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会烧龙窑的老师傅,都会听音辩瓷。
因为哥窑青瓷的特性,每到开窑之时,烧窑的老师傅都会隔着火窗去辩听哥窑开片的声音,清脆如风铃般悦耳的开片声会沿着百米龙窑,从打开的火窗口开始,一片片的蜿蜒着传出老远,跟凑仙乐似的鼓震人心,涤荡神魂。
余馨缥缈,美妙不可言说。
可惜,这样的盛景,也只是存在于传说当中,近现代的烧窑师傅们已经没有那个耳福,能听见那般有如天籁的青瓷开片声,每到开窑,火窗口的位置就成了近乡情怯,既渴望靠近,又不敢靠太近,怕的就是百米龙窑内里的一片寂静。
无声等于失败,震耳则为炸窑,久了,那些经年的老师傅们就都练就了一双神耳,能从此起彼伏的炸瓷声里精准的捕捉到一两个幸存珍品。
当不了窑宝,做个可供研究的有参考价值的珍贵玩物,也是能被以物稀贵的收藏者们好好爱惜的。
檀木雕花匣虽重,却重不过哥中鱼子一片,那声如馨的碎裂妙音,好听的让康乾都为之陶醉,是不由自主的就抬脚上前,蹲身去捡。
青瓷之所以能蜚声中外,除去造型和纹样加持,最重要的就是其釉水独特,可以说一门一秘方,一家一绝釉,是没有传承不可得的独门,一但失传,就意味着不会再有的那种遗憾,这也是近现代老师傅们复釉还原秘方时最为头疼的地方。
就跟指纹没有相同,釉方也无法做到一比一还原,所以,能留给大家努力的方向,只有雷同、复刻。
没有配比,只能一点一点的试釉试烧,就算一窑能烧个千百只样品,也可能因为窑温的变化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成品不能说没有,但都只能赞一句新品创意不错。
这就是现如今青瓷业的尴尬,不缺新品新创意,因为总有年青技师追求创新追求个性,老祖宗的传承被弃为旧日缩影,可以在闲暇时研究一下,却无法将之当成毕生重振盛世繁华的梦想。
复刻古瓷辉煌?不存在的,世界在进步,干嘛要倒退回去欣赏古人的审美?于是,越来越多的新式样捏造成型,煅烧出窑,而能真正体现我华夏巅峰实力的古造瓷,除了在博物馆的玻璃展柜里被人指着点评两句,现实生活里竟再无踪影。
这就是老一辈匠烧手艺人的伤痛。
青瓷是拿来用的,不是摆着给人看的,尤其是哥窑,摆着永远开不了花,只有用了,才能体现它开片的价值,否则与弟窑何异?又如何能让人欣赏到青瓷开片后的花团锦簇?
所以,看,是看不出个所以然的。
“建舟啊,去,给爷爷倒杯茶来。”康乾将断了把手的壶从檀木匣子里拿出来。
这是一把仿明西施壶,为什么看一眼就说是仿的呢?因为就西施壶的制式,以紫砂为最,史料里就没有西施青瓷记载,所有的青瓷茶器类别里,也没有人做过西施壶。
不是因为西施壶不好做,相反,紫砂料的西施壶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一种经典制式,青瓷之所以没有,是因为古代的监造部审核严厉,上头指定什么料做什么东西,下面人是不能自由发挥的,在那个皇权至上的年代,能工巧匠再有想法,也得先打了申请才能领到材料创新,很不比现在的学徒们行动自由,想做什么就能烧个什么。
康乾就曾经烧过很多奇形怪状的东西,都是他初学捏坯时发挥想像力创造出来的,虽然很废胎料,但他爷爷为了培养他的兴趣,愣是忍着心疼没有说他,反而鼓励他将打磨出来的粗糙玩意全部投进龙窑进行煅烧,西施壶这么经典的壶型,他自然也烧过。
因为相比提梁壶而言,西施壶的制作难度,和烧制方式,都很容易,非常适合初学者们拿来练手,因为不管做成什么样,只要不炸,是怎么送进窑里就能怎么原样出来,不用担心会像提梁壶那样塌了壶把手或陷了壶底凹槽。
当然,这并不等于西施青瓷壶就很容易烧,壶形不变的情况下,还得釉色合格,开片均匀,以及具有一切属于青瓷的特性,只这样,西施青瓷壶的创新才算成功。
康乾手里的西施青瓷壶就属于这类的创新款,且是一把成功烧制出“鱼子纹”的哥窑青瓷。
也几乎是第一眼,他就认出了这把壶的来历,竟是他十八岁时,他爷爷亲手用他自己捏制的胎体,加了自己调配的独门釉方,成功给他烧制出的生日礼物,壶底甚至还刻了他的字,一个乾字。
因为这种独门将军釉,是从古瓷青铜釉里提炼出来的弱化版,色泽翠绿,又渐深如古代将军身上的铠甲,暗光处色彩古朴,亮光里有如翠羽,深度结合了青铜生笞绿前期的渐变期,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故时旧日般庄重感,故被追捧者起了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叫将军。
这是他爷爷康大成一辈子的成就,也是助他成为民间国大师称号的独门秘方。
“……爷爷,茶水,茶水来了……”姚建舟接连叫了两声,才将出神打愣的康乾给叫回了神,眼里不免带上了担忧。
就刚刚,康进宝和万艳艳已经被医院的保安给围起来了,胡卫金和他带来的简良眼神沉的吓人,大有要以人命抵壶命的架势。
万艳艳已经不敢撒泼了,她这会儿成了瑟瑟发抖的鹌鹑,躲在丈夫康进宝的身后,低头咬牙不敢动,而康进宝则被简良拎的衣服领子威胁赔壶。
是的,谈赔钱已经谈崩了,简良只要壶。
康乾的那一声“珍品”,简直要了在场所有人的命。
胡卫金已经气的说不出话了,驴拉磨一样的转圈圈,在康乾身旁来回踱步。
他记得来前他妈黄玉萍的叮嘱,叫他鉴完壶后,将手中的生意给出去一点,让康进宝看到属于康乾的价值。
他妈似乎格外关注康大师的生活,是一边忧心,又一边忍不住关心,这让胡卫金非常迷惑,想等回家后再找他妈问清楚。
“……你特娘、特么的,连个女人都挟制不住,看看你那□□脸,被挠成什么样了?康老板,你这样,让我很难相信你有能力从我手上承接生意的……”
碍着康乾在场,胡卫金骂人都骂的不痛快,手指差点点到康进宝的鼻子上,气的眉毛都竖了起来。
人长的挺周正,但是品行真的差到死,光他看到的不孝场面,就能让他将这人从自己的交际圈里划掉。
这人不行,跟他做生意会赔。
胡卫金立刻把答应老太太的话给丢到了太平洋,决定一个立方的生意都不让康进宝沾。
简良可不管康进宝是谁,逮着他就捶,保安连拉都没拉住,叫康进宝实实在在的接了他好几顿老拳,脸上的指甲印加了拳印,一刹那青紫交加,脸肿如猪。
高大身型跟他老婆万艳艳一样,都萎靡成了鹌鹑。
康乾一声也没出,接过姚建舟递来的茶一口干了,也没按原先想要试壶的想法,是直接拿着壶回了房间。
王堤看出了他的情绪不对劲,跟着他身后张来望去,又小心翼翼的问他,“康老哥,你怎么了?”怎么看起来好伤心的样子?
康乾现在浑身没力气,抱着壶就坐到了自己的病床上。
他有想过自己的东西可能会被扔被瓜分,但却怎么也没想到,竟是会以这种方式再见他的心头爱。
那明明是他送给二叔的东西,为了给他留个念想,临做出献窑决定时,被他珍而重之的交给了二叔保管。
“……二叔”是出什么变故了么?否则,他是不可能将自己的东西外卖出去的。
康乾此时恨不能长出两个翅膀,飞到二叔身边去看看,看看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三叔联合他大舅子在找不到爷爷的釉水秘方后,又去逼迫了他。
那绝对是三叔康守松能干出来的事。
那是个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