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之然,并不像他的名字一样儒雅,实打实是个莽夫,还是个练家子。直肠子,不会变通,认死理,油盐不进,这样的一个人原不适合官场。先帝爷在位时,将他打发到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做了一个小小的衙役。原以为将碌碌无为一生终了,不成想十年前,当朝皇帝突然将他调回京都,还安排在了一个十分重要的职务上——大理寺卿。
这天晚上,赵之然像往常一样在自家院中练气功,便有衙役从前院匆匆跑来禀报“三皇子、四皇子殿下驾到。”惊得赵之然一口气窜到肺里,差点儿呛死过去。想来自己平时与皇子们并无过多交集,不知两位殿下深夜来访是何急事呢?来不及深思,便赶紧整理好自己身上的练功服,匆匆跟随衙役往前院赶去。
赵之然是个粗人,不讲究什么排场,自己住得也简单,为了办公方便,便住在了大理寺的后院中,与大理寺大堂仅一墙之隔。
即便匆匆赶来,也还是接驾来迟,二位皇子早已坐在了大堂之上。赵之然不敢多有耽搁,抱拳行礼道“下官大理寺卿赵之然叩见两位皇子殿下,不知殿下来访,有失远迎,望殿下赎罪!”
云敖看着不拘小节的赵之然,穿着练功服,想来是连换衣服的时间都没有便匆匆赶来了,也是难为他了。平日里,云敖与这赵之然有过几次接触,对此人的印象并不差,是个爽朗直率的汉子,云敖还颇有几分欣赏,没成想有一天,自己会有事求到赵之然。
整理了下思绪,云敖浅笑着对赵之然说“赵大人不必多礼,我也不是一个拘礼的人,赵大人也随意一点吧!”
赵之然从不是个扭捏的人,既然云敖这样说了,他便也不再拘着了,只是仍然站着,恭敬的问道“不知两位殿下深夜来访有何事啊?”
云敖理了理衣袖,客气的问道“我想请赵大人帮个忙,查看一下十年前的卷宗。”
大理寺的卷宗,没有皇上的圣旨,外人是无权查看的,云敖很清楚这一点,所以言语间也极为谨慎,说的是请赵之然查看卷宗。赵之然自然也是个聪明人,明白云敖是想亲自查看某些卷宗,遂心下便有了主意,避重就轻的说道“夜深了,两位殿下驭马前来想必是渴了,请到书房喝杯清茶吧!”
云敖微微一笑,便起身跟随赵之然向后院走去。云峙紧随其后,边走边观察着四周,遂看似无心实则有意的调笑道“赵大人好清廉啊,竟没有一位侍女?”
赵之然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下官不喜那些,平时过得也简单,女色这东西总是扰乱心智的,所以下官这里都是些老爷们儿。”
一句话把云峙逗乐了,此人将来说不定可以重用!
进了书房,赵之然吩咐衙役给两位殿下上了茶,便下令无命不许进来。一切安顿好后,赵之然直截了当的问道“下官有话就直说了,请问三殿下要查阅什么案子的卷宗,又为何要查此卷宗?”
云敖喜欢赵之然的直率,也毫无保留的说道“十年前,有一件军需的案子,不知赵大人可有印象,我想知道详情。”
赵之然眼中精光一闪而过,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沉默了半晌说道“如果三殿下是要查这个案子,下官可以直接告诉三殿下,不用白费力气了。”
云峙微皱眉头,出声询问道“为何?”
赵之然放下茶杯,认真的说道“因为这个案子,没有卷宗。”
云敖的眉头深深的锁了起来,不解的问“没有卷宗?怎么可能?我听闻这个案子在当年可是判了满门抄斩!怎么会没有卷宗?赵大人是不是记错了?”
赵之然笑了笑,胸有成竹的说道“下官别的不敢说,这成日里闲来无事就竟研究这些卷宗了。自打我调回京都以来,别说我经手过的案子过目不忘,就是前任大理寺卿留下的卷宗,我也是不失一字啊!殿下想问什么案子,直接问我就是了!”
云敖赶紧追问道“赵大人方才说军需案没有卷宗,那您可知晓是怎么回事?”
赵之然叹了口气,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中,淡淡的说道“下官从小便是个粗人,练了些拳脚功夫,一心想报效朝廷,为皇上效忠。谁成想性子太过耿直,得罪了小人,老早就被先帝爷下放到地方上当了个小小的衙役。后来当今圣上登基,举国上下,普天同庆,我心想此生再也没机会出人头地了,直到十年前。”赵之然喝了口茶,娓娓道来“十年前,皇上拨了两千万两白银给军队,押送军需银子的车队在途经扬州时出了事,两千万两白银不翼而飞了。骠骑大将军秦忠便一本奏章参到了皇上那里,状告当时的扬州刺史柳清源贪污军需银两,皇上勃然大怒,随即便判了柳清源一家满门抄斩。”
云敖边听,眉头便越皱越紧,似有不解的问道“那柳清源是个怎样的人?”
赵之然说“当年,柳清源在扬州一带的名望很高,是位清廉的好官。案子一出,我也很震惊,怎么也不敢相信这军需款是被柳清源贪掉了。然而最让人震惊的并不是皇上审都未审便下了满门抄斩的判决,而是圣旨还未到达扬州,柳氏一族在一夜之间便被灭门了!”
云峙惊得差点没有拿稳手中的茶杯,惊讶道“你说什么?柳氏一族是被暗杀的?”
赵之然点点头说道“是!没有经过任何堂审和调查,更没有正规的关押和行刑,皇上早朝说了句满门抄斩,晚上柳氏一族便烟消云散了。”
云峙怎么都想不明白,嘀咕道“这怎么可能呢!柳清源再不济也是个正儿八经的官,就算父皇要杀也要按章程办事啊!除非……”
“除非不是父皇动的手,”云敖也将心中疑虑说了出来“赵大人如此耿直的人,当时就没想着要查一查吗?”
赵之然无奈的叹了口气说道“案子一出,我便觉得事有蹊跷,我虽与柳清源算不上相熟,但也打过几次交道,他着实是一位两袖清风,儒雅谦和的人。况且,当时搜遍了整个柳府,都没有搜到被贪污的军需银两,这不是很奇怪吗?可无奈我当时人微言轻,根本说不上什么话,与此同时,我接到了京都的调令,回京任职大理寺卿。我还十分庆幸,心想回到京都说不定便能查查此案了,可就在临行的前一晚,柳氏便被灭门了。我匆忙赶回京都后才发现,原来大理寺的所有官员在一夕之间便被大换血,无论是大理寺还是刑部都没有留下关于此案的只言片语,柳氏一族更是死无对证,慢慢的便不了了之了。”
云敖和云峙此时都被震惊的无以言表,一个家族,几十条人命,一夕之间,便消失殆尽,竟无人过问,这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不可告人的秘密。云敖定了定心神,问道“赵大人可曾追查过什么?亦或是有没有一点线索?”
赵之然深深的看了云敖一眼,犹豫了片刻,便起身来到书架旁,转动了一下架子上的按钮,书架后的暗格便缓缓打开了,他从中取了一只卷轴出来,又重新回到座位旁,将卷轴交给云敖。
那是一只老旧得有些许泛黄的卷轴,云敖并未急着打开,而是真切的看着赵之然。
赵之然说“其实当年我试着查过这个案子,可处处碰壁,步步受阻,便知这案子并不简单。这卷轴里只是记录了一些当时我觉得可疑的现象罢了,根本算不得证据,即便是真相,也只是猜测,没有证据就没有真理。我以为这卷轴今生都将尘封于此了,没有人会再过问这个案子,不曾想还有今天。直到现在我依然不相信那两千万两是被柳清源贪污了,下官不知两位殿下为何时至今日突然要查这个案子,只希望这个卷轴对二位有所帮助。”
云敖深深的看着赵之然,目光交流中,云敖似被眼前这位硬汉目光中的一些情绪所感染,淡淡的说道“赵大人为何如此信任我?”
赵之然笑了,笑得很坦然,说道“下官是直肠子,但下官并不傻。在朝为官十余载,这人啊,下官还是看得清的。如若今日是别的什么人来问下官这件事,下官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从大理寺出来,已时过三更。告辞时,云敖对赵之然说“柳氏一族还有遗孤,如若她知道你所做过的努力,定会对你感激不尽。”
赵之然的眼神中有惊喜有意外也有一丝欣慰,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拱手抱拳向二位殿下行了一礼。
回到三皇子府,云敖也无心休息,一头钻进书房便开始研究赵之然交给他的卷轴。
正如赵之然所说,卷轴上记载的东西实在不能算是证据,确切的说只能算是杂记,甚至很杂乱无章,句子之间都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云敖从这之中慢慢理出了头绪。
“凌轩帝六年,昆玉王请命远赴镇守边疆。皇上最近的情绪很反常,经常暴怒,朝野上下,人人自危。”
“凌轩帝六年,军需贪污案草草结案,无人敢再提,皇上更换了大理寺和刑部的所有官员。”
“凌轩帝六年,骠骑大将军镇压南疆大获全胜。”
“凌轩帝六年,太子少傅秦胜平突然更换了宅邸,并不是更加奢华,反而更加简朴,秦府上下众人皆谨小慎微,恪守本分,与以往大相径庭。”
“凌轩帝六年,秦胜平以太子之名私下开设众多私业商铺。”
…………
云敖一条条看着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句子,右手指不自觉的敲着桌面,一下一下,脑海里飞快的串联着所有的事,原来是这样!
现在是凌轩帝十六年,十年前,便是军需贪污案之时。皇上和昆玉王同时钟爱洛十娘,便定下了协议,王爷远赴镇守边疆,皇上不强纳洛十娘为妃。年轻气盛,爱而不得,皇上成日郁郁寡欢,暴躁易怒,实属情理之中,正巧押送军需的车队出了事,更是火上浇油,皇上一怒之下便下了满门抄斩的圣旨。盛怒过后,理智想想也许亦有怀疑,可君无戏言,更何况柳氏已被灭门,死无对证。没有任何一个皇上会承认自己犯了错,即便是冤枉,也只能是冤枉了!
种种迹象表明,这两千万两是被秦家贪了,想必派人暗杀柳氏的也是秦家,也许皇上也怀疑过秦家吧?可当年正值秦忠镇压南疆有功之时,又是用人之际,皇上根本不能治他什么罪,更何况秦家是开国大将,世代忠君,皇上也有皇上的无奈,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就是在这样一个机缘巧合,阴差阳错的时机下,可怜的雪姬失去了自己至亲至爱的人,想到这儿,云敖不是不心疼的。十年前,她还只是个孩子,是怎样看着亲人惨死面前,又是怎样坚强的一步步走到今天,这其中的苦楚竟是让人不敢想象。
云敖慢慢的靠到椅背上,头痛得伸手按了按太阳穴的位置,深叹了一口气。窗外的月光照进来,柔柔的,冷冷的,不禁让云敖想起那个妙人那双时而清澈又时而幽深的眼眸,自己竟从未由这双眼眸看透过她的心,她的心头到底是怎样的伤痕累累,百孔千疮呢!
雪姬啊雪姬,前世今生,我到底欠了你多少……
又是一个难眠的夜。
苏墨寒为了方便照顾柳莞心,便一直住在洛神坊的客房中。成日里就是厨房里煎药,然后端到暖阁看着芊儿喂柳莞心喝下,再回厨房接着照看炉火上的药罐子。一连几日,衣袍都顾不上换,可柳莞心却迟迟没有醒来,苏墨寒急得愁眉不展。
云敖来探望柳莞心的那天,下着绵绵细雨,他带着一身水汽,出现在柳莞心的暖阁中,眉宇间还是一如既往的英气勃发,却多了一点毅然决然的味道。
洛十娘并不意外会再次见到云敖,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的看着他,像在询问,又像在确定。
云敖直视着洛十娘,真诚的说“我想和雪姬说几句话,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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