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诗淮一连病了几日,实在拖不下去时,徐轶召见了他。
几日未见,徐轶同往常没什么区别,顶着一张面瘫脸,嘴巴同先前一样不留情面,“这几天你休息好了吧。”
裴诗淮斟酌着措辞答:“身体还微微抱恙。”
徐轶看他病态之下神采奕奕的精神头压都压不住,也不拆穿:“收拾一下东西,去长公主府陪皇长孙吧。”
裴诗淮听懵了,震惊又无辜的睁大了眼睛,委屈地说:“王爷难道不要我了吗?”
徐轶不知这话该怎么接,眼前的人总是不按套路出牌,给他一种世故又傻气的错觉,“皇长孙指名道姓让你过去,长公主当然予取予求,她的面子不能不给,徐皓现在双亲双亡,你先过去陪陪他。”
裴诗淮终于蹙起了眉头,但当徐轶仔细打量他的时候,他淡淡抿了抿唇。
他找不到不去的理由。头发掉了一大把都没找到,愁。
徐轶多疑,他若真不去,显得他心里有鬼。
暂时陪徐皓一段时间没什么,但太子被陷害的事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让他心神不宁。
裴诗淮走后,杨飞望着他的背影问徐轶:“王爷,我们就这么把他放走吗?”
徐轶拿起了桌上的书,语气带些胸有成竹的笃定,“他如果想回来会回来的。”
在长公主府里看见裴诗淮的时候,连日脸上阴阴的皇长孙终于面露了喜色,他缓慢消化着再也见不到太子和太子妃的事实,过去熟悉的人和事物如同对于亲切感的延续,他望着裴诗淮,如同望着昔日东宫里的自己。
然而裴诗淮的脸色却越发凝重起来。
每次接近徐皓,他心里有浅浅的一层负罪感覆上来,他不是做局人,但被局势推着走,自古皇室之争勾心斗角,血雨腥风,人情冷暖似手中浮沙,权力喂大了,除了最后的赢家,没人能真的全身而退。
徐皓顶着一张纯真的笑脸望向他的时候,他不敢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人人都爱阳光,但也没有人没在暗夜里穿梭过。
他碰到侍女鬼鬼祟祟从太子房间里跑出来的时候,心里便有预感可能要发生点什么,可他什么都没说。
大概除了太子本人,全天下都觉得那个位子他不能久坐,只不过有人盼着他早点下来,有人希望他晚点下来。
他喜欢这个小孩儿,却又难以面对他。
进入长公主府里的第一天,他绞尽脑汁想着如何离开。
起初他对徐皓的态度近乎冷淡,希望徐皓自己先抛弃他,然而徐皓非但不排斥他,反而更黏他了。
裴诗淮在内心流下了感动却悲伤的热泪。
他渐渐放弃了靠徐皓让自己回到慕王府的想法,转而把目光投向长公主。
每当长公主监督皇长孙做功课的时候,裴诗淮对徐皓提出的问题总是答的非常敷衍,学识水平瞬间下降到只认识几个字,肚子里毫无墨水可言。
除此以外,他还要时不时犯几个让人心梗的错,比如把李白的诗说成是杜甫的,更不要指望他那张破嘴里能说出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论了。
谈论到玩的时候,他却来劲了,每当长公主教育皇长孙不要不学无术的时候,他扭头教徐皓一个不学无术的本领。
当长公主关心皇长孙生活的时候,裴诗淮又摆出一副大爷模样,偶尔对徐皓爱搭不理,太子和太子妃看了棺材板都要压不住。
不仅是长公主,谁看了谁要说一句岂有此理,裴诗淮觉得自己龇牙咧嘴大闹半天,长公主应该想把他赶出去了吧?皇长孙的身边怎么能围着这么一个不靠谱的侍读呢!
长公主的确看在眼里,恶心在心里,她单独找皇长孙谈心要把裴诗淮弄走,小孩子却在长公主面前说了裴诗淮的一堆好话,称他可能受了点刺激,行为举止有时会怪异。
裴诗淮没犯什么原则性错误,长公主看在小孩子坚持的份上,勉强把他留下了。
裴诗淮欲哭无泪,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先不说他不想天天看见徐皓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万一徐皓要把他圈在长公主府里圈个好几年呢?
青春有几年,可不能带了娃。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裴诗淮决定豁出去了。
裴诗淮默默在长公主府里又待了几天,日日察言观色,某天上午徐皓练字,他转身去和府里的侍女和下人们闲扯搭讪。
自从太子和太子妃双双离世后,皇长孙的性情变了很多,待周围的人和善懂礼,惹了不少人心疼喜爱,长公主府的一位老家奴看裴诗淮不顺眼,聊天时拿着扫帚敲了敲他,“你啊,以后对皇长孙好一点。”
裴诗淮不说话,只是笑。
老妇人的目光透过眼前的小孩儿看到了遥远的过去,自言自语道:“他和三皇子一样,是个可怜人,没妈的孩子就是草。”
听到徐轶,裴诗淮瞬间来了精神,他递给老妇人一个橘子,乖巧地问:“慕王小时候也在这里生活过,对吧?”
老妇人嫌牙酸,并没有接他的橘子,那时徐轶还不是慕王,而是三皇子,她缓缓说:“三皇子在宫里总受欺负,来这里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不相信任何人,也不和人说话,他晚上睡觉还总睡不踏实,长公主不在府里不敢吃东西。”
这些裴诗淮都猜到了,宫墙之中是争斗的滋生场,男人斗,女人也斗,恃强凌弱比比皆是,徐轶生性多疑,或许和儿时的经历有关。
“三皇子虽然为人寡情,待人冷漠,但这孩子本质不坏,看见小猫小狗都要去救的,没想到他后来成了名声震天的少将军,杀了那么多人。”老妇人感慨光阴易逝,物是人非,碎嘴的裴诗淮跟着沉默了半天,他说:“幸亏三皇子被长公主捡走,后来又随萧将军到了西北。”
老妇人笑了笑,一缕花白的发从前额坠下来,“从小到大,从宫内到宫外,没有人真心待他,没有人。”
裴诗淮正琢磨着这句话,有人悄悄通风报信:“散了散了,长公主来了!”
裴诗淮双眼一亮,是时候试试别的法子离开这里,他如同没有听到同伴友善的提醒一样,开始大放厥词,先揭长公主的痛处,说她膝下只有女儿没有儿子,继而造谣污蔑,讲她暂时收养徐皓是图谋不轨。
长公主为人性子刚烈直爽,巾帼不让须眉,为人处世颇有男儿风范,她看裴诗淮不顺眼很久了,听闻大怒,直接叫人打了裴诗淮二十大板,以泄心头之火。
二十大板打完以后,新伤旧伤叠在一起,再年轻也遭不住,到了傍晚,裴诗淮已经有点迷糊了。
此时徐轶带着厚礼登门拜访,听闻裴诗淮的荒唐事之后提议把他带回去严加管教,是他眼拙,给姑母添了麻烦。
长公主听了大喜,把裴诗淮赶走她求之不得,于是顺着徐轶的话接了回去:“轶儿,本来我不打算这么轻易放过他,但他毕竟是你的人,你带回去处理吧。”
徐轶赔礼道谢之后去后院领人,长公主的贴身侍女为她打抱不平:“公主,我们就这么放过那小子?”
长公主喝了一口茶:“不然呢,我是看出来了,他肚子里有没有学识我不知道,反正大闹着想走,而且轶儿想保他,我得给他这个面子。”
侍女:“慕王想保他吗?”
长公主叹了一口气:“都亲自来这里要人了,还不想保吗?如果轶儿不想管,裴诗淮在后院待几天,说不定就废了。”
长公主性情豪爽,动起手来绝不手软,裴诗淮被打得皮开肉绽,可激怒长公主的手段实在不好掌握,他额上冒着汗,正当他靠残存的意识思索怎么给谢源传送消息时,门被推开了。
屋子里飘来一股熟悉的气味,裴诗淮挣扎着掰开眼皮,看见了徐轶。
如同垂死之人的回光返照,他瞬间精神了,有气无力地喊了声王爷。
杨飞恨铁不成钢地看了裴诗淮一眼:“你知不知道王爷因为你被牵连,长公主把王爷训了一顿,让王爷提升一下挑人的水平。”
裴诗淮强压下想笑的,拖着残破的身躯连忙表态:“王爷大人不记小人过,请以后一直让我留在王爷身边赎罪。”
徐轶不和他废话:“我知道你是故意的。”
裴诗淮知道既然徐轶来找他,说明他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霎时哑口无言,咽了一口唾沫,眼咕噜一转,轻轻说:“王爷,带我回去吧。”
徐轶冷冷看了裴诗淮一眼,裴诗淮正经起来,“小孩子难伺候,主子我只认一个。”
徐轶一声不响,裴诗淮的身体濒临虚脱的界限,他的眼皮渐渐耷拉下来,伸手去够徐轶的衣摆,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带我回去。”
裴诗淮被人抬走的时候已经快没有意识,但他仍看见徐皓专门跑出来看他,他被人拉着,远远地望着他。
徐皓朝他挥手,裴诗淮眼前模糊一片,身体的疼痛感随着奔波如潮水般用来,他狠心闭上了眼睛。
他终于离开了长公主府,倒在了慕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