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王徐轶回盛平第一件事,是去见自己亲爹。
殿里君臣针锋相对,气氛压抑沉闷如同骤雨前夕,徐轶站在殿中,一声不吭,像根柱子。
萧雪巍是镇守西北的一品大将军,萧家满门忠烈,萧雪巍的父亲随永隆帝打下了江山,他年少从军,继承先父遗志,带兵平叛西北动乱,戎马一生,军功赫赫,萧家男儿除了他全部战死沙场,永隆帝为了安抚萧家,给萧雪巍封了西北的藩地,权财两送,应有尽有。
永隆帝打下大徐江山后休养生息,轻徭薄赋,宽政安民,其人重情重义,于是乎一拍脑袋对萧家应赏尽赏,殊不知这雷埋的有点水平,以后成了自己儿子的心腹大患。
萧家忠是忠,能打是能打,但块头这么大一支势力放在西北,久而久之成了安孝帝的心病,你说你一颗红心忠于大徐,可你在西北打个喷嚏盛平都要颤一颤。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何况萧雪巍和安孝帝之间还有点过节。
萧雪巍有个妹妹叫萧雪嫣,有闭月羞花之貌,进宫嫁给安孝帝之后生了一位皇子,安孝帝对其宠爱有加,但九五之尊总要雨露均沾,加之萧雪嫣单纯善良,不擅宫斗,被人设计陷害,生第二个孩子时难产而死,撒手人寰。
萧雪嫣走后,安孝帝确实难过了一阵子,但她的孩子在尔虞我诈的后宫混得并不怎么好,哪怕有萧雪巍撑场,小皇子在背地里总受欺负。
直到有一次小皇子高烧不退差点一命呜呼,被长公主救下,萧雪巍忍无可忍把本该在都城长大的孩子带到了西北,经日遭受风沙的洗礼。
徐轶就是那个小可怜。
此刻他站在殿中,面无表情地盯着殿里的地砖,他朝安孝帝客气而疏离地行过礼后,安孝帝简单寒暄了几句,欲言又止。
亲父子走到今天近乎形同陌路,安孝帝盯着物是人非已然清俊高大的徐轶看了半天,看不出一点缓和父子关系的头绪,又慢慢将目光投到萧雪巍身上。
安孝帝年老体弱,只剩一把瘦骨穷骸,风烛残年,快要油尽灯枯,全凭一口气吊着。他的腰背已经直挺不起来,浑浊的双目里浩浩淼淼,似乎还装着残破的江山。
他心里着实酸涩,自己的亲儿子和自己不亲,反而被别人当成儿子养,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着实荒唐,但的确是他辜负了萧雪嫣,也的确是他没照顾好徐轶。
听朝中大臣说自己这个儿子不爱江山,不爱美人,爱杀人。
边疆有了他,萧雪巍如虎添翼,徐轶英勇善战,谋略过人,敌军听了想投降,百姓听了——想嫁女儿。
常年不在宫中,安孝帝对这个儿子了解甚少,只知道他性格孤僻,不爱和人往来,老子看不透儿子,从来不知道儿子心里想什么。
几年不见,重新回来,看上去倒是一副英姿飒飒的样子。
可惜父子二人早已渐行渐远,生疏到连对视都觉得不自然。
安孝帝的眉眼全耷拉起来,从徐轶身上不知看见了什么人。
四周一片肃然寂静,大殿之内暗流涌动,萧雪巍屹立在殿内,不卑不亢,为安孝帝呈上西北边域的奇珍异品作为献礼。
东西是顶好的东西,安孝帝的情绪素来不显露,但明眼人仍能捕捉到他脸上细微纹路的变化和眼里微微闪过的晶亮,他挥了挥手让贴身的内务总管福山把东西拿下去,强撑出一副好精神,用略带夸赞的口吻慢悠悠对萧雪巍说:“还是大将军贴心,知道朕老了,这些补品该派上用场了。”
萧雪巍眉头微微一皱,立马拱手低头,沉沉道:“皇上切勿妄自菲薄,您龙体康健,福寿绵延,大徐的江山不能没有皇上。”
场面话的确听着令人舒心,但安孝帝心里始终不舒坦,他捏起了手里的佛珠,慢慢说:“朕终究是老了,朝局动荡,山河不稳,得亏有大将军这样的国之栋梁,朕才能安心。”
萧雪巍立马接道:“守卫我大徐的疆土,是臣义不容辞的责任。”
殿内香气缭绕,龙诞香遮过了刺鼻的草药味,安孝帝布满褶皱的脸上微微带笑,沉默半晌,忽然说:“朝中有大臣提议要削减藩镇,朕知道伤了你们的心,但我们是自家人,所以朕才想关上门私下里问问你,你怎么想?”
萧雪巍平静肃然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心里着实百转千回,自家人三个字亲昵的拉近了他们间的距离,他用余光瞥了一眼站得板正的徐轶,徐轶和他一样面无表情,这个问题像火坑,烤得他浑身燥热。
明明君臣都彼此防备,信任薄弱,漂亮话倒接二连三,萧雪巍顿了顿:“回禀圣上,自古藩王往往据地自雄,不服管制,对抗中央,引发江山动荡,但如若他们循分守理,此事尚可广开言路,从长计议,当然,最后还需陛下定夺。”
安孝帝手里转动的佛珠突然停了下来,大殿之内寂静无声。
“大将军说的有理,朕会好好考虑的。”果然吃进嘴里的肉不会心甘情愿吐出来,过了一阵儿,安孝帝皮笑肉不笑地搭了一句,显出了困顿的样子,萧雪巍识相地带着徐轶出了皇宫。
福山命令奴才们关上方才打开散药味儿的窗子,上前为安孝帝递上一碗浓汤药,“皇上,该喝药了。”
萧雪巍和徐轶走后,安孝帝的神色肉眼可见的差了几分,他咳嗽了几声,将药碗里的药一饮而尽,福山在一旁给他捶打,他闭目养起了神。
“方才朕看起来没有不适吧。”
“皇上身体好着呢,万岁爷可不是白叫的。”福山轻轻揉着他的腿肚子。
安孝帝不知是哼了一声还是叹了一声,一下一下的捻动着佛珠。
“这条狼被朝廷喂的太肥了。”
“轶儿,我让王嫂做了你最爱吃的玉露团和红烧鱼,很久没吃了吧。”萧雪巍一路上沉默不言,快到将军府的时候突然对徐轶说了一句。
“谢谢舅父。”徐轶向来寡言少语,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将军府的牌匾上,牌匾上写着庄严雄浑的四个大字:大将军府。
时隔八年,他终于回来了。
长街上,裴诗淮和谢源在热闹的人群里穿梭,谢源心事重重,裴诗淮却一个劲儿地在各种零嘴铺子前面打转,嘴里叼着一块枣泥酥,怀里抱着一袋山楂糕。
谢源不像他一样没心又没肺,他着急回府,心事重重:“天儿不早了,快回去吧,万一那人真是慕王……”
被美食滋养的裴诗淮似乎一下子蔫了,街上人来人往,他吹了吹自己的刘海,略一沉吟逗谢源:“你说好看的男人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谢源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负手而立往前走去,却又不敢走的太快,不时回头望望祖宗,裴诗淮体桖他,追了上去,递给他一块桂花糕。
回到将军府不久后暮色四合,门前的灯笼亮起了灯,过年都没这么喜庆,裴诗淮在屋子里正准备更衣,外面传来了将士的怒斥声。
排排火把照亮了庭院,将军府大门紧闭,只让进不让出,气氛紧张而诡异。
所有人都从屋里被赶了出去。
裴诗淮疑惑地出了门,院子的中路两旁各站着一排手持火把的士兵,面色严肃森然,谢源下意识脚一顿,抓住了裴诗淮的胳膊。
裴诗淮定了定神,院子里除了他们,还有别的门客幕僚以及排排站的家仆婢女,众人脸上惊慌失措,低头不敢私语。
裴诗淮和谢源对视一眼,乖乖站在人群里,缓缓跟着人流往院落里走,一个穿青色长衫的人傲慢地看了裴诗淮一眼,“快点走啊,好狗不挡道。”
裴诗淮停了下来,转身,谢源用眼神示意他别惹事。
裴诗淮不恼,笑眯眯地走上前去,勾肩搭背的把两只爪子放上去,将柳世聪迎到了前面。
“你先请你先请。”
柳世聪嫌弃的拍了拍长衫,疑虑重重地盯了裴诗淮一眼,趾高气扬地往前走去。
谢源嫌恶地看了那人的背影一眼,“巧舌如簧,颜之厚矣,目中无人,不用理会。”
裴诗淮摆摆手,大步向前去,庭院里很快挤满了人,冲散了夜雾。
大将军的书房里丢失了一封书信。
信件在防卫如此森严的将军府不翼而飞,令人震怒,于是全府戒严,排查内鬼。
听到消息的一瞬,谢源脸色发白,紧张兮兮地看着裴诗淮。他刚想和裴诗淮说话,长路尽头,火光聚集之处,一个英俊的男人缓缓朝人群走来,四下顿时静得落针可闻,旧人新人都偷偷看他,八年了,当年的小皇子已经长大了。
仪表堂堂,风度翩翩。
裴诗淮歪着头朝前看,对上那双狭长的眼睛后,他撞了撞谢源,用悲壮的口吻说:“白天赌坊里的人,真的是徐轶。”
那漂亮的眼睛很锋利,形状却很柔和,混杂着一种矛盾的美感,让人过目不忘。
纵使裴诗淮再胆大包天,也为自己白天的嘴嗨捏了一把冷汗,对视后更是慌的打了个嗝,忙往人后面钻。
谢源低着头,额上已经沁出了冷汗,他用嘴型朝裴诗淮比划:信呢?
裴诗淮正想躲藏,最好刨个地洞先钻进去,谁知怕啥来啥,徐轶越过人群走到了他面前,脸色没有多冷,却让人感受到了铺天盖地的寒意。
“抬头。”
徐轶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像冬日里的温酒,裴诗淮心神一晃,不情不愿地抬起了头,虚情假意地露出半个笑脸。
徐徐一脸冷漠:“你怀里是什么?”
“没什么。”裴诗淮秒答,他说完之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慢腾腾摸出半袋桂花糕。
桂花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徐轶无视裴诗淮手里的桂花糕,冷脸接着问:“还有呢?”
“没了,真没东西了。”裴诗淮再次秒答,同时伸手理了理衣领。
谢源双手紧紧攥着衣物,大气不敢出一下,稍稍偏头用余光扫视徐轶的动静。
晚风混杂着寒凉的气息,裴诗淮在徐轶身前站定片刻,徐轶并不离开,突然将手伸进他胸前的衣物。
裴诗淮睁大眼睛看着他,看见他从自己胸中摸出一张折叠的纸。
谢源当场站不稳了,豆大的汗珠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