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先帝下葬,新皇初立,改年号武德。
武德一年,推新政,拜亲臣,册六宫。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着,唯独这皇后之位迟迟未着落,朝堂统分两派,以晏国公为首,推原太子妃为后,太子妃乃先帝所立,为后自是名正言顺;另一派以张相为首,推的就是张氏,太子妃乃乱臣贼子之女,不废已是皇恩浩荡,如何能为后,何况张氏育有皇帝长子。
彼时张相助先帝除祁相,封侯拜相正是巅峰之时,无人能出其左右,朝中见风使舵人自是众多,一时竟是争执不休,迟迟定不下来。
消息传到后宫,母后只是整日哭泣,殷邵宣就随时陪着,他感到母后变了,之前的母后会摸着他头陪他写字,会陪他玩耍,以前的宫人纵是犯了错她也就是笑笑嘱咐下次慢点,现在的她会打骂宫人,会一坐一天都不动弹,会同父皇吵闹,渐渐渐渐,父皇来宫里的时候越来越特少,宫里来了一个又一个新人,母后也越发沉默了。他告诉母后,外祖父没了,祁家没了,可你还有我,换来的只是母后更长的沉默,寂静。
终于,宫外高侯爷传来消息,自己那个懦弱拿不定主意的父皇决定了,他选了张家,抛弃了我们,圣旨拟好了,不定时就会送到东宫。
最终圣旨也没有送到。
那是好大的一场雪,过年来的第一场雪,都言“瑞雪兆丰年。”对于普通做活的老百姓来言是个好兆头,殷邵宣本来以为对自己亦是一样,因为母后那天说话了,她把自己叫到跟前,摸摸他的头说“宣儿喜欢雪吗?”
殷邵宣点点头,自然是喜欢的,每逢雪天可以打雪仗,堆雪人,好不快活。
“那母后给你做适合雪天吃的糕点好不好?”祁思茵笑的眉眼弯弯看着殷邵宣。
殷邵宣还是点点头,他喜欢吃母后做的各种糕点,甜甜的,腻腻的。
看他点头,母后又揉了揉他的头,让宫女嬷嬷给他裹上一个大鳌,带他出去玩雪,殷邵宣高兴极了,往年下雪,母后总不让玩雪,今日真好。
他披上大鳌飞快的跑了出去,留下一群宫女嬷嬷在后面死死的追着喊着“小祖宗慢点。”
跑到一半,殷邵宣又想到什么似的,折了回来,“母后,糕点做好了,定要着人去叫我,到时候和母后一起赏雪吃糕点啊。”
“好。”祁思茵笑着点了点头,看着殷邵宣小跑着出了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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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的雪啊,殷邵宣在御花园里肆意玩耍,最后都有些累了,坐在小亭子里拄着下巴,“你们说母后怎么还不叫我回啊。”旁边的宫人没有搭话,殷邵宣有些恼了,整整衣摆,“回宫!”
不知为何,他有点慌了,仿佛现在不回去就要错过什么似的,进了殿,看到了从里面出来的张氏,殷邵宣行了一礼,“张娘娘安好。”
张氏低头撇了他一眼,伸手拍了拍他衣服上飘落的雪花,还是如往常一般关怀的说道,“怎么下雪天还出去玩啊,也不怕冻着,下面的人怎么伺候的。快进去吧,你母后在里间等着你呢。”
殷邵宣目送张氏带着一群宫人浩浩荡荡出了殿门,转身进了室内,内室的火龙烧的勤快,一进门就将身上带的寒意驱了些许。
殷邵宣一进门就看到母后捻着一块梅花糕小口小口的吃了,立即就不依了,“母后耍赖,说好做完糕点叫我的,却在这里偷吃起来,宣儿恼了。”说着扑到祁思茵怀里不出来了,撒娇道“我也要吃。”
“好宣儿,母后这不是尝尝可口否?怎么就耍起赖来了?”祁思茵将殷邵宣扶起来,“我尝着不好,你可要吃一块?”
“要!”殷邵宣立即应了,软软香香的糕点怎么能不要呢,说着取了一块扔到嘴里,“呸呸呸,怎么是苦的啊!”只吃了一口,殷邵宣便吐了出来。
“我就说不好吃嘛,许久不做,都生疏了,你且去内室躺躺,我再做好叫你。”祁思茵笑笑,摸摸他的头,让宫人带他去内室歇息片刻。
“那母后一会儿定要叫我,不能再自己一个人吃了。”殷邵宣向祁思茵说道,一直缠到她应了,甚至拉了勾才作罢。
殷邵宣本不想睡的,可不知什么缘故,或许是屋里太暖了吧,不一会儿就眼皮懒洋洋的睁不开了。
他最终没有等到母后叫他起床吃糕点,再一觉醒来,已是三天后,他睁开眼,看见床边围着的一圈伺候的人,以及哭的泪眼朦胧的皇祖母,有些恍惚。“皇祖母?”
“宣儿!太医太医快来看看,醒了。”皇祖母一看到殷邵宣醒来,连忙将外间的太医叫了进来,太医进来,给他把了把脉,捋了一把自己发白的胡子,“恭喜皇太后,二殿下恐是贪睡,糕点用的不多,如今已是大好,再付几粒清毒的丸药就好了。”
“清毒?”殷邵宣还是不懂,环顾四周,“皇祖母,母后呢?”
只见皇祖母让太医下去配药,转身抱住殷邵宣哭了起来,“我苦命的儿啊,怎么就摊上这蛇蝎心肠的毒妇。”皇太后这一哭,本来才醒过来就就混沌的脑子更糊涂了,轻咳两声,开口说道,“皇祖母,孙儿头晕的很,想再睡一会儿。”弱弱的语调跟刚出生的小猫一样,惹得皇太后更加心疼,连连应好,让宫人仔细伺候着,轻步出了里屋。
待皇太后众人的脚步声走远了,殷邵宣睁开了眼睛,叫来了一个小丫头,宫里的八卦若要传起来跟风一样,不肖片刻就满宫皆知了,起初小丫头是不愿也不敢说的,殷邵宣威逼利诱了一番,也抽抽泣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完了。
皇后之位迟迟未定,谁知张氏竟是个心狠的,借着糕点的名头向东宫正经儿的主子动了手,宫人发现的时候身子都凉了,所幸二殿下上天庇佑也贪玩吃的不多,给从阎王殿拉回来了。
这就是殷邵宣听到的故事一个大概了,宫人扫撒闲余之时,已将故事润色了好几个版本,又因母后平日是个心善的,顺手助过不少宫人,众人心中自然偏爱些,最后竟夸张传到张氏是恶鬼托生,德不配位。
消息越传越厉害,皇祖母想要再瞒殷邵宣却是不能了,何况母死总得有孝子守灵起灵不是。
殷邵宣跪在灵椁前守灵,张氏以妾室身份跪在一旁往火盆添置纸钱,殷邵宣眼睛略过陪灵的朝臣女眷,有对他的同情,有对张氏的讥笑。殷邵宣知道,就因这一茬,这个妾室张氏是认定了,这个皇后是几年内断然想都不能想了。
殷邵宣在狭小的空间听着真真假假的哭声有点烦躁,起身没有理会众人的呼喊踏步出了灵堂。
雪停了,一路上,银装素裹带着满宫白绫,他也不知道该去何方,只是愣愣的走着,他不知道母后是在如此的绝望失望的情形的想到这个法子的。别人不清楚,他却是明白的,那天他所吃的糕点虽味道有些苦涩,但也实实在在是母后的厨艺,母后做糕点雕花时总爱多上几笔,这个是别人模仿不来的。
殷邵宣将自己蜷缩在御花园梅花林,泪一滴一滴留了下来,得知母后去世他没哭,这次却是实实在在的落泪了,他不晓得当时母后在空旷寂静的宫殿里,是怀着怎样的心思,吃下一块带着剧毒的糕点,轻声去哄着心爱的儿子入睡,再回到宫殿,抱着碟子,一块,一块的吃,闭上眼睛,静静等着死亡的降临。
“她……最怕疼,最吃不得苦……”殷邵宣将头埋在胳膊里,声音哽咽。
“呐,请你吃糖,就不苦了。”殷邵宣听到一句稚嫩的,甜甜软软的童音,抬头看过去,逆着阳光看到了,一个矮矮的,圆圆的女童站在那里,手向他伸来,手心里是躺着一颗麦芽糖。
女童见他看过来,朝他甜甜一笑,裹得严严实实的身上顶着一个圆圆的脑袋,头上梳了两个包包,还不知道被谁在额头点了一个小红点点,像极了民间过年时粘贴的年画娃娃,这一笑,更是憨厚可掬。
“请你吃糖啊。”女童将糖果塞在了殷邵宣的怀里,也顺势坐在了他旁边,“你怎么在这里哭啊,可是被别人欺负了,告诉我,我找我哥哥去替你出气。”女童说着手还一通乱舞,仿佛只要殷邵宣说出是谁了,她就要亲自去打一般。
“没有人欺负我。”殷邵宣看着小姑娘乖巧可爱的很,伸手在她头上摸了一把。
“你们怎么都爱摸人家头?”小姑娘低头嘟囔了一声,以为声音很小,却让殷邵宣听的一清二楚。
殷邵宣笑笑,“他们都爱摸你头吗?那我告诉你哦,以后不可以让他们摸,被别人摸头会长不高的,到时候别人高高的,你就变成矮萝卜丁了。”
“真的嘛,那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他们都想让我变矮子!坏人!”小女孩气鼓鼓的捶了捶地说道。
“嗯,我不骗人。”殷邵宣忍笑,又伸手顺了一把。
“都说了会长不高,你还摸头。”小女孩又被摸了一把,长不高的恐惧都让她带点哭腔了。殷邵宣连忙哄道,“我摸不会哦,被我摸过头的小孩子都会长的特别高哦。”
“你骗人的吧,你现在这么矮,怎么就不顺手摸摸自己的头。”小姑娘白了他一眼,颇具不屑的鄙视了一下他的身高。
“额……”殷邵宣一时被一个小姑娘问住了,“因为这个对自己没有用处啊,只能对别人用。”殷邵宣无奈的摊摊手,得到小姑娘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才呼了一口气。
“你还没有告诉我欺负你的人是谁呢?”小姑娘又想起来这一茬,誓有非要问出这个人是谁的意愿。
“我说了,没有人欺负我啊,我哭是因为有人去世了……”殷邵宣伸手摘了一枝垂下来的梅花,拿在手里晃着。
“是很重要的人吗?”小姑娘恐提起他伤心事一样小心翼翼的问到。
“嗯!很重要,她是因为我才去世的。”殷邵宣看着手里的梅花,自顾自的说道,“她都不和我说一声儿,她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不对哦。”小姑娘取走殷邵宣手里的梅花,“天底下有那么多人,她为何要为了你赌上这条性命呢,她想让你过得平安喜乐,想让你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呢。”
“我母亲也有一个重要的人去世了,她哭了好久好久,父亲便是这样劝她的,逝者已逝,生者当如斯。”小姑娘明明年纪还很小,估摸着字都认不全,还有模有样的学着长者的样子。
“我自然晓得这个道理。”殷邵宣嘴角一扯,母后的所作所为他当然明白,倾尽所有保住他嫡子的身份,保住他的身家性命。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有些许寂静,一声“咕噜咕噜”响起,小姑娘好奇的看过来,殷邵宣羞的脸都红了,早起就跪在灵堂前,对往来送孝的致谢,一天到头,没有吃上多少东西,如今确实有些饿了。
“咯咯。”小女孩笑的调皮,从随身挎着的小包包里不停的翻找,拿出来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躺着几块白色的糕点,“我嗜饿,母亲给我带的,你尝尝,很好吃的。”
殷邵宣一看油纸上的糕点,脸色都变的苍白,语气都有些生硬,“我不吃糕点。”
小姑娘一愣,讪讪笑了笑,正要将手上的糕点收起来,殷邵宣暗骂自己一句,将糕点抢了过来,揣在了怀里,“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就是……我一会儿吃……”
小姑娘展开一个大大的笑颜,“好。”
二人坐在树下轻声说着话,听到梅花林外嘈杂的声音,有男有女,“小姐?小姐,你在哪里?”
“找你的人来了吗?”殷邵宣问道。
“嗯,我要走了。”小女孩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向梅花林外走去,走到一半,回过头来,“我们说好了哦,要是日后你混不下去,来太原,我让我哥哥罩你。”
“好!”殷邵宣应了,朝小姑娘挥了挥手,看着她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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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邵宣还是忘不了那年雪天糕点苦涩的味道,对糕点存在本能的恐惧所以,他终究没有吃那几块糕点,将其细细收了起来。后来,他打听到,那个小姑娘是苏家的人,闺名苏芮然,他将这个名字读了几遍,暗暗记在心里。几年后,苏言之来长安求学,就将他收为自己的伴读,他也想见见小丫头所言的哥哥,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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