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琴过世后,世人只是唏嘘短叹了一阵红颜薄命,京都又少了一位优秀的艺妓,便渐渐的没了动静。太阳照常东升西落,人们照常过着平静的生活,一切都没有改变,就连天理难容的人也都逍遥自在的活着。
可洛十娘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例如柳莞心。南琴过世后,柳莞心没有哭闹,反而平静得令人心惊。她总是一个人,安静的待在南琴的暖阁中,看着南琴曾经写过的字,画过的画,看过的书,一待便是一整天,不言不语,不声不响。
云敖和云峙都来探望过柳莞心,可都被洛十娘回绝了,这种时候,让她自己一个人待着才是最好的吧,因为言语并不会减轻心中的伤痛。
这期间,外面的纷纷扰扰柳莞心也都有所耳闻。太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对上官沛柔献殷勤,想要拉拢上官家,上官沛柔还是一如往昔的置之不理反而对三皇子情有独钟,春日里经常与三皇子结伴同游。孔尚书的千金看上一位书生,是太傅府的门生,孔老爷不同意,可经不住掌上明珠的一哭二闹三上吊,还是厚着老脸求皇上指了婚,婚期就定在了下月初八。这些街头巷尾的谈资没有搅动洛神坊的安宁,柳莞心像躲入了世外桃源般不闻不问。
洛十娘又一次经过南琴的房间时,习惯性的往里看了一眼,柳莞心还是一如往昔的坐在桌前,不知在看些什么,洛十娘犹豫了片刻,还是推门进去了。
走到柳莞心的身旁,洛十娘将手放到了她的肩上,握了握柳莞心的肩头,轻声说“雪姬,一晃南琴走了也有月余了,你这样天天待在她的房中,平白的折磨自己,又能如何呢?”
柳莞心没有抬头,只是拿着桌上南琴写过的字,淡淡的说“十娘你看。”那是一首诗,素雅的宣纸上有着南琴娟秀的字,写着“鹊儿树上叫喳喳,君似蚕丝妾似纱。待入洞房拧一把,鸳鸯被上绣红花。”
不知南琴写下这首诗的时候是怎样含羞待嫁的心情,柳莞心淡淡的笑着说“都说字如其人,十娘你看,南琴姐姐的字是不是也和她的人一样美?!”
洛十娘的鼻子发酸,吸了吸才努力抑制住哭的冲动,安抚的对柳莞心说“雪姬,去了的人就让她安心的去吧,活着的人总是要好好的活着!十娘知道你心里苦,可是你……”
柳莞心抬起头,对洛十娘笑了笑,说“雪姬都明白,该受到天惩的人都还好好的活着呢!我又怎么可能让自己不好?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终有一天,我会把他们欠我们的都要回来!”她笑颜如花,似在说着今日院中的牡丹开的格外好一样平常,可却生生让洛十娘的心头抖了抖。
柳莞心更加明白,一些人,一些事,一些情,该放下的终归要放下。明知没有结果的事,便不要开始了。以前的她如果说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那么现在的她,身上担负的东西比以往更多更重了,沉甸甸的压在心头,压灭了幻想,也压灭了奢望。南琴死得凄惨,却让柳莞心明白了人心的凉薄,季文鹤曾经的承诺和深情还在耳边,可如今却在南琴尸骨未寒时就攀上了高枝,如此薄情寡义。那站在权利顶端的人,成日里燕蝶环飞,又怎么保证不会比季文鹤更薄情呢,而自己的下场会不会比南琴更加惨烈?!
云敖和云峙再见到柳莞心时已是南琴过世一个多月后,她清瘦了不少,在和风中,在阳光下,面带微笑的看着他们。
今日是芊儿来送信,说柳莞心约他们午后相见,恰时云峙正在云敖府中,两人便急急的赶来赴约。
四月的风轻缓舒适,江水滔滔翻滚,带着视死如归的姿态奔流而去,柳莞心站在江边眺望着远方,那样淡泊悠然,宁静致远,好似周遭的纷扰都不能打搅她分毫。柳莞心看到云敖和云峙策马扬鞭而来,微微歪着头,带着纯净美好的微笑。
云敖急急的跳下了马,走到柳莞心的面前,眼神热切的问道“这些日子,你可还好?”云峙也从马上跳下,紧随其后。
柳莞心微微笑着,道“雪姬一切都好,劳二位殿下挂心了。”遂伸手指了指一旁的凉亭,说“雪姬备了薄酒款待二位。”
入座后,柳莞心端起酒壶为云敖和云峙各倒了杯酒,遂又为自己斟满酒杯,双手轻轻端起酒杯,微笑着说“近些日子以来,雪姬承蒙二位殿下照顾,不胜欣喜,在此特以薄酒诚敬二位。”说完一仰头,一口饮尽。
云敖和云峙对视一眼,也都举杯喝下了酒。
柳莞心放下酒杯,面上带着笑意,淡淡的说“雪姬只是一介平凡无奇的艺妓,身份登不得大雅之堂,二位殿下是天之骄子,身份尊贵,对雪姬照顾颇多,实在让雪姬惶恐不安。今生无缘,来世做牛做马也会报答二位。”柳莞心这话说的很明白,就是要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就此别过,分道扬镳。
云敖的脸色慢慢的阴沉了下来,看着柳莞心脸上恭敬而疏离的微笑,心渐渐的抽紧。云敖觉得,南琴死后,柳莞心像是将自己的周围都筑起了铜墙铁壁,任何人都没办法进入,原来还觉得自己离她越来越近,现在却被生生挡在了外面。
云峙微皱着眉头说“雪姬,你这是什么意思?”
柳莞心狠了狠心说“意思就是,雪姬与二位有着云泥之别,为了二位的清誉,今后也不要再来洛神坊了,从此以后,尘归尘,土归土,各自安好。”
云敖的手慢慢的握了起来,她为什么要这样?这样的把自己封闭起来!为什么不肯相信他,如果她要为南琴报仇,他愿意帮她!如今却用身份地位的差别来生生划开他们之间的关系,为什么!云敖气愤的喘着粗气,胸口起起伏伏。
柳莞心能感觉到云敖很生气,即使不忍心,也还是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微笑,淡然的看着他们。
云峙不解的问道“可是,为什么啊!?雪姬,为什么突然你就变成了这样?”
柳莞心笑了笑说“不是我突然变成了这样,是我从来便是这样,殿下只是从未了解过我罢了。好了,我该说的都说完了,告辞。”说完,便缓缓走出了凉亭,在芊儿的搀扶下越走越远。
从始至终,云敖都没有出言质问,更没有出言挽留。看着柳莞心的背影,云敖突然发现,这处凉亭便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仅仅过去了两月,却好像什么都变了。
柳莞心坚定的迈着脚步,不停的在心里说服自己,不要回头,不要回头!做这个决定不知下了多大的勇气和决心,她也不想就这样和云敖分道扬镳,更不想以这样伤人的、冰冷的方式。可是,如今她的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了。除了自己的家门冤案以外,还多了一个南琴。她不愿,也不想,将来有一天,她和云敖需要面对更残忍的境地,与其那样,倒不如现在就干脆一点。这样就好,他将来会迎娶名门闺秀,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与尊荣。而自己,终将消失于红尘……
是的,就这样,不要回头,坚定的离开。云敖不知道的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柳莞心泪流满面。
是夜,月亮高挂枝头,盈盈的放着光,昆玉王府一如往昔的安静。凌霄坐在院中喝着小酒,擦拭着宝剑。突然有轻微的响动,凌霄手中一顿,细听了片刻,便毫不介意的继续做事。
云峙慢悠悠的从阴影里出来,抖了抖衣袍上的微尘。
凌霄头也不回的说“你个小兔崽子是翻墙翻习惯了吗?怎么到哪儿都翻墙?”
云峙笑了笑说“叔何出此言啊?”
凌霄斜睨着他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天天去翻洛神坊的墙头!”
云峙无奈的笑笑,坐下顺手拿起凌霄的酒壶,直接喝了起来,叹了口气道“也许以后都不会再翻了吧……”
凌霄停下手中擦剑的动作,疑惑的看着云峙。只觉得以往那个不知世间愁滋味的风流公子,今夜却透着说不尽的无奈,眉宇间带着微微愁容。
凌霄在等着云峙的下文,却没了动静。半晌,云峙才自嘲的笑着说“记得叔曾经说,洛神坊的女子都会勾魂,原来是真的啊!”
听到这儿,凌霄也已了然,将剑收回剑鞘,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微抬起头,今夜的月光真好啊,让他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一天,也就是那天,凌霄初次遇见了来京朝圣的西域车队,初次遇见了那个让他魂牵梦萦了十余载的女人。往事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可不知不觉间竟过了十余年,敢问世间情为何物,只叫人生死相许。
凌霄看了看云峙,轻声说道“情这个字最无奈,最伤人,都说不想受伤就别动情,可谁又能管得住心呢?!”
云峙低下头,若有所思,轻声问道“叔在边疆这么多年,就没想过放下她?亦或是爱上别人?”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有云飘来,月亮也娇羞的藏了起来,星空万里,如一匹墨染的画布点缀着金丝。凌霄看着这头顶的一片天,想着在边疆的那些日日夜夜,那些思念从未停歇过的日日夜夜,轻声说道“一生这么短,只够爱一人。”
心中受到巨大的震动,云峙抬起头,看着凌霄,这位誉满京都,风姿俊逸的昆玉王当真是一往情深,无怨无悔啊!
这注定是一个不宁的夜,三皇子府里,福顺陪在云敖身边,却只能担忧的看着自家爷一壶壶的灌着酒,三殿下并非放纵之人,十几年来都克己自律到令人钦佩,若非实在心中憋闷,也不会借酒消愁。今日午后,二位殿下与柳莞心见面时,福顺和福庆就守在亭外,听得真切。福顺就在心中嘀咕,这雪姬姑娘也真是绝情,在这九洲城内还没见过哪家的姑娘不仰慕三皇子殿下的呢!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不识抬举的人,却让自家爷牵肠挂肚至此,真是孽缘啊!可是就算他们两情相悦又如何?她只是个艺妓,而自家爷可是有着鸿鹄之志的人!这样的天差地别,注定是今世无缘啊!想到这儿福顺忍不住劝道“爷,您别再喝了,喝大伤身啊!”
云敖支着腿,胳膊放在膝盖上,手上拎着壶竹叶青,看着头顶的月亮,喃喃的说“福顺,你说她心里到底藏着些什么呢?”云敖觉得,柳莞心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可伸出去的手却只能握到虚空,她似水中的倒影般一碰就碎,这让云敖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
福顺低头想了想说“爷,福顺不懂这些,但是福顺明白,有些事,我们无力改变,强求不来,这是命!”
云敖看着夜空,眼前好似浮现出那人的脸,笑颜如花的,悲痛欲绝的,潸然泪下的,冷酷无情的……可即便她如此冷漠决然,自己为何还是放不下?这也是命啊!
洛神坊后院的暖阁中,有淡淡的琴音徐徐的滑出。从江边回来,柳莞心便一直坐在窗边,临窗而弹,不知弹了多久。芊儿不敢打扰柳莞心,只静静的站在一旁守着她。她明白,姑娘的心里很苦,她那么的脆弱又那么的坚强,可命运多舛,给了她太多不该承受的重担与责任,生生压在她纤弱的肩膀上。她明白江边的一席话很伤人,却也知道姑娘别无选择,现在姑娘的心里在滴着血吧?!一定很痛,可是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那个能抚平她伤痛的人,被她自己硬生生的推开了。看着失魂落魄盯着夜空的柳莞心,听着她指尖弹出的阵阵悲凉,芊儿不禁湿了眼眶。
同一片星空下,藏着多少人的喜怒哀愁,而今夜,注定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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