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吕布径直来到正堂坐下,扫了一眼面前站着的军兵,语气淡然道:“尔等当年跟随吾出并州,一路撵转,转战大半个天下,不觉已有十年矣。
记得当时出来,尔等皆为少年,而今却已早生华发。
不过这还算挺好,至少我们都还活着。
尔等可都还记得,当年一同出来的同伴否?
有多少人已经身首异处,有多少人埋骨他乡,已成为一抔黄土?
如今吕布无能,把尔等带入下邳这绝地,尔等觉得哪位能耐大过吕布,能为我并州子弟寻条明路,不妨前来一剑砍了吕布首级。
尔等共同奉他为主即可,吕布绝不还手。”
这一番话说完,营帐之中一片寂静。
众军兵面面相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其实他们一开始脑袋一热开始哗变,但是自从吕布到来,他们已经吓得长矛都拿不稳了。
只不过是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只能硬挺着而已。
至于吕布说让哪位去砍他首级,又有谁敢呢?
这一众并州军心里都知道,吕布是并州军中能力最强的,假如吕布都为大家找不到一个好前程,换其他人更不行。
“不敢动手是吧?”吕布眼睛像狼一样,凶狠的扫视了眼前众军兵一圈,一字一句的厉声道:“没那胆子,就把武器放下!”
他这句话像是有魔力一般,堂内军兵手中的长矛啪嗒啪嗒全都扔在了地下。
这弃矛就像传染一样,由堂内传至堂外,不过十几个呼吸,整个军营上千哗变军兵的长矛已经全都扔掉,并且全都跪在了地下。
堂内军兵跪地哭泣道:“主公,我们也不想这样,可是我们饿呀,每日只食一餐饭,那稀粥米粒都能数得清,我们每日饿的前心贴后背,站都站不稳,还怎么打仗?”
“主公,我们宁愿饱食一顿,前去轰轰烈烈战死,也不愿意在此窝囊的饿死,求主公率领我们冲出去,与那曹军决一死战吧,我们不怕死。”
“咱们并州人谁怕死?唯怕死的憋屈而已,沙场舔血,快意恩仇,那才是咱们为军者应有之归宿,而不是在这里憋屈的饿死。”
听着军兵们纷纷请缨,吕布心里不是滋味。
这支军队他已经带了十年,一路跟他辗转大半个天下,对他忠心耿耿,且战斗力相当强悍。
就这点人马,当初跟曹操手下数万青州兵对决,丝毫不落下风。
当刘备在小沛偷偷发展壮大到万余人时,他只是派张辽高顺带领一支偏师前去,便将刘备打的连老婆都顾不上,落荒而逃。
而且曹操派大将夏侯惇率军前来解围,张辽高顺又联手连夏侯惇一起击败,甚至把夏侯惇一只眼睛都射瞎了。
可如今却因为缺粮,这支军队被他带入了绝境。
“十日,”吕布豁然站起身,走到正堂门口,背对着身后军兵道:“吾以十日为期,到时再不会让尔等受这等煎熬。”
说完大踏步离去。
厅堂内跪着的军兵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主公这话是何意?是说十日之后,便率领我们与曹军决战么?”
“主公不会是说,十日之后要开城投降吧。”
“屁话,我等与曹军仇深似海,主公怎么会开城投降?你们怎么就不想,或许十日之内便能得到粮草援助呢?”
“你那才叫屁话,如今大军围城三个月,根本就没人前来救援我们,难道粮草能从天上掉下来?”
“不用再瞎猜了,既然主公已经下令,咱们就忍一忍,且等到十日之后再看便是。”
刘钧跟吕琦急匆匆的赶往哗变的军营,本以为那里应该剑拔弩张,说不定已经打起来。
可是到了之后发现这里风平浪静,一切如常。
守营门的军兵还客气的跟吕琦见礼。
问过之后才知道,吕布跟军兵们约定了十日期限就回去了。
“你说父亲这十日之约是什么意思?”吕琦不解的道:“是战还是降?”
刘钧想了想道:“与曹军决战没有丝毫取胜可能,而且世叔还有婶婶与你等家眷牵挂。
以世叔的性情,是不可能战的。
依我看,只能是和。”
“你是说父亲会开城投降?”吕琦眼眶微红道:“可父亲当初曾经袭取过兖州,跟曹操结下了血海深仇,即使开城,曹操岂能放过父亲?”
“也许世叔早已经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他只想让你们活着,”刘钧道:“用一座下邳城,再加上数千并州军做筹码,跟曹操换取你们的性命,曹操应当能换。”
其实,这正是历史上吕布一家人与并州军的归宿。
吕布死了,忠于他的高顺也死了,但吕布妻子与女儿应该是活了下来,至于怎么活的,那就很难说了。
“不行,”吕琦的眼泪都快飞出来,喃喃道:“绮儿不能没有父亲。
父亲要是死,我宁愿跟着一起。”
“所以我们只能选择第三条路,”刘钧正色道:“找到糜家存粮,解决眼前危机。”
两人又急匆匆折返回将军府,来到书房门前的小径上,却有近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那侍从躬身施礼道:“禀小娘,刘都伯,主公与高顺将军有要事相谈,吩咐任何人都不能进去。”
刘钧跟吕琦只能在这里等着,过了好一会儿,那书房的门才打开,高顺神色凝重的从里面走了出来。
侍从也不再阻拦,两人径直进到书房,只见吕布正端坐在书案后面,两条眉毛紧紧的皱着,在眉心聚成一个川字。
“父亲,你跟军兵约定十日,是作何打算?”吕绮当先问道。
“这些不用你管,”吕布故意装作若无其事,但是声音中略显疲惫道:“回去好好侍奉母亲跟姨娘,阿钧留下,吾还有要事安排。”
“您是不是想十日后开城与曹军讲和?”
吕绮上前一步,决绝的道:“您是不是想,若曹军想要报当日之仇,您便以自己之死,换取我们一命?”
“你是如何得知?”吕布眼睛瞪了起来。
这的确是他的真实想法,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掉,军中粮草供应不上,又不可能有外援,这下邳城已经陷入绝地。
那么剩下唯一的一条路,只能投降了。
即使他明白曹操对他仇深似海,旁边还有个刘备对他虎视眈眈,投降也多半凶多吉少。
可是还有什么办法呢?
只要死他一人,能换来家人存活下去就行。
“这么说是真的了?”吕琦道:“方才阿钧想出了个主意,或许能解决眼前危机”
她一五一十,将糜家存粮之事详细说了一遍。
吕琦本以为父亲听到这个主意之后会欣喜若狂,对她俩大加赞赏。
可是没想到吕布的态度却很平淡,惨然一笑道:“你们两个以为,我就没想着去寻那糜府存粮?
我军自出长安以来一路缺粮,当时拿下下邳,糜府豪富,且支持刘备,我怎么可能放过?
自我一入城,便令高顺明搜暗访,这两年来,几乎已经派人将那糜府翻过来,也未曾找到糜氏米仓在哪里,哪用得着你们两个小娃儿前来提醒?”
吕绮愕然,没想到父亲早就如此费尽心机的找过了,只是没有找到而已。
刘钧想了想道:“世叔夺取下邳之后,这糜竺又回来过么?”
虽然当时吕布用偷袭的方式拿下了下邳,但刘备很快又投降了吕布,并被安排在小沛防御曹操。
所以那时候吕刘又成了同盟关系。
“当然回来过,他还曾邀请我去府上喝酒饮宴,只不过我没去而已,”吕布咬了咬牙道:“我敢保证,他一斗米也没有带出过下邳,可是我却不知他藏在了哪里。
如今既然已经与刘备撕破了脸皮,成了敌对,那也没什么好客气的了。
方才我已经命令高顺,对他糜府下人动刑,打死勿论,我只要粮食。”
“十日,”刘钧叹息道:“原来这就是世叔与军兵约定十日之由来。
世叔是要留出时间,给高顺将军前去寻找糜氏粮仓?
我想跟随高顺将军一起去,还请世叔允准。”
“我也要去,”吕绮抢着道。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两个还在胡闹?”吕布一拍桌案,瞪着眼威严的道:“绮儿先回去,阿钧留下,我有话要说。”
见父亲发了怒,吕绮不敢再顶嘴,低着头委委屈屈的退了出去。
吕布倒背着手看着窗外呆立良久,方才缓缓道:“这糜氏粮仓我已经找了两年都未曾找到。
说实话,十日,那也只是最后一点念想,希望并不大。
所以你还需按我从前对你的安排,用心早做准备。
将来开城投降,我宁愿你婶母落入曹贼手中,也不愿绮儿跟着受辱,你明白么?
哪怕你们将来只当个普通百姓,也不能去给曹贼做俘虏。”
“侄儿明白,”刘钧点了点头,看来岳父对自己老婆的宠爱,还远在岳母之上。
真是良心好岳父。
如此就坦然了,岳父又没有儿子,只有自己老婆唯一一个女儿,那么自己现在所奋斗的一切,归根结底不都是自己的?
“侄儿告退,”刘钧拱手道。
吕布微微颔首,待刘钧走了两步,突然道:“这两日有时间去喂喂赤兔马,到时我暗中开南城门,你们骑赤兔走。
宝马通人性,你须提前跟它熟络起来。”
“诺!”刘钧退出书房,深深的吸了一口凉气。
吕布安排越是周到,越坚定了他找到粮草,挽救吕布的决心。
固然世人评价吕布“有虓虎之勇,而无英奇之略,轻狡反复,唯利是视。”
可作为一方诸侯,谁不图利呢?
至少吕布对他,对他老婆,都做到了一个父亲应该做的。
刘钧出书房向前刚走了几步,就见前面不远处吕绮从花丛中探出脑袋。
她小心的看看左右无人,冲刘钧招手小声道:“阿钧,过来。”
“你没回去?”刘钧上前道。
“父亲跟你说什么了?”吕绮反问道。
刘钧眨了眨眼睛道:“方才你父亲把你许配给我了。”
吕绮愣了一下,随即伸手欲卡刘钧的脖子,“让你再胡说八道!”
“诶,别忘了你发的誓,屡战屡败啊,”刘钧早有防备,赶紧逃开。
吕绮追出来道:“本小娘那誓言,只有在你不胡说时才有效,可你刚才胡说了。”
“那好,算我胡说,”刘钧攥住吕绮的一只手腕,以防她再动手动脚,小声道:“其实世叔委托我,在城破之日带你离开下邳城。”
“其实我早就猜到了,”吕绮挣脱手腕,黯然的低头道:“可是我死也要跟父亲在一起,绝不会先行逃脱。”
“那咱们去糜府看看吧,说不定就能找到那糜氏粮仓呢,”刘钧看着吕绮神伤的样子有些不忍。
吕绮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方才听你说起这糜氏粮仓之事,还以为是条活路。
可是没想到父亲已经让高顺将军找寻这粮仓找了两年。
他都没找到,缘何咱们就能找到?
再说如今只剩十日之期。”
“总算还有十日,前去试试,总比什么都不做强吧。”
“好吧。”
两人结伴来到糜府。
这是一座规模宏大的豪族府,虽然门前看起来很普通,门楼也很低矮,但是进到里面,却有一种豁然开朗,别有洞天的感觉。
只见整座宅邸内修建的雕梁画栋,亭台楼阁,雕栏玉砌,富丽堂皇,比吕布那将军府豪奢十倍。
糜竺之所以如此修建,也跟他的身份有关。
糜家虽然豪富,但毕竟只是个商人之家,处在大汉朝士农工商鄙视链的最底端。
也就是天下大乱之后,固有的社会阶层被打破,糜竺有钱有粮有人,这才被各路诸侯所重视。
此时府内糜氏重要亲眷早已经被接走了,只剩下一众奴婢仆役。
府内铺的条石全都被掀了了起来,各处被挖掘的一片狼藉。
高顺手中拿着一只马鞭,正在指挥各处挖掘。
他一见刘钧跟吕琦到来,不由皱了皱眉头道:“二位来干什么,这里不是你们该来之地,请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