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天才刚亮起来。
被阿椿拉起跑到门边,商芜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了?你刚刚说魔兵……”
阿椿拉着她的手一紧,回头郑重道:“阿芜你放心,没有人能强迫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
由于阿椿的眼神过于充满信念感,商芜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事情又在她意想不到的时刻往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了。
她跟着阿椿逃出殿门,两棵老桃树在晨光中静默如斯。
跑过树旁,一声惨叫,商芜跌倒在地。
“怎么了?”阿椿忙问。
商芜疼得抽气:“脚、脚上动不了。”
阿椿蹲下查看她脚的伤势,望着阿椿头顶紫黑交杂的发,商芜试探问:“你们……是来救我的吗?”
阿椿埋头解开她腿上缠绕的绑带,边说:“你上次被抓走之后,大家都气极了,便密谋潜入玲珑城之策。”
视线拉回到金翅鸟围攻魔兵阵营,迄今已有三月余。
第一个月,众魔狂怒,恨不得当即打下玲珑城,把魔尊老婆偷出来。
将军不允,遂作罢。
第二个月,宫中传来新消息,凤凰族五公主回来了。
消息由妖族王宫传出,经城中众妖之口再传到城外,那时商芜与南江月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
众魔用了一段时间才将营地里丢失的小妖与妖族五公主对上号。
然后,更怒了。
他们才不管被偷回去的商芜是五公主,还是什么新任凤主,这很重要吗?根本不!
重要的是,他们魔尊的老婆不但被偷了,现在还要被迫嫁给别的妖怪。
奇耻大辱。
夺妻之仇不共戴天。
魔尊不怒,他们替魔尊怒。
将军也压不住了,受不了三天两头有人半天在大帐门口拉二胡。
黄鹄看奚琴:你看这咋办?
奚琴默默无语。
他那时已经和商芜见过一面,知道她的处境并非如他们所想。
她还让他给尊上带话,让尊上去喝她的大婚喜酒。
商芜万万没想到,这句气话让奚琴翻来覆去咂摸几天,竟变成一句不可明说的求救信号。
奚琴问黄鹄:“若是你与一人神魂与共,后又被你家人捉回去,让你同他人成亲……”
黄鹄:“我没有家人。”
“我是说如果。”
黄鹄:“无人可强迫我与他人交合。”
奚琴深觉跟黄鹄聊这件事是个错误。但他没旁人可聊。
他不死心又问:“你会让与你神魂与共之人来你大婚宴席上,喝你同他人的喜酒么?”
黄鹄暗红的眼珠子看了他两秒。
“如果我让他来,那我是想让他带着我的命走。”
神魂与共,意在两处神魂水乳交融,一魂一共,一共终生。
同悲同喜,同思同感,同痛同怒。
成不了永世佳侣,便是万年怨偶。
奚琴悟了。
凤凰高傲且忠诚,族内决不允许与异族私通。
商芜是这样的身份,与魔尊又是这样的关系。
难怪她会说出这种话。
妖族在意什么血脉同族,魔族不在乎。
魔人只知道守好自己的东西,自己的别人不能抢,想抢的管你是谁的。
昏暗天幕落下遥远山廓的暗影,那是凤凰族老巢,凤窝山。
奚琴深知,魔族与妖族一战不可免,只是缺一把昭告五界义正言辞的火。
如今,火来了。
在妖族上下忙着筹备五公主与南江氏的大婚庆典时,放松的防备迎来了计划周密的魔兵。
魔族修五行,数不清的土修耗费月余钻山凿地,钻通了凤窝山侧高山大湖的堤坝,凿出一道从城外直达王宫正中礼殿的通道。
妖族在魔族面前不堪一击。
说起魔族的计划,阿椿话里几分得意。
商芜听傻了。
“凿穿堤坝是要做什么?”
阿椿说:“待到日升之时,土修施术使堤坝土崩瓦解,万顷水灌,到那时,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将玲珑城收入囊中。”
她拆掉束缚住商芜的彩色绑腿,变出一双轻便的布鞋。
“腿没受伤,快换上这双鞋,我们去找黄鹄将军吧!”
“好。”
商芜接过阿椿递给她的鞋。
阿椿转身向前,双目睁大,倒地,商芜接住她。
她把阿椿安置在寝宫的床上。
走出几步,不放心,又回来给她加了道保护罩。
心里说了声对不起,商芜化身从窗外飞出,直上凤窝山。
阿椿对她全无防备,什么都跟她说了。
商芜相信她说的是真话,正因为是真话,她才觉得不可思议。
怎么会,怎么可能,怎么可以。
金凤逆着大风一路向山巅。
日升之时。
日升的速度比金凤展翅的速度快得多,几乎与金凤落于山崖石上同时,旭日升至半空。
只听见轰隆一声,脚下土石震动。
天地闸门大开,地摧山崩。
商芜见过那个湖。
水波平静,湖水是深浅分明的蓝,嵌在凤窝群山间,如同一块蓝玉被翠绿拥着。
商芜没有关心过那个湖的名字。
山间环流的溪水来自那个湖,城外垂钓的河水来自那个湖。
她从不知道那个湖泊里贮存了那么多湖水。
围湖的堤岸崩裂,湖水腾涌而下,山间草树全折。
湖水涌入清晨将醒的玲珑城。
商芜站在山崖边,看着玲珑城被淹没。
只有涛吼。
直到所有房顶被吞没,玲珑城成了一片汪洋,只余城北高地的妖族王宫,汪洋里飘摇,好似一片孤舟。
商芜以为自己在看一场身临其境的c动画,一切发生得太快,她身上甚至还穿着早上刚换的玄色婚服。
“不……是……吧……”
商芜缓缓张大嘴,喝到一口冰凉的山风。
仿佛旁观了创世纪的那场突如其来的洪灾。
可没有诺亚,造不了方舟。
她现在应该做什么?
如果这是一个燃情热血片,她应该马上去拯救她的妖族子民。
如果这是一个末日灾难片,她应该迅速思考在魔造灾害发生时如何活下去。
可惜都不是。
商芜在山顶大石头上站了一会儿,坐下,抱腿,长久地发起呆。
山洪还在继续。
湖里的水好像倾泄不尽,混入泥土,浑浊的黄。
现在应该做什么?
她望向汪洋里的那片孤舟。
商芜回到妖族王宫。
宫中空无一人,她踩着一地静寂去了礼殿。
殿外空地上的那棵大树,自中间被劈成两半,深红的树液顺着撕裂的树干流出,像血。
商芜闻见空气里深深的木腥味。
礼殿两侧灵灯灭了大半,剩下的灵灯红焰微弱,瑟缩颤动着。
有人腰缠青锋剑,站在熄灭的灵灯前查看。
“其他人呢?”
奚琴回头,阴暗的殿落里不知何时多出一人。
玄色衣袍,披头散发,面白如纸。
他错愕:“阿椿不是去找你了么?”
“我见到她了,”商芜说,“她对我说了魔族的计划。”
奚琴说:“如你所见。”
他在陈述。
商芜确认从他的眼里没有看到任何要向她解释的意思。
他只是在陈述。
她好像明白了。
“如果没有我的存在,玲珑城……”
“计划依然如此。”奚琴说。
商芜微愣,点头:“原来我不是原因。”
这句话奚琴没听懂。
商芜问:“那些妖族呢?”
“大部分死了,有些被抓,有些逃了。”
奚琴确认这位妖族五公主的表情里没有丝毫悲伤震怒。
等了等,商芜没有更多的问题,奚琴遂决定带她离开。
“我不能走。”商芜说。
她看着他的眼睛,“我需要一个解释。”
什么解释?
话还没问,商芜扯了扯宽大的袖子,说:“你看,我身上还穿着妖族的婚服呢,今天本来是我大婚的日子。”
“我想见我未婚的婿郎一面。”
整座妖族王宫被悄无声息包抄,逃了一些,杀了一些,剩下的都被扣在新凿的地牢里。
没看到商延玉,姓南江的也不在,几个厉害的长老也没有被抓。
妖族没她想得不堪一击。
不知为何,商芜暗自松了口气。
“南江月逃了。”奚琴说。
商芜视线扫过牢里熟悉或陌生的脸,一双眼睛将她瞧住。
胡婆背靠墙,嘴边叼着烟,头顶上依然是早上那朵红山茶。
她跟商芜四目相对,商芜下意识心虚,胡婆却笑了:“五公主可还好?”
商芜:“你们……”
牢里一双双眼睛看着她,莺莺燕燕默默坐在角落,宫中遇见过的小侍在抠手指,边上还有一人用恨毒了的眼光瞪着她。
商羽。
“商五,”商羽咬牙切齿,“你定会被神灵俱灭挫骨扬灰。”
商芜想说这一切她并不知情。
怕是说出来也没人信。
她闭上嘴,接受这句狠毒的赠礼。
胡婆是最淡定的,淡定到一口一口均匀吐着烟,潮湿的牢房里氤氲着温香。
“牢里的人会被怎么处置?”商芜问。
奚琴答:“且听尊上安排。”
“姬汜在哪?”商芜说。
他是源头,是一切存在的理由。
他们神魂互通,五感交融,第一次,商芜主动拆除隔墙。
慢慢的,金焰缠上冰凉的银莲,先是感到冷,然后是痛,漫彻血脉的痛。
左心口一阵猛缩,商芜抓着衣服喘息。
玄色衣袍完好,没有伤口血迹,但她知道,那里被刺穿了。
姬汜垂眸,望着没入左心房的匕首。
又一次。
“你忘了,”他说,“我的心早就被你剜去了,如今那里是空的。”
那只莹白修长的手没有丝毫停顿,抽出匕首再度刺入。
女子嘴角斜着,有笑。
“疼不疼?没心也是会疼的吧?阿九,你不是最怕疼了么?”
她不顾及掐着她脖子的手一再用力,眼前人淡漠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喉咙格格响,她笑得越来越大。
“姬汜!”
山洞回音石破天惊。
天光处,一角玄色衣袍。
乍见一眼,魔尊手松了瞬,将要落地的人头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