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叶予秋恢复意识的时候,觉得浑身黏腻,呼吸也费力,难受的不行。
自从因为高血压下定决心减下肥来之后,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的感受了。
即便是跟周彦宁在一起,每次醒过来也必定是清清爽爽的。
可是,周彦宁……
‘叶哥,这是从队长身上找到的……’
‘队长的……送回家了,这个给你留个念想吧……’
是啊,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他不是早就接受现实了吗……
脑中混乱的思绪一晃而过,叶予秋皱着眉头慢慢睁开眼睛,视野里慢慢清晰的是斑斑驳驳的天花板,摇摇晃晃的吊扇输送着一点带着热浪的风,墙上褪了色的‘抬头见喜’下面画着张牙舞爪的火柴人……
“当——”
叶予秋猛地回神,看向声音的来源处,那是一座放在桌子上的座钟。
叶予秋记得现在还被父亲放在老家,当然已经换了个房间。
旁边挂在墙上的日历写着大大的数字6,被撕去的残页下面露出2002几个小字。
2002年8月6日——
2002年?!
叶予秋一下子坐起来,明明大热的天,他却感觉后背一阵一阵的冒凉气。
怎么可能呢?
他瞪着墙上的日历愣了一会神,目光忍不住开始搜寻周围熟悉又陌生的环境。
破了边用蓝色布条缝起来的炕席,挂在墙上白色的蚊帐,脏兮兮的枕头,揉成一团的毛巾被,乱七八糟摆着纸笔、书本、雪花膏、洗发膏的桌子,没有关严实露出衣服的柜子,还有扔着零食垃圾袋和果皮的地面……
叶予秋茫然的从炕上下来,顿了一会儿才忍着难受把脚放进脏兮兮的拖鞋,推开门走了出去。
客厅里一左一右两张老式木沙发,上面垫着自己用床单布料缝制的垫子,中间一张长条桌,上面摆着几个茶杯,靠北一张矮桌上放着一台老式电视机。
家里静悄悄的,太阳火辣辣的,院子里,屋檐下阴凉处懒洋洋的躺着正在睡觉的土狗和橘猫,门前的梧桐树上有知了的叫声不时传来,空气中一丝风都没有。
“秋,你干嘛呢?”
门口进来的人让叶予秋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这是他的大哥叶予冬。
22年的大哥已经挺着一个大肚子,剃着平头,脸上被晒的黑黢黢的,眼神带着生活的沧桑和智慧。
可是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大哥,看起来年轻的多,没有大肚子,头发也还留着小分头,脸上虽然也黑,却是下地干活晒黑的,没有苦累的沟壑,眼睛甚至是带着笑意的。
“大哥。”
叶予秋慢慢吐出一口气,宛如从梦里回到人间!
“站这儿干嘛呢?咱爸妈和你姐都去地里了,你又在家偷懒。”叶予冬笑着扑撸了一下叶予秋的脑袋,“给你带了一瓶可乐,拿着。”
叶予秋迟疑着接过来,入手被冰的打了个寒颤“谢谢大哥。”
“谢啥,你嫂子买的,一会你去看着瑾瑾,我跟你嫂子去地里帮一下咱爸和咱妈。”说着叶予冬也没进屋,转身又往外走,“快点啊。”
瑾瑾?
叶予秋听了这话,来不及多想,急忙跟上去。
大哥叶予冬结婚第二年就有了一个女儿,小名瑾瑾,小姑娘眼睛大大的,好奇心重,嘴巴又甜,很讨人喜欢,家里人疼的跟眼珠子似的。
可是三岁那年,叶予冬难得厂子里没活放假回家,看爸妈在地里浇地,带着媳妇周静去帮忙,因为家里没人看孩子,俩人带着孩子去了地里,本来是想着让孩子姑姑叶予夏看着。
刚到地头,叶予冬让媳妇去帮叶母,自己去看水泵,周静转身把孩子交给叶予夏就去地里换叶母了。
不一会,叶予冬让妹妹叶予夏拿根水管过来,叶予夏牵着小侄女倒不出手,就让瑾瑾先站在旁边,小姑娘看爸爸姑姑都在忙,忍不住好奇凑近井边去看,叶予冬刚要嘱咐孩子靠后,瑾瑾脚下一滑,一头栽进了井里,猝不及防间,叶予冬丢下手里的东西一把扑过去,只碰了一下鞋……
当时叶予秋还在家里睡觉,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孩子已经没了。
井口的宽度足够一个大人下去,叶予冬很快就被村里人吊着把孩子捞上来了,可是孩子头朝下,一口水呛死了,捞上来已经没了气息。
叶家因为这个孩子的意外离去沉寂了很多年,叶予冬夫妻俩更是几近过不下去,过了几年才慢慢缓过来,一直到有了第二个孩子,家里的气氛才算恢复过来。
这件事一直压在叶予秋的心里,他曾经设想过,假如当时大哥让他帮忙看会孩子,他没有因为偷懒假装感冒头疼拒绝的话,孩子肯定不会出事。
叶予秋没有想到真的会有这一天……
“大大,我要喝水。”
奶里奶气的声音惊醒了沉思中的叶予秋,他连忙将手里的水杯递给小姑娘。
“瑾瑾,吃不吃苹果?”叶予秋从手里的袋子里拿出一个苹果递给她。
他们现在正在地头上树下的阴凉处,依着叶予秋的意思,他是不想去地里的,毕竟要想万无一失,最好的办法还是呆在家里。
可是小姑娘刚睡醒,黏着妈妈不松手,一说让呆在家里,还是跟不太熟悉的大大在一块,眼圈立刻就红了,谁劝都不松手,孩子太小,叶予冬跟她讲道理也讲不明白,所以只得带着来地里了。
这会彻底清醒了,也不黏妈妈了,坐在叶予秋旁边,一脸好奇的看着不远处‘突突突’工作的拖拉机。
“大大,那里是什么啊?”瑾瑾咬一口苹果,大眼睛骨碌碌转着问。
叶予秋笑起来,“那是浇水的机器,你看像不像个大怪兽在吐水?”
“像!”小姑娘兴奋的抿着小嘴,露出两个小梨涡,她把脑袋靠在叶予秋胳膊上蹭了蹭,期待的看着叶予秋,“我可以过去看看吗?”
“不行呀,那里很危险,大怪兽会咬人,小朋友不能靠过去的,看到那个井口没有,那里面特别深特别深,我们可不能过去!”
“哦……”瑾瑾有些不甘心,但是看大大严肃的表情,小脑袋想了想没有再问,安静的吃起苹果。
叶予秋笑着摸摸她的脑袋。
这时候,叶予冬和大嫂周静替换了叶父叶母的活,让他们到地头上去歇一歇。
本来叶予秋应该去替换下姐姐叶予夏,但他实在不放心瑾瑾,所以只得硬着头皮坐着地头上没有过去。
只要过去今天……
2002年,这一年对于叶予秋来说,是噩梦般的一年。
这一年,他经历了家人的离世,经历了对自己性取向艰难而又痛苦的自我认同,更经历了让他对人性的认知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的那件事……
下午,叶父叶母嘱咐叶予秋提前带着小侄女回去,一直到顺利回到家里,叶予秋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才算是放松了下来。
叶父叶母和叶大哥夫妻俩到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几人把拖拉机和浇地的工具收拾好之后,叶母正准备去做饭,就看到小儿子坐在灶前烧火。
“秋,你做饭了?”叶母有些诧异,她知道小儿子爱偷懒,平时干活都是能躲就躲,所以就想着忙完就回家做饭,根本没指望叶予秋。
“嗯,妈,爸,姐,你们过来洗洗吧,饭一会就好。”叶予秋把灶前的柴火推进去,把灶门关上,站起来端来一盆水,先洗了下手,又道:“大哥大嫂,你们也洗洗一会过来吃饭吧,我都做好了,多热的馒头。”
叶母心里高兴小儿子懂事了,也没多想,连忙嘱咐叶大哥夫妻俩去洗漱。
叶予冬结婚之后新盖的房子,离得也不远,就隔了一条小道,本来也经常过来自己爹妈这边吃饭,当下也没客气,答应了一声就去自己家洗手换衣服了。
周静心里惦记孩子,再说地里浇地脏活都是丈夫干的,她就帮着拖下水管,身上也没多脏,回来之前还在井边洗了洗,就没回去,随便洗了洗手就进屋看孩子去了。
“姐,你过来。”叶予秋朝叶予夏使了个眼神,转身进了自己屋。
叶予夏疑惑的看了他一眼,擦干净手,也跟了进去。
“秋,干嘛?”
“给你这个!”叶予秋拿出下午叶予冬给他的那瓶可乐递给她。
天气热,可乐已经不冰了,不过叶予夏是女孩子,少喝点冰的也挺好。
“怎么给我了?”叶予夏惊奇的看着叶予秋,“你自己不想喝吗?”
自己弟弟自己知道,因为是小儿子,叶予秋从小长得好,虽然大了之后吃胖了,但他身体胖,不上脸,一笑起来还有些喜庆,叶父叶母难免偏疼一些,平时他不爱干活也不常说他,毕竟除了懒也就是爱吃了点,没什么大毛病。
就是护食,有点零花钱就去买吃的,平时叶予夏想吃他点东西可难得很,今天这是太阳打东边落下了?
“我今天又没干活。”叶予秋摸摸耳朵,有些臊得慌,“你喝吧!我现在不爱喝这个了!”
说完,叶予秋把可乐塞进叶予夏手里就出去了。
上辈子,姐姐叶予夏因为撒了孩子的手,一直被嫂子周静怨怪,虽然事情不能说是她的错,不管是叶父叶母还是大哥叶予冬心里再难受也都没说什么,但大哥多多少少还是对妹妹有点冷淡了,就是叶父叶母也难免带出一些来,有些事就是这样,道理都明白,但是心里就是过不去。
叶予夏也疼爱这个唯一的小侄女,孩子没了,还有她的原因,她心里比谁都难受,那些年本来开朗大气的姑娘,眼看着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第二年高考本来不错的成绩也没有考好,上了个普通的三本。
叶予秋小时候跟姐姐虽然也有打打闹闹,但两个人的关系很好,叶予夏后来一直过得不太好,他心里也憋闷的慌。
叶予秋想,不管他重生的原因是什么,既然上天给了他这次机会,那么这辈子,他一定会尽力去改变那些遗憾,不要再让悲剧重演。
还有那个他以为已经再也见不到的人……
周彦宁,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