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淡火,他被捆绑在一系木桩间。
黑色眼罩的遮蔽下,分不清帐外究竟是黑夜还是白天。
身体内的癫火愈演愈烈,但已经无法顾及,脑海中反复一个经过:
被关入这儿之前,仿佛听见了普赛克的声音,是他幻听了吗?还是中毒导致的梦癔?
不论如何,他必须赶快离开这里,去证实一番真假,不然等普赛克飞远了,他又要与灵魂失之交臂!
压制下心头的狂躁,等待逃脱的良机。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踏入了账中,听脚步声,只有一人,但帐篷外不知道还有几人,总之先伺机而动。
冰冷的触感从大腿上传来。
是这人用锋刀划开了他的衣物!
闻到这人身上浓厚的香气,是虫族?还是人类吗?无法分辨。
大面积的滚烫肌肤暴露在空气当做,一冷一热间,内心的燥热越来越明显,潜意识里爬上来的渴求,宛若蚂蚁在啃食他的躯体。
疼!
这人用烈酒浇淋了他的伤口!
周阎被疼得一个激灵,瞬间从苦闷蚁灼感中的清醒过来,但同时,胸口的气息也随之被打乱。
好不容易依靠呼吸压制下的毒素,平衡倾倒,心绪大乱。
这时,这人冰冷的手指触碰上他裂唇,就要朝他嘴里塞入什么东西,他即刻当仁不让的狠狠的咬住!但咬下去的瞬间,周阎就后悔了。
他不该这么偏激。
他的目的是逃离这里,而不是自找麻烦,这种若无其事的攻击,只会引起对方的警惕,甚至换来不必要的报复。
就在他纠结到底是松开,还是一不做二不休之际,浑身剧痛,如拔筋抽骨,一口血逆,他当场呕出了一口黑血。
毒血攻心,呼吸完全错乱,大颗大颗的冷汗直挂而下,周阎咬着嘴里唯一一个力量支撑点,三番挣扎下,还是无可避免的陷入了昏迷之中。
暗红帷帐,桦树的汁液,苔花的淡香。
美丽的烛火时燃时落,仿佛回到了他那个民族的自治区,温暖的桦木帐篷,原始未开发的山道,茂密望不见边境的林海丘园。
秋风猎猎,野花涤荡间,他站在林海最高处的山岗上,遥望远天,身下是促织幽鸣。
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畅爽感传来,他不记得自己的姓名,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看了一眼手上的弓箭,他想了想,觉得自己或许是成为了一名猎人。
就在这时,林中划过一道亮斑!
他的猎人细胞被瞬间激起醒,拔出背后的箭羽,跃下山岗,直追而上。
密密麻麻的光斑树影,狭窄的藤蔓松须口,直掠穿行。
追逐的途中,他仿佛也化身一只野兽,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里都叫嚣着兴奋,热血沸腾的情绪升上胸口。
追!
追上去!
追上你的猎物!
终于,闯出最后一道幽林遮蔽,光芒再现,他追上了这只野兽!箭在弦上,亮眼的橘红跃然眼前,多么诱人,多么美丽,只需放手一搏。
但随即。
周阎意识到:那并不是一只老虎。
而是一只求偶的雄虫。
一只公蜘蛛,一只橘色绒毛的橙巴布。
十目相对间,那一刻,脑袋里只剩下最原始的语言,整个思维变得迟缓而不正常起来。
他想……
他想……
他应该跳舞……
他要跳舞,去吸引异性的目光。
同情是是争取不来爱抚的,所以他必须跳舞,吸引他唯一神明的青睐。
猎人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弓箭,下一刻,来到山谷最高的岩壁上,跳起了从小到大无数次梦见的舞蹈。
奇幻而波澜的萨满舞,七彩的飘带,木质的傩面具,他跳着上千年来最原始的舞步。
就在随歌摆动的鼓点中,伸展整个身形朝天欢呼时,天光乍现。
是他的神明降临了吗?
这时候,一种头皮发麻的喜悦。
周阎悄悄然,绷紧了头皮,紧张又兴奋的挪眼朝天空望去,生怕他的神明会嫌弃他的丑陋,他愈加奋力的跳舞。
烈日之下,整个人大汗淋漓,精疲力竭,就是不愿一刻含糊。
拼命的跳,拼命的跳,一次次落在地面,发出惊叹的呐喊,他就像世界上最愚蠢的奴仆一般,期待着他神的主,给予赞许,含笑垂帘。
但他的神明始终一言不发。
他害怕了,内心和秋风一样空荡荡的,他几乎要哭出来了。
他将要被他的神明给拒绝,他已经意料到这样的结局,因为他跳舞实在太难看,因为他的身体从来肮脏不堪,没有人会愿意接受这样丑陋的雄性。
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我一个人一直好孤独。
他说不出这样厚脸皮的恳求。
但就在这时。
天哪,他的神明触摸了他。
冰冷的手指抹去他的热汗。
喜极而泣,整个人飘飘然起来——
「不要再怀疑与猜忌,全部的贡献自己。」
「死亡,是值得的。」
「去吻她吧。」
雄蜘蛛的想法渗透到他每一个细胞里。
这一刻,躺倒在青天的牧野之下,随着夕阳下的卷云一齐摇摆,大地令他目眩神迷,幸福感充斥了整个胸口,喜悦的呆笑顺着面庞无边发散,天旋地转间,再度苏醒,他就来到了这里。
身上的伤口已经被细致的包扎,此时此刻,似乎是为了防止他再胡乱咬人,虫族的监管者们给他穿上了约束衣,又给他的嘴上带上了防咬罩。
周阎唯一的注意力只集中在视线的尽头,一排排冰冷森寒的铁柱。
疯狂的挪动躯体,发出急躁的喘吸,他一下子从高床上摔落,落地僵硬的地上。
一点点挪到森寒的铁柱前,一双恶狠狠的凶眸朝外围打量。
对面半人半虫的丑陋怪物朝他发出刺耳的哨音:
“卓卓卓,小狗狗,小倮虫,我听说,你是因伤害贵族而被逮捕的呢,真是有志气的家宠,不过呵呵,这些贵族可真是好大排场,竟然因为一点小打小闹,就让帝国监狱变成一个关狗的地方!肉狗!快滚过来!还不快给老娘加餐!”
一道道铁索的尽头通向插翅难逃。
周阎对自己很失望。
对自己接二连三的失误感到心寒,如果当初,他能再锯快一点,或者昨天,他能靠意志力压下虫毒,就不会沦落到更加固若金汤的困境里。
欲速则不达,生活总是如此。
就在两个月前,周阎逃离孪生营后不久,便发现,之前在虚拟空间里残留的毒素依旧在他的意识中反复发作。
这种雄蜘体内携带的病毒仿佛一种根深蒂固的思维入侵,激发大脑最深处的繁\殖,一旦毒发便会使人浑身燥热,失去理智。
不仅如此,随着周阎每一次靠意志压制病毒,大脑中的就愈演愈烈,渐渐的,毒发的频率也随之加快。
一开始是一个月一次,后来变成一个星期,现在则缩短成三天。
他不知道,下一次毒发还会时隔多久。
但依照这次毒发的严重程度,周阎相信,若不是绳索捆绑着他,他说不定早就跑到森林里去跳舞跳到精疲力竭而死。
或者下一次的毒发,他就即将迎来生命末期,而这期间,便是他仅剩的时光。
没时间再坐以待毙。
他必须要在三日之内逃离这里!
……
黑暗廊道的尽头,一只只肥嘟嘟的狱警苍蝇在慢悠悠的折回着,它们通红的眼,如同一个个扫描仪,在探照灯的熹光中散发无穷无尽的无聊。
一个瘦骨嶙峋的背影,横躺在最幽深牢房的最拐角,干冷的硬床上,一只大手摸上了小腿的腓肠肌。
今晚是他最后的机会,这两天来,他大致摸清了这个帝国监狱的管理规律,以及潜藏的漏洞,虽然无法确保这个漏洞的安全性,但他已经没有时间再逗留验证。
此前,在逃出牙行的路上,他在自己的小腿肚子里塞了一把稻草包裹的刀片。
用厚厚的被子覆盖自己的全身,以防血气的渗出,手指抠入愈合到一半的伤口中,顺着记忆的位置摸索着。
头上冒出道道冷汗,牙齿就要把被褥咬穿,但眼睛自始至终一眨不眨。
终于!摸到一个硬物。
划开了约束衣的袖口,双手获得了自由。
接下来便是下一步:
目光中划过凶狠,周阎一个翻身,从硬床上摔下,朝着铁栏窗外大吼起来:
“来人!我腿疼!帮我喊医生!”
对面的臭椿率先爆笑起来:
“哈哈哈哈,狗汪汪叫,要看医生,哈哈哈,笑死老娘了!这里可没兽医。”
“都给我闭嘴,不准交头接耳!”苍蝇狱监无聊的敲了敲铁杵。
话音刚落,脚下传来一阵猛烈的震动,地动山摇间,仿佛要把建筑上下掀翻!
楼道上的警报灯瞬间全亮起来,苍蝇狱警们一个转身,纷纷朝着八楼重刑犯区飞去。
就在狱警前脚刚走,下一秒,周阎面前的电子锁就自动弹开。
静悄悄的,犹如鬼魂路过。
周阎从地面上坐起。
半人半虫的臭椿万般惊愕的望着这一幕:
“喂你!等等!救救我!越狱加我一个!回来!给老娘回来!!”
周阎一扭头,瞄准了一个方向,在无数犯人的砸墙呐喊声中,朝着廊道尽头跑去。
刚走到走廊尽头,看清整个中心建筑的全貌。
这间虫族监狱的地形太过复杂玄幻,完全是为飞行类昆虫而设计的,中心场地皆是呈现85°的立壁。
没有一丝一毫供人站立的平面。
抬首间,周阎仰望辽阔的天穹,依稀嗅到海洋的潮气,意识到这里还是一处海洋监狱。
混乱的交汇气流,化作自然界最复杂的空气系统,妄想依靠耳朵与触觉,判断每一个廊道风的由头。
正在这时:
〔不好!〕
眼看对面的一对苍蝇狱监就要飞回,周阎立刻朝下一格垂直的门格一跃,来到一个完全黑暗的廊洞。
苍蝇们仿佛是闻到了他身上挥散的血气,一时间,身后的嗡嗡声骤然加大。
狂奔。
周阎也不知道这个廊道究竟通向何处,但他已经别无他选,纵使前方恶臭的气息告诉他,绝非善地,但也只能朝着唯一的黑路奔去。
奔跑间,依稀在回廊的尽头望见一个门型轮廓的阴影,意识到,又是一个通向高崖的死路。
穷追不舍的苍蝇狱监举着电棒,在空中划过一道道蓝痕,周阎急速躲闪着,下一刻,跃门而出的一瞬间。
一束蓝光从他的鼻息前穿过,瞳孔倒映涟漪——
脚下失重感袭来,身体骤然一轻。
仰首间,发现原来只是一只蓝闪蝶。
在原地伫立了一秒,整理一下呼吸,下一刻,回眸望去。
四下白芒,脚底踩着的影子如同卡尺般纤长,静谧无声。
风的尽头,一切都被格式化了般,唯剩那只蓝闪蝶在空中孤独的飞舞,记忆率先到达了彼岸。
〔这里是……〕
“这里是茧房。”
陌生的声音突然从后方划过,周阎顺着蝴蝶翩飞的方向,转身望去。
那一刻,衣领发出刷刷的噪响。
无垠天际中,那个人悬浮于尘世间,黑色边衣,黑色角帽,白色的长发无声飘舞,精致的袖口,宛若哥特异境的神。
这人正是这个世界的主光源,一切发散的光芒就像无法看见的时空曲率般,紧密围绕在他的身旁,发散。
沉默,寂灭,以及无声传递的存在感,感觉比这颗星球还要沉重。
一片强光之中,周阎看不清彼方的容颜。
视线只要稍稍往上抬高一度,目眩神迷的胀眼感就揪紧了他的心脏。
这个天神一般的男子就步月登天的朝他走来:
“想逃出去吗?”
“你是谁?”
白发男子并未回答他的提问:
“你如今身在茧房深处,无人能感知你的存在。”
“这是现实世界的建筑地图,我已传输入你的意识,回到现实后,依照箭头指示的方向行进,方能顺利逃脱。”
话音刚落,周阎的眼前突然白光一闪,有什么认知宛若一个有质量的文件,打包丢入了他的大脑,那一刻,数据乱流中,意识在风中混沌:
〔方才是这个人救了自己?〕
“你是……”刚想开口。
“快走,不要回头。”男子威严的声音传来。
即刻,一声之下,所有画面瞬间断纲。
眼前一黑,没有加载完全的大脑又是天旋地转,但还未来得及睁眼,一个踏空,失重感重接身体!
整个人无限下坠。
几乎是在01秒的间隙,褐眸猛缩,张开双臂应激性的捞抓。
指尖抓到什么硬物的那一刻,下坠的趋势戛然而止,在掉落进万丈深渊的最后一刻,稳住身形。
俯眼间,看见身下深不见底的悬壁,一张血盆大口在空中焦然扭动着,每颗牙齿都如蠕虫一般锋利。
是一个天然死尸处理厂。
周阎一个腕力,飞身上跃,左腿重重踹在一只苍蝇的脑袋上,立刻间,身后的苍蝇打堆相撞,又因通电瞬间纠缠成一团电网球,直接朝百米高台下滚落。
即刻,周阎顺着门檐缝隙,攀岩起来。
此时此刻,他浑身上下只穿了一件四下灌风的白色护理背心裙。
空荡荡的躯体,血气飞舞,激发巨型盲虫的食欲。
刺耳嘶嚎间,就在滔天盲虫张着巨齿朝他踱来的那一瞬,周阎跃到最下层的门格中,精壮的背影,一双蝴蝶谷一刻不停的朝铁格尽头奔去。
“蜚十三郎,你暂先回京,我要绕路去一趟奴隶城。”
交错的炮火间,一道道危险的箭矢乱窜,击穿了马车的玻璃,支离破碎的飞光中,车厢上下颠转,即将坠下万米高空。
站在窗框上的白发男子,利落优美的身形,一只带着黑色手套的神秘之掌,释放尖锐的高频声波,下一刻,身后纠缠不散的巨虫刺客纷纷两眼一直,四肢一蹬,直坠牧野之中。
飞扬的白发下,黑衣贵族解开了披风,狂风中,雪白的双翼裹卷躯体,从万米高空一跃而下,再敞开时,已经化为原型。
方才,前五分钟,平稳如故的车厢内,它们也曾讨论过:
“老大,我实在不能理解,你这般劳神费心,冒着牵连性命的风险,迂回辗转,究竟是为了什么?”
小蜚蠊一脸疑惑的问着。
“天地之间有很多规矩,不是我们想要违背就能违背。但周阎就是打开这个新天地的钥匙,只要我们抓着它,虫族就胜券在握。”
温润平缓的声音悠悠传来。
研究院、斯洛芬、太空军,共同争取的对象。周阎,就是虫族与三方谈判的最佳筹码。
但还有另一个原因,只有夜蛾一人知晓。
阴谋的圈套已经降临头顶。
“但如果我不这么做,他就会从我的指尖溜走。”
经历两次生死相逢,半个月的朝夕相处,夜蛾太了解这个猎人无拘无束的秉性:
“铁链是栓不住他的,唯有套上心甘情愿的枷锁,为此,我愿不惜一切代价的去把他藏起来,藏在天地间最安全的谎言之羽后。”
终将离开之人,如何让他永驻身侧?
这一次,夜蛾是有备而来,这个地盘,不再是人类的出租屋,周阎绝无可能再逃出他的掌控。
势必要布置天下最完美的谎言之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