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冈走后,康乾久久没出声。
窗外的天已经全黑了,路灯的光透不到四楼上来,他只能通过半开的窗子看见丁点大的星子闪烁,再有几天就要清明了。
老头清正了一辈子,从没用公职的便利度向人索要过好处,哪怕别人郑重承诺日后有忙必帮,他也从来没有想要去兑现过。
唯一一次,就是为了康进喜。
林小冈记着他的援助之情,每回去他的窗口盖章拿材料时,不仅不会被为难,还愿意听他说创业的苦闷和艰难,搁其他办事员那里,都嫌他话多占时间,不搭理也不给笑脸,只有康钱,从来都是笑着听,温声劝,熟了之后还会给他拿点老妻做来垫肚子的麻饼,温和抚慰了他的焦虑和茫然。
所以,林小冈一直都记着康老头的好。
只是老头从前护子的厉害,从不肯向外吐露儿子们对他的薄待,让想帮他的人无从下手,他自己也因为过的狼狈,而减少了与老友们的窜联,渐渐淡出了退休老职工的交际圈,一个人躲在乡下老家孤独度日。
结果度的生活无望,悲伤离场。
如今换了康乾,他可受不了这种夹板气,必须回以颜色,不扳回一城就不是年轻人。
年轻人,气都盛,哪怕刚刚因为老头的经历情绪低落,也阻挡不了他要达成独立上厕所的成就。
也就断了一条腿而已,又不是全身不能动,就算顶着副年老体弱的壳,也要有挑战单腿跳的勇气,独立倔强的显出一副人老志坚的昂扬感来。
可把推门进来的另两个病友给看笑了。
他们看起来全须全尾没有任何外伤,连走路的姿势都透着长者的矍铄,一点不像病到需要住院治疗的样子。
康乾垫着一只脚在地上,绑了石膏的断腿还搭在床边沿上,双臂因为平衡力正向两侧伸展,摆在旁人眼里的,就是一副随时准备天鹅舞起跳的姿势。
好笑里透着心酸。
“哎哟老哥哥,是今天新来的病友吧?来来,快来扶一把,可不敢让他这样动,会伤上加伤的。”说着就招呼身边的同伴上前来搀扶康乾。
康乾没有拒绝两人好意,也觉得自己现在确实有点高估了这具身体的健康基础,暂时还没有逞能的底气。
于是坦然接受了老哥哥的称呼,被两位热心的同室病友给扶进了卫生间,再出来时一身轻松,也就有了说话的兴趣。
康乾,“两位老兄弟这是上哪去了?我来半下午了,都没见着您二人回来,不是看病床柜头上摆着东西,都还以为没有病友了呢!”
三张病号床排排放,康乾后来,只有靠厕所门最近的一张还空着,其他两张床上都搁着东西,显示出有主的信息。
靠窗的老头黑发银丝,显得比他和另一人年轻,性格也显外向些,听康乾发问,就笑着接道:“我俩不是骨折区的,是九楼疗养区的,这不是春夏交接么?来康复疗养的人多,那边住不下,正好这边人少,就暂时安排了我俩过来,白天都是回那边做检查上疗养机的。”
康乾在他说话时,就拿眼神打量二人,满眼惊讶,“您二人年纪不忒大吧?这就疗养上了?”看着都劲干干的,连黑头发都比他这副身体多,居然不是因为看病进的医院,而只是为了保养身体。
这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他外公八十都没做过疗养,要早知道医院里还有这种项目,他怎么也要把外公弄进去好好疗养疗养,也不至于后来被三叔一气就倒。
论会享受,还是城里人会享受。
康乾实名羡慕了。
先说话那老头嘿嘿一笑,“我今年五十八,还没到退休年龄,这不跟着我单位的老哥哥一起,来提前占个位,也顺道做个全身检查,反正没坏处,对吧?”
康乾频频点头,羡慕又感叹,“现在医院这么先进了么?早年听人讲香港那边人到老了就会有地方给维护保养,怎么咱县里也有这项目了?应当很贵的吧?”
老头哈哈一笑,摸着不多的发茬道:“也就去年县里才通过的人才保障附属项目,说是为了确保退休老干部的身心健康,特意从外头引进来的医疗技术,各局各单位都有名额,给报销,一般都排不上号呢!我呀,托我这个老哥哥的福,提前占到号了。”
康乾转头看向一直没出声的另一个老头,发现他正呆呆的躺着,手里的拳头紧握,似是在攥着什么东西,一脸的不开怀。
“他这是怎么了?从进门就没听见说话,是刚才检查出身体有毛病了?”都是半截身体埋进土的人,康乾仗着自己现在年纪大,说话也就没有年轻那会儿有顾忌,是想到什么就直接问了。
搭话这老头伸头看了看,也有些发愁,“我这老哥哥身体没事,只是心里装了不开胃的纠结,烦闷的慌。”
康乾哦了一声,这才想起三人还没互通姓名,赶紧先自我介绍道:“我姓康,康有为的康,乾……”差点像以前一样说乾隆的乾了,好在及时刹了车,改了嘴,“钱,金钱的钱。”
黑银丝发老头这时也想起来自己没报名字,哈哈笑着也做了介绍,“我叫王堤,县面粉厂的仓库管理员,也兼着点质检员的活,那是我同单位的老哥哥,叫周石岩,是我们厂的采购经理,今年刚退的休。”
周石岩听见自己的名字,眼神动了动,看着聊天聊嗨的王堤有点生气,开口就是教训,“嘴上把门了没有?真是什么话都夹不住,一有人问就突突往外冒,你这样,回头去了厂里不得提脚把我卖了?”没退休就来占了位,被有心人听见确实会引发风波。
王堤被训的缩了缩头,小声嘀咕道:“我不回厂里说,就在这跟康老哥瞎聊两句,回头我就把嘴缝上,保证一个字也蹦不出去。”
康乾叫他的反应逗笑了,跟着点头向周石岩保证道:“周老弟别担心,我不在面粉厂那块溜达,肯定不会卖了你俩,回头伤腿检查完了,我就回镇里乡下去了,咱以后碰不上。”
周石岩叫康乾认真保证的老脸一红,终于从床上坐了起来,顺道手的就将一直攥在掌心里的东西,给放在了床头柜上,之后又去翻抽屉,从里面拿出来两瓶桔子罐头,一瓶递给王堤,一瓶递给康乾,“孩子们孝敬的,我都不爱吃甜的,你俩一人一瓶,就当饭后甜点了。”
他搞采购走南闯北,见识上就比王堤高,又见康乾一副老农民打扮,想也没吃过这种进口的罐装桔子水,就干脆一人给了一瓶,当是为进门时的冷淡活动气氛了。
可康乾却没接他的罐头,而是将眼神盯在了他放在床头柜上的东西,犹豫道:“周老弟宝贝这个做什么?还一直攥着,就一碎陶片,比家里的陶碗贵不了几个钱。”
周石岩没说话,旁边的王堤先叫上了,“康老大哥,你不懂别乱说,这不是普通的碎陶片,这是,这是宋朝官窑青瓷碎片,是我周哥的债主拿来抵债的传家宝,可惜……可惜没看两天,就叫人给碰碎了。”
王堤边说边扼腕,周石岩则默不坑声的收起了罐头放回床头柜,整个人又焉了下去。
康乾张大嘴巴望着王堤,不信似的追问,“就这?传家宝?那你周哥这债也太好抵了,那债主欠了多少钱?告诉我参考参考,回头我也找片碎陶片抵给周老弟。”就差没直说周石岩是呆瓜了。
他这话讽刺意味太浓,周石岩见识比起王堤广了不知多少倍,当即就把眼睛盯向了康乾,“不值钱?哦,不是,那人抵给我的是只提梁壶,说是祖上传下来的,壶底有宋朝官窑印,壶盖虽然跳了点釉水,但不影响整体美观,我看着实在喜欢,就答应以壶做抵,充了他欠的债了。”
康乾眼神沉痛似的望着周石岩,“周老弟可知道宋窑提梁壶要是能存世,该值多少钱不?”说着伸出一个手指摇了摇,“无价,无价之宝知道么?”
说完还顺道普及了下提梁壶的来历,“大家都知道东坡肉,可其实这个提梁壶也是苏东坡先生做的,他才是这把壶的开创者和设计者,故而这种式样的壶也叫东坡提梁壶,后人为了叫着简约顺口,又给取了个雅名,叫提苏。”
在自己的本家绝活上,康乾从来不虚,一开口就头头是道,且两眼放光的展现出了与面容不同的精神风貌,整个人都透着自信,将苍老的脸都给印的闪闪发光,有种将军沙场点兵的威信感。
把王堤唬的一愣一愣的,连手里的桔子罐头都感觉不香甜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人讲有关于壶的知识,东坡肉他听过,东坡提梁壶是真没听过,一时不知真假的直挠头,望着周石岩发问,“周哥,他说的是真是假?别是个大忽悠吧?”看着也不像是能玩得起壶的人呐!
穷的衣服都是街边最便宜的地摊货。
周石岩也有疑惑,遂问道:“康老哥很懂壶?也是壶友?”
康乾顿了顿,摇头,眼神高深道:“我不玩壶……”接着又大喘气似的把话说全,“但我会制壶,所以,我才告诉你,你那片碎陶不是个值钱的玩意。”
他一直碎陶碎陶的叫,王堤实在没忍住,再次纠正道:“那是瓷,青瓷,不是陶。”但凡是陶,也不会让周石岩那么心疼了,陶连紫砂都不如,更别提青瓷了,那就不是一个等级的。
康乾从周石岩手里拿过碎陶片,指着上面的切断口展示给他们看,“陶和瓷的区别直接看坯体就能看出来,陶是粘土制作的,拉坯成型后入钵煅烧,烧制温度在八百度左右,断口上永远带着灰耙耙的粘土特性,可是瓷不同,尤其你一直嚷嚷的青瓷,那是一种含铁量超高的矿石泥,拉坯成型后等晾干,烧制时用超过八百度的高温,将坯泥中的铁性烧出来形成铁胎,冷却后再滚上一层调制好的特殊釉水,然后再进行高温至一千三百度锻烧,整个形成过程需要三到五次高低温炼制,一整个窑的成品率不足两成,摔一个青瓷你知道意味着什么么?而成品的青瓷断口……那是像玉一样的光润,整个胎体熔炼玉化,莹白有光,是看不到半点泥性灰点的。”
这个时期的信息还不像后来那样通透,手机刚普及,bb机还没完全退出市场,互联网更是刚刚登陆国人日常,且还只是流行在年轻人那一波,信息的炸裂时代还没到来。
许多知识网上没有,许多制瓷师傅也仍然处在敝帚自珍的阶段,除了对家人和徒弟,对外是不会说的这样清楚的,然而康乾的爷爷告诉他,要想将宋瓷完美复刻出来,就必须不能闭门造车,需要与人多交流多沟通,大家在一起集思广益,才能早日的将咱们老祖宗的瑰宝给制作复刻出来。
所以,康乾从来没觉得这些知识需要保密,相反,他是极愿意与人探讨辩究的,只要遇上对青瓷感兴趣的,他就能一个人呱呱呱的说好久,说出个眉飞色舞。
王堤被他的专业知识震惊了,周石岩却震撼于康乾的慷慨分享,一时双双息了声,瞪着眼睛望向康乾。
只觉这人瞬间就高大了起来,哪还有刚进门时看见的邋遢糟污样?
妥妥的高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