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夏天依然来得早走的晚。
高三六班,徐时靠着前排的桌子毫无灵魂地做着新学期动员:“新学期新气象,大家现在报道过了,也是正式进入高三了。这一年有多辛苦不必我多说,经过了一个假期的放松之后,希望各位同学可以拿出新的面貌迎接新的挑战。”
下面一阵唏嘘,有人吐槽:“搞得好像一个假期没见了似的。”
教室里十分凉爽,林惜南套了件外套,盘着腿坐在椅子上,用笔帽一下一下敲着练习册。
徐时的话从耳边飘过,惹得她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撑着脑袋强调了一下重点:“一个假期的放松。”
教室里又是一片哄笑。
徐时也乐了,拍了拍桌子:“行了,没给你们开全年级的动员大会就不错了,那稿子比这还要夸张。”
他看了眼时间,收了教案:“今天下午就不上课了,大家回去收拾收拾心情,明天正式开学。”
“好耶——!”
林惜南转了转有些酸痛的肩膀,侧头问:“奶茶?”
王粤汀微微伸了个懒腰:“可以,好久没去了。”
高三开学依然在八月底,林惜南从知行楼出来,看到长长的树荫下,文化栏前面挤挤攘攘的。
她撑起遮阳伞挡住两个人,张然在前面凑热闹的声音响起,回头冲她高声喊道:“班长——”
这一幕同去年开学的那天错着位置重合了一部分,只是林惜南还没来得及迎上去骂他,张然就被陈铭一把拽回去,补足了后面的那句台词:“你生怕别人听不见是吧?”
林惜南弯了弯眼睛。
再往前是综合楼和行政楼隔着一条路对立,行政楼前来报道的队伍排的长长的,都是新高一的面孔。
两年前,她曾经也站在这个队伍里,拿着一张录取通知书入学。
那个时候她刚离开初中,满脑子中二的想法,总觉得这个世界上唯有热血才是青春的模样。
所以她其实很讨厌江洇那副永远波澜不惊永远温柔沉静的样子。
好在她那中二病只犯了半个学期,否则给人留下太深刻的印象还真的不太好收场。
她微微弯腰,拿起自动贩卖机里掉落下来的饮料,分给了身边的人。
高三的体育课连授课内容都取消了,只剩下两圈热身,随后就是自由活动。
林惜南稍稍踢了踢有点酸痛的腿,感叹道:“我果然是太久没有运动了,这腿跟被打了一样。”
陈铭灌了口饮料,嗤笑了一声:“你那是只是太久没运动了?体育老师看你那眼神都在想这人是谁,压根没来运动过。”
林惜南翻了个白眼。
张然搂着陈铭的脖子,笑的吊儿郎当的:“我估计他觉得这是哪个班的学生不想上课,跑来蹭他体育课了。”
林惜南盯着他俩,心里暗骂了一句狗男男,拉着王粤汀走了。
这是开学的第三个星期。
经过楼梯口,王粤汀上楼回了班级,林惜南穿过天井直直地走到办公室,推开了门。
凉丝丝的冷气扑面而来,办公室里一个人都没有。
江洇这个时候应该是没课的。
林惜南随手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有些无所谓地耸肩。
来的不巧。
她往后退了一步,点开和江洇的对话框,顺手带上了门。
一阵熟悉的香味从身后传过来。
林惜南戳手机的动作停住,迅速按灭了屏幕。
关门的动作被打断,林惜南稍稍抬头,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按住了门,轻轻往里推。
“这么光明正大地在办公室门口玩手机?”
林惜南笑了,手机扔进口袋里,扭头看着江洇:“江老师又不在,玩一下怎么了?”
两个人之间只隔了不足一米的距离。
开学之后,高三年级晚自习再也不能四处乱跑。林惜南曾经试过先斩后奏去会议室,还没呆满一节课就被看堂老师抓了回去。
没过两天,林惜南坐在徐时办公室,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一副你不答应我我就死给你看的阵仗,什么鬼话都编了出来,终于说服了徐时,答应她周考第一就让她去会议室上晚自习。
对此徐时的评价是,真想把她头拧下来。
开学后的课程多杂事也多,于是足足一周,林惜南没能来办公室和江洇闲聊,没能在晚自习和他坐在一个会议室里共享一小片桌子,甚至两节连堂的课间,江洇都被学生围着提问,林惜南只能坐在位置上,写题目的间隙看着江洇一点点给别人梳理思路。
次数一多,林惜南甚至开始有了醋意,心想哪来这么多问题,就不能让我和他闲聊两句吗。
但这种不讲道理的醋劲儿也只能在心里酸一酸,因此偶尔偶尔下课的时候,林惜南会拿着水杯追上去和他说几句话,顺着走廊经过七班,八班,九班,走到茶水间再分开。
或许是太久没有在这样的氛围下同江洇说过话,又或许是这半个月两个人相处的时间实在少之又少,林惜南突然觉得,她其实很想江洇。
不是那种许久没见面的想念,而是看见他就在眼前却依然想的心疼的那种想念。
江洇还挂着笑,胳膊绕过林惜南的肩膀按在她身后,手腕稍稍用力,推开了还没来得及关上的门:“愣着干嘛?进去。”
林惜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像是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他一样。
然后她抬腿进了办公室,听着江洇在身后关上了门。
“所以今天跑步了?”
“跑了,就两圈,不跑不好意思。”林惜南趴在桌子上,额头还有些汗。刚刚翻涌起来的情绪随着江洇说话的声音逐渐散去,林惜南说着说着自己先笑起来:“周老师今天看我跟看陌生人一样你知道么,仿佛我俩从未见过面一样。”
江洇从小冰箱里拿了一罐饮料放她面前:“给,吴老师的。”
林惜南瞟了眼饮料,抬眸狡黠一笑:“吴老师要是回头发现可乐不见了,怎么办?”
江洇见她不动,替她掰开拉环,冲她神秘地眨眼:“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
“哇哦。”林惜南拿起可乐喝了一口,“万一被发现了,就说是江老师开的,和我没关系。”
江洇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搭着长腿道:“给你拿饮料,你就这么卖我?”
林惜南理所当然地问:“吴老师揍我的时候,江老师会帮我吗?”
“开玩笑么这不是。”江洇一本正经,“我怕他哭着问我为什么不帮他。”
林惜南在脑袋里模拟了一下那个场景,发现江洇说的居然他妈的是确实有可能发生的。她无语片刻,轻哼一声就缩在椅子里玩手机,不再理他。
江洇也收了玩笑的话,松松地用手腕支着脑袋,静静看她还能闹出什么动静。
却没想到林惜南的手指在屏幕上漫无目的地乱滑,余光死死地凝在江洇身上,同样静静地等着江洇说话。
两个人各自怀着心思,办公室里居然奇迹般地安静了一会儿。
而林惜南向来耐不住性子,手机能点的软件都点开了一遍,能翻的照片都翻了一遍,心不在焉地戳了不过四五分钟的手机,又闹着江洇开始玩笑。
两个人十分不务正业,一个练习题没写完却不打算写,一个工作日志没抄完也不打算抄,在凉爽的办公室里各自占据一个小角落,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就这么耗完了余下的半个小时。
不过眨眼之间。
下课铃响起来时,林惜南正坐在江洇旁边,缠着他要教他怎么叠小玫瑰。
江洇无奈地撕了张作业纸,看着那张纸在林惜南手里翻起折下,逐渐有了玫瑰花的形状。
两人放着江洇的位置不坐,在空调下隔着一个桌角的距离打发时间,直到有老师下了课回来。
林惜南不动声色地把剩最后一步的小玫瑰半成品揣进口袋里,笑道:“王老师下课啦?”
被称为王老师的男人朝她挥挥手:“看我这身粉笔灰也不能去干别的事儿吧?起来,让我。”
林惜南笑起来,起身挪到江洇的椅子上坐下,不走心地恭维:“赶紧休息休息。怪不得二十三班的同学都喜欢上英语课,王老师上课劳神费力的,太辛苦了,看得我都心疼。”
王老师听这话一乐,一边洗手一边说:“江老师有福啊,天天听你这张小嘴哄他。”
“这哪能是哄呢?”林惜南严肃地纠正他,“我说的可都是事实。”
江洇靠在椅子上听他俩有来有回地聊天,唇角的笑久久不散。
林惜南趁着聊天的空档偷偷看了会江洇,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碰撞又挪开。预备铃响起,林惜南看了眼时间离开办公室,江洇才回去把教案收拾好,往综合楼走去。
今天他有一节小范围的公开课,学生是高一选出来的几个成绩拔尖的孩子。
长长的走廊上,江洇突然抬头往二楼看了一眼。
刚刚才离开办公室的那抹熟悉身影此时拿着几本书正在往教室走。还没到初秋,林惜南依然是那身短袖短裤运动鞋,透过护栏,双腿笔直。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倒是和那张照片有某种异曲同工之妙。
随后那抹身影渐渐缓了脚步,也往楼下看过来。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江洇往走廊内侧走了两步,躲开了林惜南的视线。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大步流星地去了综合楼。
二楼。
林惜南从办公室拿了一叠成绩单,踩着铃声往教室去。这节班会发周考成绩,大约剩下的时间会被徐时拿去上课。
将将走到教室门口,林惜南下意识地往西段瞄了一眼。
不是往上看十三班的位置,而是莫名朝楼下扫了一圈。
只能隐约看清一楼走廊有个人,被挡住了上半身,正在往知行楼外走。
林惜南多看了一会儿,脑海里闪过那张不见了的照片。随即敛下眉眼,在陈铭的催促声中进了教室。
“我们班已经赶完了一轮复习的进度,后面只需要巩固提高。其实这个时候可以开始写综合卷了,不过为了配合其他班级的复习情况,一段还是和以前一样采用理化生分卷的形式。”
讲台上,林惜南拿着不知道从哪儿扯的纸,上面龙飞凤舞地画了她只能勉强看懂符号。徐时还在办公室坐着吹空调,留她一个人站在这里努力辨认他写的内容。
“所以六班七班这两周的周考不参与年级总排,周六下午在教室考理综合卷。十月之后,全年级在周三下午加一次理综考试,周六下午改成数学和英语轮着来。会比较痛苦,大家做好心理准备。”
这句话说完,林惜南苦笑着甩了甩被揉乱的纸张,自己先叹了口气。
太他妈痛苦了。
窗外是夏末的阳光,高高的树冠透过玻璃彰显出一些依然鲜艳的翠绿色。
等再下一场大雨,天要凉了。
这是九月开学以来,林惜南第一次正大光明地跑会议室上自习。
王粤汀抱着胳膊,冷笑着看她叮叮当当收拾书和纸笔,眼睛里写满了“重色轻友”,颇为讽刺。
林惜南没理她,利落地收拾完了自己的东西之后,又把王粤汀的书本叮叮当当一阵拾掇,拉着她站起身:“走吧。”
王粤汀:“?”
林惜南模仿着她刚刚的冷笑,周身气场无一不散发着幽怨,掺杂着半真半假的委屈:“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纵使王粤汀见识了好几年林惜南的演技,还是谨慎地往后退了一小步,生怕自己会被那些暗戳戳的黑色怨气侵蚀。
林惜南见她这副模样,忍俊不禁。她收了戏瘾,一秒切换到热情似火小白花人设,抱着一摞黑色白色蓝色绿色的书,挽住同桌的胳膊。
“走吧走吧,我都搞好了,就我俩跑了没人管。”
没等王粤汀再挣扎一会儿,林惜南不由分说地拉着人蹬蹬蹬上了楼,在会议室门口直接推开了门。
江洇坐在常坐的位置上,低着头写题目。听见门口有动静,他抬起头往外看了一眼,林惜南抱着书笑的灿烂,身后的王粤汀表情一言难尽。
见她这副架势也不像是来单纯晃一圈,江洇停下了笔,问道:“今天怎么来了?”
林惜南甩手关上门,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在他旁边的位置上坐下了,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找老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呗。”
王粤汀在她旁边坐下,淡淡道:“你那是软磨硬泡死缠烂打。”
“也可以这么说。”林惜南十分坦然地承认了,侧头邀功一般,语气兴奋:“我在他办公室哭的满脸都是泪,老板觉得我对江老师的爱已经到了这种惊天地泣鬼神的程度,不忍心继续把我囚禁在教室,终于愿意放我走了。”
王粤汀无声地叹了口气。
江洇十分喜欢看她这副等夸似的带着点小期待的模样,有意哄她多说几句,于是半真半假地接了一句:“真的假的?哭的这么伤心吗?”
“对啊。”林惜南托着下巴,“撕心裂肺的。”
王粤汀眼见江洇就快信了林惜南的鬼话,终于忍无可忍,说:“是,你嚎的致知楼都快听见了。”
林惜南笑盈盈地说:“对啊,我伤心嘛。”
“……”,大抵是这姐妹着实是处不下去了,王粤汀微笑道:“我在外面以为你怎么了,敲门进去一看,脸上干干净净地在那干嚎,纯打雷不下雨呢。”
林惜南的笑容崩开一丝裂缝。
江洇终于笑了起来。
天色还亮,会议室早已经开了灯。江洇乍然间觉得,自己一个人呆在会议室,只在课间同偶尔来问题目的学生讲几句话的那半个月,好像从来都没存在过。
依然是熟悉的会议室,依然是离得很近的座位。江洇不喜欢坐在中间,向来只挑旁边靠前的那把椅子。夜色渐浓,林惜南坐在他右侧,全神贯注地写题目。她专注学习的时候总是面无表情的,一支水笔在纸上演算一晚上,极偶尔的时刻她会突然松了笔,轻轻转一转手腕,同他说两句话。
尽管这样的夜晚仍然安静,江洇却觉得不再沉寂。
因为身侧有鲜活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