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灯下,徐轶和唐天盯着假账本发呆。
徐轶看着账本上工工整整的小字说:“唐大人之前没觉得这份账本不对吗?”
唐天老头双眉紧皱,“我做梦都没想到辛承之胆大包天,竟然伪造关键的证据!”
徐轶面无表情地说:“老实说,如果不是刚好撞上真的账本被烧,我也不会觉得我们手上的这本有问题。”
唐天看着桌面,沉默不语。
徐轶忽然抬眸:“唐大人,辛承之某天晚上专门约见了你,你们聊了什么?”
唐天震惊地回望徐轶:“王爷……”
徐轶语气很淡:“军中之人睡觉没那么死。”
“我真的不知道账本是假的。”唐天自知当日之事理亏,但他坦坦荡荡,“辛承之让我以大局为重,说这件事情会牵扯到很多人,还可能波及到皇上和皇子,让我劝你大事化小。”
徐轶盯着桌面:“既然如此,唐大人先前为什么没和我提起此事?”
唐天:“没有重要的消息,我觉得没有必要。”
徐轶追问:“唐大人为什么不劝我?”
唐天正义凛然地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管账本里写着什么,我都会如实禀报。”
唐天为此事情绪激动,他多年的清白声誉不能毁于这一旦,徐轶微微拉起一点嘴角,敬了他一口茶。
裴诗淮和杨飞站在一旁,裴诗淮闭着眼睛扶着额,站得松松垮垮,杨飞低声问他:“你在想什么?”
裴诗淮神情难得正经:“我在想辛承之为什么要伪造账本。”
账本他偷偷瞄过一眼,里面包含了当今朝上两个斗的最厉害的派系中的人,只不过殷王的人多一点,洛王的人少一点。
剩下的就是宦官手里的人了。
安孝帝重用宦官,他们毫无保留的只为他一人办事,只听他一人的话,还能办很多明面上不能进行,只能暗地里来的事儿,用的非常顺手。
红人总是特权多,久而久之,宦官一党在宫中的势力越来越大,打狗看主人,百官对他们又恨又怕,心里鄙夷,面上巴结。
殷王和洛王尽管不把这伙人放在眼里,该拉拢的还是要拉拢。
单挑账本里的人,裴诗淮挑不出毛病,要论为什么造假账本,只能问辛承之本人了。
然而辛承之什么都没说。
经历了这场大劫后,他整个人消沉低迷了起来,问什么都不答,哪怕是和账本无关的问题,也闭口不言。
徐轶轻敲了敲桌子:“无论如何,该回去了,明天出发,回盛平。”
说完徐轶扭头看了一眼唐天:“我们分拨走,我想让唐大人在江州多待一些时日,纠正一下江州官场的风气。”
徐轶一行人离开江州的时候,大道两旁站了不少自发前来送行的百姓。有人拿着本地的特产,有人拿着煮好的鸡蛋,要往马车里塞。
徐轶吩咐将吃的全拿下去,捡了几个用的东西留下来。
徐轶一路不想大张旗鼓,辛承之带着手铐和脚铐坐在另一辆马车里,百姓知道后朝辛承之的马车砸了好几颗鸡蛋。
各种难听的话接踵而至,辛承之闭上了眼睛,放空大脑,等着马车一路前行。
真账本在眼前一闪而过,回去的路上徐轶心事重重,裴诗淮尽量不在这个时候招惹他,安分守己,伶俐乖巧。
马车走了两日,他们仍在江州境内,街头市井依然荒凉,裴诗淮将买好的包子送到辛承之手上,他们则在马车外面搭好的棚子里吃。
饥民仍有很多,个个瘦骨嶙峋,辛承之坐在马车里倾听着外面的一举一动,他家世优渥,通过科举入仕后,倚仗天资聪颖,起点便比别人高,一路升迁势如破竹,很少关注平时在街头吃不饱饭的百姓。
权势和利益交织的牢笼将他牢牢困住,骨子里读书人的清高又让他披了张皮,戴着面具冠冕堂皇的追逐权力的巅峰。
他日常朴素节俭,勤勤勉勉,处事圆滑,待人和气,直到这两天挨了那么多骂,看到了饥寒交迫的百姓艰辛的生活常态,才读懂了一句诗。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出了江州,马车一路疾驰,想要杀辛承之的黑衣人再没出现,休息时裴诗淮故意在辛承之的马车不远处给徐轶分析:“重要的是账本,至于辛刺史,不管人在不在,回了盛平,只要有人不想听他的真话,没了证据,一切都是假的。”
辛承之在马车里闭上了眼睛。
行至第四日,裴诗淮给他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有人欲将辛承之的家人送出江州,安置到一个偏远的地方,被徐轶提前安排的人守株待兔守到了,杨飞将他们带到了安全的地方。
辛承之这才发现他已经好几日没见杨飞了。
徐轶和裴诗淮都不甘心真账本如此被烧,天无绝人之路,一定有办法撬开辛承之的口。
他们躺在床上双双失眠的时候,忍不住分析起了现状。
两个夜猫子熬到深夜,终于想起了辛承之还有一个死穴——太顾家了!
他本是一个劳模,奈何总在家里办公。于是徐轶让杨飞在江州再多待几天,果然蹲到了肥兔。
裴诗淮掀开马车的帘子,拿了纸笔坐在辛承之对面,抬眸冲辛承之一笑:“辛大人,来吧,聊聊。”
辛承之闭上了眼睛,把脸转向一边。
裴诗淮转着手里的小毛笔:“辛大人,你的亲人在我们手上。”
辛承之睁开了眼睛,裴诗淮从怀里掏出了他女儿的一幅画,递到了他手里。
随即,他像山贼一样嚣张地说:“辛大人应该知道该怎么配合我吧?”
辛承之双唇微抖,抖出两个字:“卑鄙。”
裴诗淮笑眯眯地说:“如果人人都像一只小白兔,世道就是恶狼的世道了,好狼该怎么办?”
“成王败寇,正枉好坏、卑鄙不卑鄙的都是赢了的人说了算。”他将手里的纸展开,朝辛承之扬了扬下巴,“辛大人,交待一下吧。”
徐轶站在马车外绕着车踱步,忽然停了下来。
辛承之看着裴诗淮:“王爷知道你这么做吗?”
裴诗淮挑了挑眉:“脏活儿当然是手下做,王爷可以知道,王爷也可以不知道。”
面对裴诗淮这种无赖,辛承之安静了一会儿,事已至此,他无奈地问:“我家人的安全能得到保证吗?”
裴诗淮指了指自己:“你问我吗?我当然说能啊。”
辛承之没了脾气,长舒一口气:“我相信慕王,你想知道什么?”
裴诗淮提起笔:“当然是账本的事情。”
辛承之看着他,沉默了半天后他说:“纸笔给我,给我找个桌子。”
客栈的客房外,徐轶和裴诗淮看着辛承之在里面奋笔疾书,杨飞给他们递来两杯热茶,裴诗淮看着自己那份感动不已,谁知杨飞这位铁汉竟然禁不起夸,一夸就害羞,开始摸后脑勺。
裴诗淮不敢喝自己手里的热茶了。
杨飞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感慨说:“辛刺史的脑子就是好使,说过目不忘便能过目不忘,把整本账本背写出来。”
徐轶:“毕竟他是当年的状元。”
三个人在屋外开阔的通风处喝完热茶,估摸着辛承之也快写完了,裴诗淮回头一看,辛承之趴在了桌子上。
杨飞见状,一脚踹开了门。
辛承之倒在桌上不省人事,嘴角流出几滴浓血,杨飞伸手探他的鼻息和脉搏,说:“没了。”
他环顾四周,门窗完好,况且他们一直在门外,如果屋里有什么动静,依照他和徐轶的警觉性,不可能发觉不了。
“他服毒自尽了。”徐轶拿起桌上的一本册子,册子里夹着一张纸,他潦草看过,纸上的内容大致是辛承之坦承自己自食恶果,继续留在人世只剩受罪,还要听尽谩骂而赴死,他违背了为官的初心,惭愧不已,这本账本是他最后留给世人的东西,望慕王帮他照顾好自己的家人。
徐轶吩咐杨飞:“把人处理了吧,将他的家人安顿好。”
杨飞走后,徐轶翻开账本,从头翻到了尾,看到后面,眉头蹙的越来越紧。
裴诗淮睨着他的脸色:“王爷,账本有什么问题吗?”
徐轶合上了账本,问他:“如果百官几乎全在这份名单里,你会怎么做?”
在辛承之第一次给他的假账本里,涉及此事的官员并不多,但在这次的真账本里,真让他开了眼界,大半个朝堂的人名都写在里面。
殷王的人,洛王的人,宦官派系,大鱼小鱼都有,看着令人触目惊心。
徐轶终于懂辛承之为什么要伪造一本假账本了。假账本里辛承之有选择的挑了几个顶罪鬼出来,没有牵扯到太大的鱼,也漏了很多小虾米,还故意淡化了宦官派系,给安孝帝留了颜面,这次则一股脑全交待了。
皇上为了自己的需求也得背着百官攒点私房钱,以福山为首的宦官就是四处伸黑手为安孝帝搜刮银子的。
宦官尽管偶尔手段拙劣,但用起来确实顺手,于是安孝帝对他们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给他们一点嚣张的权限。
辛承之知道账本一旦被曝光,会将朝中的人得罪个精光,下笔的那一刻没给自己留任何退路,写完后他先下手为强,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死法。
至于死后哪怕洪水滔天,都和他没关系了。
徐轶目光稳沉地看着裴诗淮,裴诗淮猜了个大概,大徐官场果然同他猜想的一般。
他小心翼翼地问:“王爷问的是,如果我是王爷,还是如果我是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