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破寒夜,凡是不能将我击垮,必将使我更加强大!」
——芬里尔
旧日纪元,公元2200年
犹他州盐湖城
闪-利亚集中营
cbi(人脑机接口cyberic)神经系统实验室
一片纯黑的境界,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唯有感觉告诉自己:
“我还活着。”
自从远离了战场的苦守岁月后,我的心就变得像大地一样满目疮痍,即使悠闲到如同一块烂布一般躺在地上发呆,也总是神经紧张的震坐而起,又失魂落魄的重新躺下。
我想,我应该做些什么。
“说说话吧,说点什么。”
“不然迟早要崩溃。”
于是,这一天,我开始记录下这段文字。
这是一篇只有我自己才能看见的日记,虽然有手有脚,但身在牢狱,我并没有办法将其保存,只能送给内心的自己。
2月19日,
这些敌军科学家又来做黑域干预实验了,今天他们倒是换了一个新鲜方式,可歌可泣。他们关闭了所有的设备,所有的眼睛,但他们又靠什么来捕捉的我脑电波?
可喜可贺,我的神经突触终于自由咯!
2月不知道几日,或许是已经到三月了。
自从这些科学家们关闭了干涉仪器后,我就在再也分不清时间和日期,我的生物钟被完全打乱了,这种感觉真的很不好受。
或许,这就是他们的目的,我承认!他们达到了!
2月29……
快回来吧!痛苦与感觉!
我现在比困在莽榛的鲁滨逊还不如!鲁滨逊还有星期五,而我一无所有。
说说话吧,不论是什么,陪我说说话吧!
“这日记写不下去了!呜嗯……真的根本没办法再写了。”
“我讨厌自言自语,我讨厌听见自己的声音,我发誓再让我听见一句这难听的嗓音,我就去撞墙!”
才发现:
“没有墙!根本没有任何东西!谁来救救……根本没有人能救你!这里就你自己!”
精神彻底紊乱后,我常常陷入了完全的自我世界,简称“幻境”。
幻境中,噩梦和真实难以区分,但时光好歹再是遥遥无期,一开始,我只是想找个能说话的同伴才来到这里,但渐渐的,幻境也开始把我吞噬。
“小阎,因为你一直让妈妈我很失望,所以,以后别再来打扰我了。”
“哥哥!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都是你害死了我!”
“肮脏的私生子,没用的胆小鬼,我不认识你这样的朋友!”
“反正你也无家可归吧,到叔叔的怀抱里来吧,叔叔会让你感觉很舒服的。”
“你不能告诉大家真相!!因为你没有权力!听懂了吗?你这个私生子!整天吃国家的干粮,还好意思代表人民的正义?管好你自己吧!这个月的补助金别来拿了。”
“你真丑。”
“你真是个笨蛋。”
“哈哈哈,你打我呀,来抢呀,一个男的竟然带着镜子,难道这是你妈妈留给你的遗物吗?嘿嘿,够不着,大家快来欺负这个好哭鬼。”
“……”
无边无际的恶梦之境中,内心的声音有如风雪,在缥缈的涛声中越来越小,越来越弱,最后跌落进凡尘的杂烩,眼睛渐渐失去了光彩。
好讨厌。
听见声音;
好讨厌。
甩不掉的弱小感觉;
好讨厌。
我自己……
“可是……我不想死呀。”
“为什么?”
“因为还没活够。”
“活够又是怎么样呢?”
“还有很多很多美好的东西没有体验,很多美丽的风景,美好的体验都没尝试。”
“如果到那个时候,你就会愿意死了吗?”
“不会……我还要继续寻找一件东西。”
“比方说呢?”
“一件母亲没有得到的东西,一段爱情。”
“……你不是说,爱情就是一个魔咒吗?你不是说,母亲就是因为爱情才生下我们,又抛弃了我们吗?而母亲自己也一辈子困在里面,遍体鳞伤,走不出来,甚至违背了所有承诺,冰冻了所有期待。难道说,你是想重蹈覆辙吗?”
“我不想重蹈覆辙,但是我还是会选择重新爱她的,因为,母亲把全部的爱都给了父亲一人,但如果自始至终,从来没有一个人爱着母亲的话,那实在太可怜了。所以,如果还有机会遇见母亲的话,我想要告诉她,我早就原谅她了,请不要再悲伤了。”
“……”
风雪中的讥笑声安静了,看来是恶鬼已经走远,我缓缓从地面上爬起来,擦掉脸上的血痕,拄着拐杖,继续朝着雪域深处逃去:
“必须赶快……赶快……”
我自言自语道。
我的后面追着一群甩不掉的恶鬼,方才,它们差点将我吞吃,若不是在被杀死前的最后一刻,我不小心滚落了山崖,现在我已经是这班恶鬼的腹中之食了。
或许,他们也是觉得我已经摔死了吧,所以没来追逐,就草率离开了。
必须趁着顺风之时,趁着恶鬼还没闻到我的鲜血味道之前,逃离这里!
我必须赶快逃离这里!
但就在这时,一抹亮蓝从我的眼前飞过。
“蝴蝶?”
冬天里也有蝴蝶?
看着这千篇一律中的一抹逆行,我不禁睁大残损的眼睛,缓缓间,安静的举起了冻得僵硬的手指枝干,内心也不知道究竟在期待着什么。
下一刻,蝴蝶便如一片悠容的落叶般安静的停留在我的指尖。
令人不可思议的感觉,那种微弱的气息在我的指尖环绕,第一次拥有捧起生命的慎重感:
“你冷吗?”
话音刚落的那一刻,我忽然想起遥远童年的一段相似经历,那时候的我还不是孤身一人,我们一家人都住在福建的一座小海岛上,遇到台风天时虽然很可怕,但风平浪静时,整个心灵都像得到洗涤一般,亲切的闽南语,热闹的乡庙会,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真怀念呀……母亲泡的面线汤。”
低声感叹。
最终,混乱的记忆绕回到母亲诉说的古老神话,这一刻,大脑神经元产生了稀奇古怪的突触链接,我第一次认知到了普赛克。
下一秒,才发现,自己的思绪已经飘得太远,即刻收回了目光,愧疚的笑了笑,重新望向指尖孤寂的小生灵。
“幽冥蝶,是你吗?没想到,你真的住在我的身体里,我一直以为只是一个童话故事。”
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脑勺。
人脑内波函数的坍缩使得人能够理解超出认知的概念,每个人对概念的理解都不完全一样,根据哥德尔不完备定理:无法证真的事物,自然无法证伪。
似是而非。
在我想清楚这个概念之前,混沌蝴蝶还会一直存在下去。
“那个……如果不介意的话,你愿意跟我同行吗?虽然我也不够强大,不能打败恶鬼,也不知道该如何逃出这里……但我可以为你挡风遮雪,恶鬼来了,我还能稍微帮你挡一波。”
正说话间,幽冥蝶忽然就轻跃上我的鼻尖,我紧张的眨眨斗鸡眼,一时间忘记了言语,结果下一刻,梦蓝色的蝴蝶又朝着暴雪中逆风方向飞去。
“你要去哪儿?等等!那个方向很危险,我就是从那边来的,那边住着一大群恶鬼!而且你逆风飞的话,翅膀会折断的!”
我拄着拐杖,就如鸭嘴兽般的追了上去。
也不知道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我有些后悔踏入这个自己创造的幻境,后悔让无辜的幽冥蝶陪我经历这些冒险,但如果母亲说的是真的……
我无声握紧衣领,心中默念:可能吗可能吗可能吗——
普赛克。
灵魂女神普赛克,就在前方吗?她是来帮我赶走恶鬼的吗?
但来不及再想其他,视线中的幽冥蝶已经不见踪影,就在这时,我的前方传来一声鬼啸,我心头一紧,一咬牙,横冲着,就朝着鬼嚎的方向跑去。
夜幕降临,群鬼在山壑间诐笑,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整个雷光闪烁的天空之下,我抬眸看了一眼,继续握紧手中的树枝,朝着蝴蝶消失的方向奔跑。
在雪中奔跑真的很累很累,仿佛变回了一个丫丫学步的婴儿,每一次抬步都是和这颗星球重力与自己脆弱天性间的来回抵抗,还有身前那令人窒息的天气,以及,来自头顶恶鬼源源不断的恐惧,四个方向的压迫化为四块巨大的磐石,压在我无力矮小的身体上,根本抬不起四肢,哪怕是一个小小头颅。
刚想睁眼,霜风打入我的眼眶,刺得我满目生疼,肺部要裂开一般,模糊的视线里,一直看不见那抹蓝光的微影,内心陷入彷徨无措的焦虑。
“去哪里了?幽冥蝶,你去哪里了?”
如果我追不上幽冥蝶,那它身为引路者,会不会因我而死?
最迷惘之时,不断颤抖握紧拐杖的双手,冻裂的嘴角陷入了模糊的自言自语,不断重复母亲昔日告诉我的话语:
“梦是我们灵魂的轨迹……幽冥蝶代表了女神的指引……只要追逐蝴蝶的方向……就能发现希望所在。”
“就能发现希望所在……”
话音刚落,一声尖锐的爆笑从前方传来。
痛苦的刺入我的耳膜,紧张的顾望间,看见,前方站立着的,正是方才追杀我的那两只青面小鬼!
这一刻,青面小鬼手中握着的不再是属于母亲的镜子,而是变成了正在痛苦挣扎的蓝色蝴蝶!
我立刻飞奔了上去:
“你们放开它!”
“哈哈哈!好哭鬼,没想到你还活着,这只蝴蝶是你养的宠物吗?哈哈哈,像你这种人也配养宠物吗?笑死人了,就连自己都养不活的混血杂种。”
“跳大神的,听说,你母亲是来自少数民族的亚裔吧,肮脏的基因,知道吗?只有我们这些金发碧眼的纯血雅利安人才是与生俱来的统治者呀!才是真正的天选之子!而你们这些污血,天生下来就是被我们奴役,统治的!!!”
“难怪你的父亲都不愿见你们一面,果然是为你们倍感丢脸呢。”
“哈哈哈哈!肮脏的奴隶无权拥有宠物,就让我这个未来精英好好教会你做狗的道理吧!”
看见这一幕,我的心跌入了寒冰湖底。
我仿佛感觉到,他们就是把我的梦想握在手里!
镜子也好,幽冥蝶也罢,分明每个都是无可替代的存在,但到了他们手里,全都变成没有意义的废品!
那种郁气,从小时候一直存在,自从拥有记忆以来,每天我都要面对这些陌生人对我平白无故的嘲讽与拷打,但直到这一刻,终于从忍无可忍中化为一丝想要打破一切的冲动!
“就算是拥有崇高的梦想你,也不能把别人的梦想践踏在脚下!!像这样灭杀别人梦想养活自己的‘寄生虫’,就连一只真正努力活着的虫子都不如!”
话音刚落,我一头重重的顶上青鬼的肚子,一棍子敲在另一个小鬼的头上。
捧起重获自由的幽冥蝶,扭头就朝噩梦的尽头跑去。
其实,我一直都不认同他们的话语,好哭鬼也好,少数裔也罢,我一直都不认同他们的话语。
这些都不是我生来就能决定的事物。
但我为什么不敢反驳他们?不敢拒绝他们?难道说,我自己的内心其实也在认可这种欲加之恶?
不,不是的,每次他们诽谤我,我的内心都会十分难过,困难呼吸的肺腑要焚烧殆尽一样,身体里抽不出一丝的气力,找不到任何办法去挣扎。
原来,一直都是悲伤捆绑了我,让我无力前行。
但如果,我也拼尽全力的去反抗,我也揍了那些骂我的人,我也用一样的话语辱骂回去,我就会不再悲伤了吗?
只有自己的内心才知道答案:我依旧会悲伤下去,甚至在每个寒夜暗自哭醒,看不见未来的希望,因为我变成了他们一模一样。
人类是一种可悲的动物,如果没有可鉴之物,就连自己的相貌、美丑都无法得知1,而把自己的骄傲建立在攀比之上的强大,就跟失去镜子便无法得知自己美丑的可悲生物一样,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优越!
握着手中的蝴蝶,想起昔日,这里曾经捧着的是属于母亲的镜子,我一直捧着它,当做宝贝一般呵护,它陪伴我渡过多少个思念焚烧的夜晚。
但如果,一定要让我选择,如果让我再次撞见今日的情形,我还是会毫不犹豫的放弃镜子,守护蝴蝶!
只有这份清醒不会迷失,只有这份决心毋庸置疑。
我也有我自己的骄傲,我要带着这份骄傲继续生活下去。
“幽冥蝶,你没事吧?”
跑到稍微安全的山顶之上,我轻轻敞开了不断颤抖的手心,猛烈的喘了两口热气,压制下满口的血腥味,下一刻,小心翼翼的查看蝴蝶的伤情。
但就在这时,梦蓝的蝴蝶忽然从我在掌心飞出,与我惊讶的热气迎面相罩,之后又缓缓降落在我的肩膀之上。
在东方升起的霞光之下,安澜的扇动着梦幻般的翅膀,仿佛在跟我说着:
我没事。
看着幽冥蝶的羽翼在温柔的朝晖下散发璀璨夺目的彩光,那种生命瞬间迸发而出的自豪感,以及被他人依靠的充实感,一下子照入了我的胸膛。
之前一直积攒的郁气一下子就消散了。
害羞的看了幽冥蝶一眼,感觉它比我勇敢多了,我什么时候才能拥有这样敢为人先的魄力?
蝴蝶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我内心的想法,一下子又飞了起来,朝着朝阳处的远天继续奋进。
我无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