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华无奈一笑,良久无语。
他不说话,凌南依也不开口,两人就这样默默对饮了半盏茶。
眼见天色越来越晚,凌南依才道,“俞大人,天色不早了,如果你没什么指责的话要给我说,恕我要先行一步”。
看在上次他让出凌柳玉香囊的份上,凌南依应了他今日的约。
她也做好应对他的冷言冷语。
不想他竟只饮茶,半天一句话也没说。
凌南依实在等的不耐烦,这才开口想离开。
俞华却道,“楚王妃此言差矣,不说严格来讲,王妃并未违反与齐王的约定,何况此事本就是我们做的不对在先,下官有何资格指责王妃你”。
凌南依十分不解。
若是如此,那他今日找自己又是做什么?
她知道俞华此人从不做无用的事,今日一出必有原由。
如果不是质问自己,凌南依倒不急着走了。
她想看看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
随手放下斗彩茶盏,凌南依轻笑周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俞大人已经做出了选择,你只是在坚持自己的初心,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对”。
她为了帮助闻飞雪,曾也想过绑架沈忠的儿子。
尽管她没想过真的伤害沈忠的儿子,可当时沈忠的儿子如果没有死,她确实会这么做。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反之,是同样的道理。
她会做的事,亦不会去觉得别人做了便是不对,或者有错。
俞华拢袖搭膝,身子微微一顿。
先前楚王妃舍得新型炸药方子,他仅仅有些意外,更多也觉得她其实是权宜之计。
他始终坚信若是没有齐王这一出,她必不会舍得将方子交于天下人。
而她此时这一番话却是真正说到他心坎上了。
他嘴上说自己不对,其实在他心中并非这样认为。
对于绑架成御一事,在他看来,顶多就是手段卑鄙了点,却十足没有错的。
他们只是做了在自己的立场上应该做的事而已。
当然,这些想法在他们看来是正常的。
可是楚王妃作为被胁迫一方,也能坦然说出这些话,着实让他生出许多钦佩。
“王妃当真豁达”。
轻轻的一句话,没有任何起伏的语调。
加上俞华这个人向来不外漏自己的情绪,凌南依无法猜透他心中的想法。
她只是单纯的觉得,今日之事让他们失去了新型炸药的作用,恼怒才是俞华他们最应该拥有的情绪。
便将他的这句夸赞意会成了讽刺。
她笑笑,回道,“权谋之中,难免有见不得人的手段,运筹帷幄各凭本事,输赢也该坦然接受才是”。
俞华知道自己被误会了。
他也不恼,只道,“王妃以为下官不能坦然接受今日之事?”
这句反问让凌南依有些糊涂了。
这是他自己的事,怎么倒是问起她来了。
她摸不透俞华这个人的心思,也不想过多纠缠下去,便直接道,“俞大人,你们能坦然接受最好,不过你们到底能不能坦然接受,其实我也不在乎”。
从她将炸药的方子公布天下,已经得罪了齐王。
她和他们便成了彻底的对立一方。
当然,凌南依却并不在意这些。
他们从一开始就对她没有善意,如此一来,她只不过是继续做他们眼中的敌人。
这是她眼中最理想的状态。
若是他们突然改变态度,将她当做盟友,那才可怕呢。
俞华轻声一叹,他自然了解楚王妃的想法,亦知道她说的对。
有些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无论是他,还是楚王妃,谁都无法改变什么。
他注定是那个站在远处,甚至是对立面姚望的一个人,如同奢望天上的明月,只余一盈光芒。
明日他便要成婚了,那是个他从未见过的女子。
他了解自己,是个很难动心的人,对于上官府二房的那位小姐,他没有任何寄望。
可是,他也是个将礼制融入骨髓的人。
一旦成婚,他会与她举案齐眉,掩藏起所有的心思。
其实,炸药一事已成定局,今日本不必约上楚王妃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些日子他有些焦躁不安。
他想要一个答案。
膝上的双手轻轻握拳,他抬眸看了楚王妃一眼,终是将压在心头的问题问出口。
“楚王妃,先前我们绑架那个孩子,你可会记恨下官?”
不觉有错,可并不代表不记恨。
俞华始终记得楚王妃曾说的两句话,一次是在宣阳楼,另一次在苏府。
皆是夸赞他为盛京的好父母官。
每次楚王妃说这话时,脸上都是带着浅笑,用欣赏的目光看着他。
然而,在那眼眸深处却还隐藏着另一种光芒。
狡黠。
他从未在第二个女子身上看过这样的眼神。
分明是不怀好意,可是他却铭记至今。
那眼神太难忘了,他从中感觉到了一种隐藏很深的恶意,这股恶意让他通过楚王妃像是看到了自己。
一个同样喜欢使手段的坏人。
俞华与别人不同,他不喜纯洁温善的女子,独爱这种潜藏的恶意。
如同握一把玫瑰在手,眼中是火红的美丽,掌心早已鲜血淋漓,痛苦,却更痛快。
沉寂惯了的心,无波无纹。
不需要温善的女子去抚平,只想要这般刺痛,让他清晰感受到这颗心还鲜活着。
她会用炸药的方子去换取那孩子,定是十分在意他的。
那么,她一定会记恨自己吧。
俞华不怕她说出记恨自己的话,只是想亲耳从她口中听到。
想要她用那种带笑的脸,潋滟的目光,说出阴毒的话,为他沉寂的心添一把柴火,再一次感受炙热的心跳。
这便是他今日约上楚王妃的目的。
成婚前,最后的一次放肆。
一种几乎扭曲的想法。
秦风给凌南依留了下太严重的阴影,她当真丝毫不自恋。
当对方的情感不明显,尤其像俞华这样非同一般的情感,她完全感受不到。
她以为俞华只是良心上过不去,想从自己这里寻求安慰。
记恨吗?
自然是记恨的。
只是她觉得这么回答俞华,显得有些儿女情长的味道。
她和俞华不过点头之交,一点也不适合这种对话。
而且记恨放在心里就行了,没必要大咧咧对别人说出来。
思索了片刻,她回道,“俞大人多虑了,我又不是一败涂地的栽在你们手中,如今楚王和齐王旗鼓相当,我并未损失什么,我记恨你们做什么”。
听罢,俞华当真是说不出的感觉。
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落寞。
总之,他想要的那把火没烧起来,像是刻意避开了他,有意让他独自冷着。
良久,他才垂眸作揖回话,“王妃说的对,如您这般心胸豁达之人,又岂会为此记恨下官,是下官多虑了。”
一句完完全全的客套话,落在凌南依耳中却不同。
眼中的波光微转,她心思一沉,默默暗想,俞华莫不是就此以为她和善好欺负了吧?
唇瓣勾起冷笑,随又道,“俞大人这话可错了,我算不得什么豁达的人,你此次只是没有让我损失在意的东西,我才不记恨,其实我是个特别记仇的人,若是你下次碰了我所在意的东西,我定会不遗余力的反击”。
裸的威胁。
俞华微微一滞,这才轻笑起来,“看来下官今后该好好掂量一下才是”。
……
夜风簌簌,长街寂静。
俞华回到齐王府时,齐王的怒气还没消下去。
他立在齐王的身后,离的不算近,还是能感觉得王爷身上冰寒的气息。
这是俞华第一次看到齐王如此恼怒。
他倒也挺理解齐王,毕竟楚王妃的手段实在太拙劣了。
王爷自小聪慧,极少吃亏,突然在一个女人手中吃了这么大的亏,一时间的确难以接受。
微微一叹,他开口劝慰,“王爷,如今不过是回到了原来的情况,我们并不是败了”。
齐王闭目,冷哼了一声。
不过面上的怒火却也消退了不少。
俞华再道,“我们的势力还是占着优势,事已至此,王爷眼下不应纠结此事,而该继续谋划接下来的事了”。
齐王甚少会恼怒,今日气闷了一天。
府上众多下属皆战战兢兢不敢靠近,几个自认聪明的谋士上前献了好几个惩治楚王妃的计策,却没有得到齐王一言一语的答复。
他们知道王爷这还是没有平息怒火。
不爱恼怒的人陡然生气,比时常发火的人更有威慑力,本应和齐王一起商谈大事的众人都极有眼色的闭口不语。
他们一直外书房默默等候着。
直到俞大人回来,寥寥几语的功夫,便和神色如常的王爷一同走出内书房。
众人这才暗自松下一口气。
这一晚,萧瑾和齐王的住处又是灯火通明,谋客集聚,忙碌了一夜。
而凌南依与俞华在酒楼辞别后,回府倒是睡了一个踏实的觉。
第二日晨起,楚王府又恢复了往日的太平。
凌南依再度过起闲适的贵妇生活,养花弄草,看起来十分逍遥。
一连两日,她都没有见过萧瑾一次。
她知道萧瑾其实有回过府,只是没有来她的归宜苑而已。
凌南依觉得这样挺好,上次两人闹的那样不愉快,说实话再见面,她还真不知道用什么心态去面对萧瑾。
如此又过了几日,凌南依正在捧着一盆海棠花,在院子里的石桌前修剪。
突然就见风影带着一个人出现在归宜苑外。
当目光触及风影身边的人,她霎时就丢开剪刀,冲了上去。
见状,在一旁忙碌的无双和凡儿她们立刻紧跟在王妃身后,一同看着风影身边的人儿。
成御。
今日的他换下了无极山小沙弥的青灰色衣袍,一身天青色的华服。
尽管还是原先的光头,可在锦衣的衬托下,却也显出几分贵气。
凌南依大吃一惊,眉眼俱冷,防备的看着风影,“他为什么这里?你们想做什么?”
风影还没说话,成御松开他的手,走到凌南依面前。
明亮如星的眼弯起,他朝凌南依微微一笑,“王妃姐姐,成御以后和你一样,也在楚王府住下,王妃姐姐可愿意?”
凌南依眨眨眼,有些莫名不解。
风影道,“王妃,这是王爷的意思”。
“王爷的意思?”凌南依看过去,眼中尽是思量,“当真?”
风影点头,“王爷怕外面不安全,特意命属下将成御公子带回楚王府,王爷的意思以后成御公子就请您照看了”。
成御这些天一直被凌南依安排在俞芳的竹青堂,萧瑾解禁后,她时常派人去送些吃喝。
办事的人都是她身边的护卫,而这些人都是萧瑾给她的。
成御的住处自然瞒不过萧瑾。
萧瑾曾经毕竟打算让成御死在齐王手中,故而,当成御突然跟在风影身边时,凌南依吓了一跳。
冷静后,她便想通过了。
萧瑾若是还想杀成御,何必让风影带到她面前来。
他这是真的要将成御留在楚王府养着。
其实,将成御留在外面,凌南依也不放心,但是她不知道萧瑾的心思,不敢将人随意带回来。
这次萧瑾主动将成御送到她身边,她自然是高兴的。
只是她心中有太多疑惑,听风影的口气,萧瑾这么做显然不是为了她,他将成御留在她身边,倒是有请她帮忙,托她照看的意思。
听上去,他似乎与成御更加亲近。
先前凌南依没心思去想这些,这次她也懒得猜了。
她将成御牵过来,直接问道,“风影,不如你和我说了吧,王爷和成御到底是什么关系?”
风影的话,大家都听见了。
不仅凌南依,无双和凡儿也猜到一些,成御这个孩子不仅仅是无极山的小沙弥,似乎和王爷的关系非同一般。
到底是什么关系?
在风影回答前,凡儿的脑子里已经过了诸多猜测。
这孩子看起来不到十岁,而她们的王爷今年二十多了。
按照年龄计算,这孩子的身份最像是王爷十几岁在外宠幸了某个女儿生下的私生子。
想到此处,凡儿对成御的好感尽失。
小脸拧巴在一起,她顿时气愤出声,“我们王妃还没为王爷生下嫡子,王爷就要王妃替他将养庶子,是不是太过分了?”
听了这话,无双和花雨也回味过来。
王爷成婚晚,是个特例,倒是让她们忘记了其实在这个时代,男人十几岁生子是常事。
像王爷这样出生不凡,又喜欢游历的人,在外有些艳遇再平常不过了。
先前没在意,此时再看成御的眉眼,当真和王爷有几分相似。
顿时,大家心中几乎肯定了凡儿的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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