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江月这话说得颇为酷炫狂拽,然而,商芜并没有et到。
商芜说:“麻烦先解释下通天劫是个啥玩意儿。”
南江月的声音不疾不徐,似乎全然没把这个通天劫当回事。
然而他话里的意思恰恰相反。
通天劫,是每任凤主登位之时天降的劫难。
传说凤凰是神族的使鸟,神族湮灭,凤凰成为万妖之王,通天劫便是神族遗落的神识对凤凰的试炼。
此劫至亲同脉方可分担,也就是说,凤主的婿郎,历来就是替她分担劫难的。
商芜问:“如果我不当这个凤主那是不是就什么事都没有?”
“你不能。”南江月说。
商芜没有反驳。
她跟南江月是扯不清了,她现在最应该找商延玉聊聊。
她当即去文凤殿找商延玉。
太阳很晒,商芜站在殿前的树下。
一行侍女手持果盘茶水路过树前,商芜本想变身跟在其后,想了一想作罢,还是老老实实等人通报。
通报的侍者一去不回,商芜等得有些焦躁。
清风吹来,商芜鼻子一激灵,下意识往旁边一躲,差点撞树上,一只手拉住她。
冰凉潮湿的掌心,来人随即松开手。
“五公主。”南江望对她行了一礼。
商芜受宠若惊。
她第一次光明正大跟南江望对上。前面见过他两面,都是他在明,她在暗。
可以说,南江望对商五全无好感。
如今更是。她拆了商羽的台,他看她更如眼中钉。
然而商芜从他的身上并没感觉出半点对她的恶意。
他整个人轻飘飘的,像一朵风吹过的云。
一朵,虚弱的,下一秒就要被吹散的云。
上两次都在藏经楼,光线不好,她竟然没看出来南江望脸色这么奇怪,脸上像蒙了一层灰,下一秒就要撒手人寰的样子。
这就是南江氏族盛名在外的家主?
“五公主可是来找凤主?”南江望问。
“是。”
南江望说:“堂前例会还没结束,五公主可先随我到偏厅等候。”
在南江望的目光中,商芜难得局促,行至偏厅,她找了张离南江望最远的椅子坐下。
南江望看出她不正常的反应,他什么都没说,高居主位,从袖中拿出一本小册翻看。
落针可闻。
不知道怎么了,商芜对南江望这号人物莫名犯怵。
他长得就像一个厉害的……痨病鬼。
南江氏家主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商芜心里蹊跷,好在没跟南江望独处多长时间,共处一室还没说一句话,商延玉就走了进来。
晨会刚罢,商延玉一身黑色滚金朝服,走进偏厅,她先是看见南江望,视线随即转到商芜身上。
商延玉看她有点烦,又不能表现得太明显。
于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菩萨微不可查地蹙眉,冷漠道:“此处不便议事,随我来。”
说着便向外走了,商芜反应过来跟着往外走,走出两步停步,转头,南江望还坐在那里,执笔勾点手上的书册。
怎么回事?
怎么感觉他们两个关系不太好的样子?
两个身影离开后,执笔的手攥起青白指节。
笔尖悬停太久,在棕黄书卷上晕开一片朱红。
跟着商延玉一路走,路上碰到的妖纷纷行礼,商延玉脚步不停,穿过几条廊道,眼前青绿更甚。
她们在向山的深处走。
商延玉说:“跟上我。”
转身化成金鸟绕山而上,商芜紧跟着变成鸟身。
一路盘旋,最后落在一片青苔上。
眼前藤蔓枝叶缠绕,隐约可见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有点眼熟。
没等商芜仔细辨认,商延玉开口:“你生于此处。”
商五在凤凰族地位尴尬。
这份尴尬来源于凤凰族神奇的血脉继承传统。
传说凤凰是神族的使鸟,在神族湮灭后,凤凰广受妖族其他族群认可,被共同推举为妖族首领。
一当就是数千年。
凤凰族每任凤主,不光是凤凰族的首领,也是妖族的王。
妖族生性随意,凤凰族却族规森严。
问题出就出在凤凰族严禁本族与外族通婚的铁律上。
商五就是这么个跟外族通婚的结果。
商五她娘商清瑟与外族私奔,被抓回赐死,商五本也该死。
没死是因为妖族长老当年卜卦,说商五会是三百年内,托生凤孽真火的唯一一人。
荒谬至极。
商延玉一再询问:“卦象可有异?她分明血脉肮脏,怎么会有孽火之兆?”
胡婆手里的龟壳已摔过三遭,她说:“不可能有异。”
黑暗的礼殿,月光穿过殿顶的缝隙落在地面上,恰成六星矩阵,龟壳一正一反,落在阵中。
商延玉仰头片刻,叹息:“罢了,既是神谕如此,便把她接回来罢。”
血脉肮脏的商五被母亲混着血泪产下,自出生便被藏于山中。
从荒山中接回来的商五,灵力低微,连凤凰族初生的凰鸟都不如。
灵力低下,还长着倾国面容。
商延玉从来看不惯这样的同族。
凤凰族以强者为尊,商五偏生长得像她空有皮囊全无大用的娘亲,只怕最后也落得一个身殒灵灭的下场。
山间时有鸟雀鸣啼。
商芜与商延玉站在杂草丛生的荒地上,商延玉将她看了很久,像是已经将商芜看穿了。
商芜处于极限防御状态,商延玉那张菩萨般的脸却是笑了。
她说了句话,商芜瞬间放弃所有防备。
商延玉说:“我知你非五儿。”她看着商芜,“她远未有你的胆识。”
商芜皱眉,捧一踩一不太好吧?
商延玉看向她空空的右手腕,说:“你毁坏凤羽,还伤了神木树灵,论罪当诛。”
随着她的声音,商芜喉头一紧,像被渔网死死勒住,她突然被外力捏住喉管。
“无论你搭上魔族何等人物,在我妖界地盘,怕是等不得那些魔物来搭救你。”
商延玉两手还放在身前,商芜已经被不知名的力量掐住喉咙举到半空。
蹬腿挣扎全无作用,她从喉咙里卡出几个字:“你……到底……想、想怎么样?!”
商延玉静静看着她:“以孽火之灵继位,同南江氏结亲。”
日你大爷的!
“行、行,我答应。”
啪,商芜摔到地上。
她知道她是谁吗?!
这么随随便便就把位置交给她不怕她反间计啊?
商延玉好像听见了她心里的话:“不论你是从何处来,为何来,妖族的兴衰此后将全托于你手。”
“就因为那狗屁孽火?”
商延玉不语。
答案自明。
异界的生灵抢占了商五的妖体,商延玉并无愤怒,却像是等这一刻等了很久。
“我的时间不多了。”
商延玉脸上浮起一笑,像朵幽静的白昙花。
这个世界要坏掉了。
商芜不止一次发出感叹。
从魔族到妖族没有一个正常的!
当日,凤主商延玉昭发告族人书,新生孽火降世,旧火将熄,凤主之位择日易主。
举族哗然。
商延玉治下的三百年,各族虽私下有纷争,面上都是其乐融融。
如今易主,新主能否顶上这个位置,尚未可知。
妈的,这女的真是妖狠话不多。
商芜被商延玉威胁着答应了她的要求。
她心里知道商延玉看不上她,从她这一身混种血脉,到她行为处事,她没一样能入商延玉的眼。
奈何她能召唤神叨叨的孽火。
说出来可能会被人打,她对当妖王还是凤主什么的一点兴趣都没有。
她现在最想做的是回到自己的出租小屋,在懒人沙发上狠狠躺一天。
她现在就像被迫入局一个剧情疯癫的剧本杀,只能照着别人给的角色往下
凤主接班人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诏令一下,商芜衣食住行全方位受到监视,还要被迫参加妖族无聊的例会。
旁听了几次,商延玉直接让她坐到会议主持人的位置上。
第一天晨间例会,一干长老站了两排自报家门完了,然后——开始吵架。
第二天,吵架。
第三天,还在吵。
商芜头都要让那帮老妖怪吵炸了。
她揉着太阳穴,听见旁边垂帘中的咳嗽声。
商延玉最近身体不太好。
底下长老各吵各的,压根没把她当回事,实在忍不住,商芜偷偷传音给商延玉。
“以前都是这样吗?”
片刻后,收到商延玉淡定的回复。
“三百年间,从来如此。”
“……”
商芜无语了。
下面依然群情激昂。
鹤老杵着龙头杖,脚底下地板都要让他戳裂了,他吼得唾沫星子乱飞:“不行!绝不能容忍魔族在城外虎视眈眈!必派兵退之!”
胡婆脑袋顶上换了一朵浅红的山茶花,两手拢着袖子,皮笑肉不笑:“鹤老真是老当益壮,派兵?派哪族的兵?谁人领兵?”
鹤老眼皮子一掀:“兽族长老为何一直无话?”
被点名的兽族长老正在打哈欠,嘴长大还没合上,以袖掩唇,她露出一双圆溜溜的虎眼:“我无话可说。”
“我有话要讲。”
角落一少年弱弱发声,少年皮肤雪白,一头深蓝卷发草率绑在脑后,头上还挂着一根草绳。
众长老的目光霎时聚集到他身上,他摸鼻子一笑:“此季正是万物汇集,繁衍生息的时候,不宜动武。”
鹤老鼻子一耸,连回话都不屑。
他看不上这个新上任的鱼妖长老。
听了半天,只有这条鱼讲了句人话。
商芜欣赏地望着他,鱼族长老察觉到,对商芜弯唇一笑。
争论停歇片刻,终于轮到商芜上场,她和颜悦色道:“都吵累了吧,要不咱们先喝杯茶?”
盯着鹤老的眼刀,她继续打圆场:“我向来主和不主战,咱们妖族族类众多,灵气勃勃,讲究的就是一个生态循环,既然这段时间是各族繁衍生息的好季节,要不要向魔族出兵的事,咱们下个季度再议哈。”
咚!地板又遭了龙头杖的殃,商芜看见鹤老挺胸深吸一口气,适时伸手堵住耳朵。
“五公主!!!不可啊!!!”
纵使有准备还是被吓一跳,这老头中气还挺足。
商芜挤出笑:“鹤老有何见解?”
“那魔兵在城外蓄势待发,若是突然出兵,玲珑城堪危啊!”
“他们应该不会突然出兵的。”商芜劝他。
鹤老痛心疾首:“魔族喜怒无常!居心难测!强盗本性!”
喜怒无常是因为太随性,居心难测因为想一出是一出,像强盗是因为穷山恶水没饭吃。
商芜心里这碗水是端不平了。
她耐着性子说:“我见那魔兵在营地里种瓜点豆,自得其乐,似乎是为咱们妖界的旺盛灵气折服了,若是我们不去招惹,短期内应不会生事端。”
“五公主是不知道那些魔族秉性……”
鹤老正要科普魔族那些作恶多端的行径,商芜摆摆手打断他:“我知道。”
她比任何妖族都更知道。
“这样吧,”商芜站起来,“我约他们领导聊一聊。”
一众妖怪像看神经病一样看她。
商芜说:“鹤老当时不是还要因为我勾结魔族大动肝火吗?”
鹤老被她说得表情一变,商芜接着笑:“实不相瞒,我在魔族那段日子,跟他们领班颇有几分交情。”
众妖哑然。
喋喋不休的例会终于结束了,众妖散去,鹤老留在最后。
帘子撩开,商延玉走出来,鹤老神色莫辨,问道:“主上难道当真由得她胡闹?”
商延玉咳了声,只说:“神降孽火,不容怀疑。”
“可她……”鹤老咬牙,才吐出那两字,“不配。”
商延玉只是望着商芜离去的方向,目光悠远。
商芜回去歇了一会儿,等到晚上,遣散宫殿的侍从,站在窗边动动身子,她化成一只黑鸟,飞进夜色里。
密林外的空地上亮着火光,火上架着肥羊,下午刚捕的。
只有妖界才养得出如此肥嫩的羊羔。
炙烤出的羊油落到火堆里,噼啪炸开一朵火花。
一众魔人围坐在火堆前对肥羊虎视眈眈。
奚琴表情恹恹,抱臂坐在一旁,黄鹄拿着酒袋坐到他身边。
“怎么了?这几日都像丢了魂似的。”
奚琴没答,接过酒袋先痛饮一口。
他很烦,已经烦了半个月。
从千花楼出来,被繁千花明里暗里撩拨了那么一下之后,就没遇上过一件顺心事。
先是被烦人的金翅雀围攻,围攻完,魔尊的妖丢了。
丢了到现在还没找回来,他预备在魔尊面前以头抢地负荆请罪,结果连魔尊也不见了。
他这护法当得真是半分颜面都不剩。
想着,又喝了口酒。
黄鹄问:“你听见消息了么?”
“什么?”
“妖族凤主要换人了,”黄鹄说,“我听见探子回报,就是这几日的事,商延玉预备退位,让五公主当新凤主。”
奚琴被呛了好大一口:“咳、咳,你说谁要继位?”
“凤凰族五公主。”
“五公主?!”
黄鹄不大理解奚琴的神色骤变。
此时突然从一旁树梢上传来一阵鸟啾声。
“啾啾,啾啾。”
奚琴视线跟一只绿豆眼的黑鸟对上,黑鸟盯着他,眼珠子不停转。
“没什么,只是有些惊讶罢了。”奚琴搪塞。
随便找了个借口说要先回帐篷,他起身离开,走到帐篷边脚步一转,走到了营地旁的溪边。
黑鸟一路尾随他。
待到四下无人,黑鸟从树梢轻飘飘落地。
“奚琴是我!”商芜打了一个热情的大招呼,然后,热脸贴上冷屁股。
奚琴冷冷看她。
那啥,几天不见,他认不出她了?
商芜正要说话,唰,青锋剑再度出鞘!
这回没抵上她脖子,甚至没能近她身就被弹开,冲力太大,奚琴手一松,青锋剑掉到地上。
不光奚琴被吓到,商芜自己也被吓到。
她现在这么牛逼吗?
奚琴神色不定:“你……”
商芜打断他:“废话少说,我是偷溜出来的,我问你,尊上现在在哪?我联系不上他。”
奚琴皱眉:“你尚不知,我如何知道尊上在哪?”
商芜心想完了,魔尊是真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