词,再也说不出其他。她满脑子都是望溪的话,四肢瘫软地跪坐在地上。巨大的压力像是无形的大手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她觉得这世界有些不真实。
“阿姨。”于岿河浑身的血液像是被抽干,语气干涩:“我求求您了。”
“啪——”于穆打了他一巴掌。
这是于岿河第一次被打。小的时候因为他有痛觉障碍,于穆更加怕他受到任何一点点的伤害,从来没有打过他。十九年来,这是第一回。于穆感觉手指上火辣辣地疼,有一瞬间他觉得该被打的人明明是自己,为什么要打他儿子呢。
于岿河不疼,却觉得天旋地转。像是走着走着走到了悬崖边上,义无反顾地再朝前迈了一步,随即落入无底深渊。
任幸川冷冷地看了对面一眼,把手上提着的东西都扔到于穆脚边,搀扶起力气早已用尽的望溪,轻轻唤了声任望珊的名字。
于岿河也不记得任望珊一家是怎么离开包厢的,只觉得时间过了很久很久,外面的雨声好像很大,他的心空落落的,身边也没有人说话。
他没有跟于穆和何静姝道别,一个人一步一步从楼梯间走下去,像是把刚刚望珊走的路都走了一遍。
暴雨如注,他开着车回到长安道,盯着黑夜里屏幕发着荧光的密码锁。
他打开锁侧边的盖子,把里面的芯片拔了出来,屏幕瞬间变暗。然后他没有换鞋,浑身湿漉漉地进到屋里,没有开灯,关门后把门反锁。于岿河扫视了一圈黑暗的房间,后背贴着冰冷的门滑下,缓缓坐在门口的地毯上。
他抱着身体,肩膀无声地抖动,强撑着的一切在那时尽数土崩瓦解。
他还是没忍住哭了。
因为从小有痛觉障碍,他明白流血了就是很严重的事。可他十九岁这年才明白,流泪比流血,要痛苦一万倍。
不知独自一个人蹲坐了多久,手机震动。
他无声地把手机关了机。
任望珊从父母的酒店里跑出来,没有带伞。
她打不到车,一路淋着雨,在暴风雨之夜里奔跑,满身狼狈的模样引得路过的车主纷纷回头。雷声大作,她吓得不禁一个哆嗦。风灌进胸膛,她觉得好冷。
她淋了一场大雨,满身疲累地回到长安道,去找于岿河。屋里面没有亮灯,但她能感觉到他在里面。
任望珊把指纹按在屏幕上,却没有等来开门成功的提示音。她胡乱地把手上的水渍在衣服上擦干净,却发现衣服也全是湿的。她哭着喘息,慌乱地按下六位数字密码,可是周围静悄悄地,门也没有开。
任望珊疯狂地拍打着门板,每一下都敲在于岿河心坎上:“于岿河你出来——你快点开门——求你——”
“我怕——”
一门之隔,于岿河指甲死死地嵌进皮肉里,却一句话也不说,无声地把她拒之门外。
“你跟他走一个试试看!”
“你要是跟他走,他还要你,那简直是贱上加贱!”
“我看到姓于的我都恶心!”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的女儿在一起!”
于岿河闭上眼睛。
是,我没资格。
他和任望珊前面过得真的太顺利了,生活从来就不该这样。老天总要拿走点什么,让生命平衡些才肯罢休。
最后欢喜变成了辛酸,深爱变成了不甘。不值钱的眼泪挽不回狼狈的爱人,最后连怯生生的见面都成了奢侈。
望珊敲了很久很久,疲惫地瘫软在门口。
“任望珊。”于岿河轻声道,“别勉强了。”
声音从门板另一侧传来,闷闷的,听不清说话人的语气。
“于岿河。”望珊泪也流干了,靠在门框上听到这句话,沉默了一会后说:“那我把东西,给你放在门口了。”
极端的爱就是如此,陌生和一生,其实不过是一墙之隔,只言片语就判了刑。
于岿河不知道是什么,但还是说了声:“好。”
“那你多保重。”
“再见。”
任望珊强撑了好几次,也没站起来。
她哭着把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摘下来。
风雷大作,她好怕好怕。
她低头亲吻着钻石戒指,像是在绝望的葬礼上亲吻爱人的墓碑。
随后她把戒指轻轻放在地上,擦干眼泪站起来。
她再也没有回头。
良久,于岿河站起来,打开公寓的门。
低头时,眼前闪过雪亮璀璨的颜色。
他蹲下身体,慢慢拾起那一枚戒指,攥在自己的手里。
“对不起。”
“我爱你。”
自此,相爱之人,再无联络,无可奈何,爱尽封藏。
21:30p
任望珊淋着大雨,心里也滂沱,身体冰凉得不受控制。
曾经有个人不让她淋雨,因为她一淋雨就生病,现在这个人不在了。
她好想告诉于岿河,那些其实她不怕,只怕他不在她身边。
但是于岿河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如果淋雨能让人清醒,也能算是件好事。
街上的车流量渐渐地减少,九点已经过了,暴风雨之夜正式来临。
口袋里的电话在响。
是文漾笙。
望珊一直没接,那头就一直打。
她把手机拿出来,看见文漾笙的名字,委屈,不甘和辛酸再度袭来,瞬时泪如泉涌。
她哆嗦着按下接听键。
“望珊,怎么这么久不接啊。今天我看到北京天气有暴风雨——等等望珊?你那头雨声好大啊,你现在在外面吗?”
望珊泣不成声。
文漾笙在那头皱起眉,察觉到不对:“望珊?”
大雨砸在手机屏幕上,掩盖了望珊几不可闻的哭声。
“漾笙——”任望珊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出了最后几个字。
“于岿河他不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