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那是……”
露娜手中的黑伞“啪”地一声坠入花海。
“大致在城北区域?”安也从狐白合花丛中飞快地站了起来,望着远方的缇雅城方向喃喃出声,“老师,这是,你的......”
五秒。
那束冲天而起的桃红色光束扩散得很快。
范宁觉得就像有一颗核弹在那个位置被引爆了,大地为鼓,天空在震颤,无数辉煌的知识或色彩从极度挤压的状态迸裂开来,将烈阳下的时空分割为一道道灿烂的光谱,再欢呼雀跃地从一束光跳到另一束光。
露娜和安只来得及作出注视的反应,并吐出几个词语,范宁也未曾对她们作出回应,这些光芒和波涛就浸没了己方三人并继续向后延展而去。
“轰!——”
颅内的意识与外部的启示,曾经的色彩和新现的色彩,一起在互相撞击、回旋、合流而成漩涡,将人的思想和激情尽行淹没,口鼻都短暂地不能呼吸。
“嗯?”
在这阵难以言喻的神秘之风席卷过境后,范宁感觉唤醒后的世界一切回归了原先的正常,一切又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了。
盛夏已至,漫天的花瓣纷纷扬扬而落,蓝的、紫的、鹅黄色的桃红色的,洒得吹得满天都是。
范宁伸出一只手,朝上做捧举状,用力捏住飘落至掌心的花瓣,似乎想努力分辨出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什么不一样了?
盛夏已至,热风从极目处吹来,把远方的狐百合花海压弯,又像起伏的波浪般,驰至原野各处的山脊与高坡,带来微微抬头的酒香与食欲、暖暖乎乎地、悄声细语地伏至范宁三人脚下。
也许自己一直以来都在观画,然后现在终于进入了画中,或者说,画包含了自己。
也许自己一直以来都在海滩边徘徊,然后现在终于走入了大海,或者说,海浪席卷了自己。
不对……
也许就像曾经控梦法练习中的验梦一样,从不自知的星界漫游,终于变得可以自知地探索清梦?
可能接近了一点吧……
曾经未寻得联系的启示碎片从创造里流露,桥梁可以说是由自己建成的,一座又一座孤岛被联结,一切封闭或愚昧的人,在这种迫在眉睫的神秘浸染下,往往都能不自觉地变成一个擅于思辨的哲学家。
飘扬过海的维埃恩、记载音符的信物、新历876年的《前奏曲》……颅骨钻孔手术、大宫廷学派遗址、折返定位法……孩提时代的文森特与安东教授、音列残卷与神秘和弦、美术馆钥匙与“无终赋格”路标……
盛夏已至,空气十分灼热,范宁闭上眼睛,却看到了远方缇雅城中来往的行人。其步速开始放快再放快,鲜艳的衣着在褪色,变为灰蒙蒙的旧时空场景,有些是透明的幻象,有些则如夜蔼中的朦胧暗流,两者消融在了一起,如梭子般从他的脑海里闪过,还带着风声。
“颅骨钻孔手术正是‘路径折返法’中所标记的手段?”
“那么,他曾居于何处?”
“神秘和弦,谁的独特艺术语汇?”
“前奏曲,前奏曲……”
盛夏已至,范宁感觉自己抓住了毛线团中几段重要的线头,他再次睁眼时,花海和山坡的起伏曲线似乎发生了变化,又在下一刻恢复如初。
“......但我想确认的是——”安终于重新开口。
在被改变的世界里,她语气有些艰涩:“瓦尔特先生的第五场巡演音乐会,一定一定是在晚上,而不是白天,对吗老师?”
尽管,从严谨的可能性上来说,这仍有可能是其余人士在其余地点作出的其余壮举......
但安和露娜偷瞄了一下自己老师,见他在漫天花雨中闲然站立的样子,便觉得这事情肯定没有什么其他意外。
而且更为关键或更为令人吃惊的是——
“姐姐,你比我大,你见过哪年夏天,‘芳卉诗人’有在白天醒转的吗?”露娜整个人仍在烈日之下捂嘴怔立。
在她的印象里这根本没有。
因为达成“唤醒之咏”需要音乐演奏,而带着高质量水准和大规模灵性共鸣的音乐演奏,总体都发生在晚上的音乐会。
“在上上代人的见闻里有一些。”安作出深思回忆状,“上世纪中叶的那个年代,有惊才绝艳的名歌手在决赛未到的环节,就凭借惊为天人的艺术歌曲新作实现了唤醒,我对老师所写的《吕克特之歌》有绝对自信,但我不会狂妄到认为自己的嗓音和钢琴伴奏的水准能达到这一层次......”
“可是这一次?……”
她也伸出双手捧接,让那些鲜红似火的花瓣落入掌心。
“这一次不是音乐会……”露娜接过了她的话,弱弱的语气困惑不解。
“伞都不打了?”阴影笼过小女孩的脸庞。
“谢谢老师。”她低下头道谢接过范宁手中的伞柄。
“对了!老师你首先可以试试——”安眼神一亮,放下画卷,从双肩包里取出一个小杯子,飞快地跑下这处山坡,在原野低处停靠马车的蜿蜒小溪旁,俯下身子舀了一泓泉水。
一分多钟后,当范宁接过她手中的杯子时,闻到的是扑面而来的馥郁醇香。
唤醒之咏达成后的南国盛夏,有花雨飘洒、琼浆淌流,赠礼将达到繁盛的最高点。
接下来安走到范宁身边踮起脚尖,将狐百合和樱草藤编制而成的花环戴在了他的头上。
“老师,我们是不是应该回去了?”她问道。
“我们不是刚来么。”范宁从杯中摇出了缕缕无烟的芳菲,并品尝到了渴慕又腼腆的醉意。
“啊,可是……你应该先去接受年度桂冠诗人的荣誉,在往年,大部分新作首演的唤醒都是作曲者自行指挥,也有少部分委托他人指挥,壮举达成的他们都会被证明为‘伟大’,但不管前者后者,主要荣誉总是归于作曲家……我估计,教会、王室和民众们现在都在找你。”
“姐姐,好像有哪里不对?”露娜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按照往年的传统习俗,芳卉圣殿应选择年度桂冠诗人达成‘唤醒之咏’的地点,作为最终‘花礼祭’的庆典场所,现在我怎么感觉这一习俗规定,它出现了漏洞,好像有什么情况没有考虑到???”
“.…..”安听着听着愣住了。
对啊,今年什么情况?
桃红色光束是从缇雅城里节日大音乐厅的方向升起的,阿科比交响乐团的常任指挥瓦尔特先生功不可没,这没问题。
可是,自己家的老师站在好几十里外的狐百合原野上吹风呢!
「应选择年度桂冠诗人达成“唤醒之咏”的地点」——这地点到底是节日大音乐厅,还是狐百合原野?
……我发誓,当初制定习俗的南国先祖们,一定没考虑过会有这么“心大”的人。
夜莺小姐突然感觉今天发生的这件事情越来越不真实了。
哪有自己的大型新作在被他人指挥演奏时,自己却跑到另一处地方兜风,听学生们给自己讲宗教故事的啊!
虽然,不是演出是排练,但你把名字起为《唤醒之诗》却完全不关心,这是什么情况!
排个练就直接排出事了这又是什么情况!?
我的老师为什么这么无所谓啊!
好喜欢!!!
安看着那位俊美少年衣衫飘动,满脸无事发生的样子,在心里大声呐喊了一下。
“老师,现在怎么办。”露娜好像也有许多感叹想发表,但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再次询问起务实的问题,“我觉得我们要不要先去看看,瓦尔特先生那边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搭一下遮阳伞,展一下折叠椅,铺一下餐布。”范宁再次饮了一口溪水中的甘冽美酒。
“啊?”小女孩疑惑不解。
“快到饭点了。”
“.…..”
两人只得再度跑下山坡,吩咐随行的车夫和雇工将该拿的东西拿上来。
十分钟后,两柄中等大小的白色遮阳伞挡出了一片椭圆形的阴凉区域,碎花餐布被铺开,折叠躺椅、矮凳和桌子各就各位,上面呈上了糕点、水果和凉饮。
忙完这一切的安和露娜,正准备给老师切上一份小盘,却发现他侧身盘坐在躺椅上,在自己的乐谱本上写起了东西。
“老师他?”露娜压低声音悄悄问道。
“他说过原野的花儿告诉了他第二乐章。”安伸手挡着自己的嘴微微提醒。
“可是,也许缇雅城的他们很快就要找过来了,如果到时候正好是老师的灵感关键处……”露娜自然意识得到这是一件不能被打扰的事情。
但是,授予年度桂冠诗人也极度重要啊!那是大主教菲尔茨先生和埃莉诺女王需要双双亲自抵达现场完成的事情,自己根本不懂得接待和处理。
“只能要他们先等等?”安说道,“没关系,瓦尔特先生肯定也会同行而来。”
“对!”露娜眼睛一亮,“我们年纪都太小了没什么经验,他会知道怎么接待处理的!”
瓦尔特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现在排练厅的情况实在是一言难尽。
地面是毯子般的花瓣;门里,是指挥、乐手和满脸发懵的六七位试听者;门外,是头戴冠冕的大主教,全身珠光宝气的缇雅城女王,特巡厅的长官贵宾,以及淹没在走廊人群里的院方负责人。
就像有堵隔绝秘仪似的,两拨人以门为界,大眼瞪小眼好几分钟了。
最开始察觉到异象和奇观时,最先反应过来做出举动的人,肯定是占据地理优势的院方。
今年“唤醒之咏”又发生在了节日大音乐厅,又是联合公国节日管弦乐团所缔造,这群人高兴坏了——作为南国核心的文化艺术场馆之一,作为南国排名第一,世界排名第七的厅团,这项殊荣肯定不是第一次斩获,但具备同等竞争力的场馆或团体有不少,比如国立歌剧院的名歌手决赛现场就是一个大的竞争点,他们彼此都是在暗暗较劲的。
众人第一反应就是从办公区域往交响大厅冲。
然后看到空空荡荡、连灯都没开的一片漆黑的大厅,所有人呆了一下,然后迅速反应过来。
这不对啊,上午十点多,哪来的音乐会!?
不是音乐会那是什么?
其实事情到这一步就有点超出人的理解范围了。
人群里立马有人喊了一声“排练厅”。
这句提醒让所有人直冲负一层,音乐总监塞涅西诺连手带踹地弄开了1号大排练厅的门。
他大概看到了有几个声部首席,可能原本是带着手底下人做着什么训练,此刻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与自己相望。
什么情况,不是自己的这支团?
对啊,自己的团这几天没演出啊?
排除法还是容易做的,这群人立马绕了个圈,直奔1号中型排练厅,想看看那支客方的阿科比交响乐团和瓦尔特指挥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地方人一多就有点挤,而当塞涅西诺率领手下再次推门时,这群人彻底懵了。
怎么有声音?怎么在演奏?
操!见鬼了见鬼了见鬼了!!!
排练期间实现“唤醒之咏”就算了,一流末端职业乐团实现就算了,你他妈曲子还没演完就实现了是几个意思???
基本礼仪,别人在排练或演奏曲子时,未进允许也不好进去打扰。
于是这群人也就瞄了一眼,然后合门留了一丝缝隙,站在门外等。
这一等,就把该来的人全等来了。
差不多有二十多分钟吧,这曲子一遍还没合完。
走廊上更多的人,一直等到了三十多分钟才演完。
于是他们发现,不是“曲子还没演完就唤醒了”,准确地说,“是刚奏了个引子就唤醒了”。
认知崩塌率接近百分之百。
开始等待的第四十分钟,演完后大眼瞪小眼的第六七分钟。
芳卉圣殿大主教菲尔茨用艰涩的语气开口了:
“那个,尊敬的舍勒先生,要不先让其他人准备相关事宜,我们找个宽敞的地方聊聊?”
结果指挥台上的瓦尔特,闻言满脸疑惑,不放心地盯着乐手们和上司们的脸看了几圈: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老师没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