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至东,有一繁盛古国,名为东洲。不似北地诸多小国与精灵界接壤,不像南岛零散群岛分散自治,而是一整块大陆归为一个国君所统领。此国君廉政爱民,人称“贤帝”。贤帝的国都元宁府设立于东南,气候湿润常春,土壤肥润。良田千亩,养活一方东洲人,各个珠圆玉润,面上常带着笑。
元宁最出名的酒楼繁江宴,此时正是正午。人来人往,来客在门前排了半条街的长队。说书先生在酒楼中央的台子上,手里拿个上佳醒木,讲起当朝平宣长公主这一奇女子的故事,说得唾沫横飞,底下人大声叫好。
”且说那日正是冬至,大雪封山,严寒万里。那位殿下只身着单衣,手持重剑,拦在那害人的长虫和无辜孩童之间!只见那巨蟒异兽张开血盆大口,正向着平宣殿下颈处袭来。却不料她毫不畏惧,张开那三头六臂,抡起两丈长的重剑,将那畜生劈成两半!“
艾瑟尔绕开大声叫好的看客们,走进酒楼二层的雅间里。他入乡随俗地换了一身儒袍,面具依旧带着,只不过平日里随意一扎的长发被规规矩矩束了起来,全然是一副弱冠男子的模样。雅间里早有人在等候,坐了个和蔼可亲,毕恭毕敬的中年人。
中年人见艾瑟尔进来,立即站起身行了一礼:“国师,十年不见,您风姿依旧。”
艾瑟尔摆手示意他坐下,中年人却执意站着,口中换了个亲切些的称呼:“久不见老师,嬴疆心中喜不自胜。本该敬您一杯弟子茶,礼不可废,还请老师体谅。”
“坐下吧。“艾瑟尔不喜欢那些虚礼,久不说东洲话,一时间舌头差点没绕过弯来,”你将东洲治理得井井有条,比区区一杯茶要更令我欣慰。“他含笑抬头瞥了嬴疆一眼。”说起来,平宣那小丫头怎么被说成了个三头六臂的怪人。怪不得她写信跟我哭诉嫁不出去。“
当朝贤帝心性不改,一如少年时,在老师面前放松许多,被艾瑟尔调侃,竟露出了个腼腆的笑来:”学生儿子多,就这一个女儿,不免稀罕些。她喜欢学武,就由了她去。“
艾瑟尔摇摇头,侧首听了半晌,只听那说书先生将小公主说得青面獠牙血盆大口,眼见要有止小儿夜啼的功效,越发觉得好笑,面具下的金瞳眯成弯月状。
师徒二人稍稍寒暄片刻,艾瑟尔回归正题:“前几日吩咐你打的武器,可做好了?”
“自然。”嬴疆连忙从放置在一旁的布包里取出一柄武器来。那是一柄极细的单手剑。剑鞘是简单却很漂亮的润白色,艾瑟尔抽剑出鞘,满意地点了点头。
寻常剑开双刃,这柄武器却八面开刃,每面设了倒钩血槽,锋利无匹。艾瑟尔亲自去北地精灵雾山取了火山口的材料,去让西域矮人工匠淬火炼钢,又千里迢迢送到东洲,吩咐最好的工匠用最精细的功夫,花两年锻出这方利刃。其拿在手中虽然轻,却不失稳重分量,可以说是天下最独一无二的武器了。
“老师费这么大的心思,这武器却不像是您趁手常用的。”嬴疆抿了口茶,笑眯眯道,“学生斗胆,这可是送给女孩子的?”
艾瑟尔不轻不重瞟了他一眼,嬴疆立刻收起有些八卦的笑,低头看茶叶。
“是。故人托付,要我照顾她。“艾瑟尔轻叹了口气,”她这几天应该很受罪,得找个玩意儿哄哄你最擅长舞文弄墨,给这家伙取个名字吧。“
嬴疆顿了片刻,一转眼就有了主意:“此剑瞧着寒光锋利,状如夜星。不如叫它——岁星?”
“行。”艾瑟尔抄起岁星,喝完杯中茶,“先走了,改日再见。”
嬴疆不明所以:“老师怎么这么急着走?”
艾瑟尔似笑非笑一回头:“去见女孩子。”
嬴疆:“”
老神仙腾云驾雾,日行千里,到鱼尾崖上方的海域也不过半日脚程。他给自己施了个小法,编了条跟哈莉娅差不多样子的鱼尾,钻进海面下。
鱼尾崖不大,住了不少人鱼。他闭眼稍稍感受了一圈,众人鱼的生命力具是不同的,有的鲜活,有的死沉,有的暴躁,有的颓废——哈莉娅的气息很独特,是欢喜下盖着怨,理智里藏着疯,生无可恋里又有那么一丝倔强。他第一次见她就注意到了那股矛盾的生命气息,像大海一样,一成不变的汪洋下藏的是数不尽的凶涛骇浪。
因此,艾瑟尔一瞬间就看到了哈莉娅。
她情况不太好,被几队侍卫围着,是要置她于死地。单打独斗哈莉娅很在行,毕竟是被他艾瑟尔单拎着训练过。可这种群架她可真是不行。哈莉娅纵使已经疯了半拉,毕竟没有用惯了的武器,只有一杆不知道从哪来的枪,完全抵不过几十条经验丰富的人鱼包围着戳她。血雾爆出来,哈莉娅全身都是伤,左肩右臂和鱼尾具被贯穿,已然是强弩之末了。那条给她用于定位的绢子不知道混乱中丢去了哪里,不然艾瑟尔也不至于现在才感觉到她的情况。
艾瑟尔叹了口气。
他不善用鱼尾,应付这群人却绰绰有余。一道飞快的水流闪过,人鱼侍卫们只觉得眼前一花,哈莉娅已经消失在人群中。
女孩自被艾瑟尔救走,就一直垂着头。长头发乱蓬蓬地盖住脸,浑身脏兮兮,全都是血渍。他们来到一处礁石,艾瑟尔寻了个平稳的地方把她放下,让哈莉娅平躺着。他虚虚抚过那些伤口,止了血,也止了疼。艾瑟尔偏过头,正好撞进哈莉娅那双异瞳入深渊般的凝视里。
“怎么弄的?“他问。
哈莉娅不答话,从他手里抽回胳膊,只仰面朝天躺着。过了惊心动魄的一夜,此时天角初明,淡紫色的霞光从海面升起。她突然想到,第一次见到艾瑟尔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的早上。
艾瑟尔也没在意,拿出岁星放在她手旁:“托朋友给你做的,看你没有趁手的武器,比较危险。”
“为什么?”哈莉娅突然出声。她的声调很奇特,没有以前那样上扬的愉快声音,也不是刚刚历经丧亲之痛的哭声,倒像是习惯了被生活摧残,早就已经无所谓了。
“什么为什么?”
哈莉娅掂掂岁星:“这样好的武器,平白给我。为什么?“
艾瑟尔一怔。
”您当日无缘无故救我,无缘无故开始教我东西,无缘无故对我好,为什么?因为我是那什么次生神种老实讲,先生,我看过很多书,实在不知道什么是次生神种。神格可遇不可求,能容得下神格的躯体需要遭受百般磨练,据我所知,从来没有什么人天生就能是成神的料子,您骗我。”她不再避开眼神,正正抬起蓝红双色的眼睛,盯着他。
艾瑟尔默了片刻,不想这小丫头恢复了记忆倒是变聪明了。
他于是反过来问她:“你从来都不笨,之前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为什么不早问?“
哈莉娅自嘲地笑:“这世界上待我好的人太少。我怕问了,您会从此不要我。”
“那现在为什么又敢问了?”
“因为“哈莉娅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在乎了。先生。我从出生第十天开始就活在谎言里,在一群不知道什么魑魅魍魉的手底下过日子,听的都是哄傻子的话,做的都是损人不利己的事儿。您救过我的命,也教过我很多东西。我尊称您一声先生,求您也给我个痛快,告诉我一句真话。哪怕是养肥了我宰着吃——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艾瑟尔揉揉她的头发,一时间默了。
人鱼这个种族传承不断,历史太久远。虽然在海沟子里住久了都多多少少有些心理变态,但是都读书万卷。以前这孩子失忆还装傻,好蒙,现在都不好骗了。
“现在不太好告诉你。”他软了声音哄,“以后,行不行?”
“那,您是创世神涅尔卓德神之子,至高神霍兰波伽吗?”哈莉娅鼻孔里哼了一声,不以为意,跟着问了句。
艾瑟尔闭了闭眼,心一横,“嗯。”
“哦。”她许是早就猜到了,默默翻了个身,大言不惭道,“您前两年装的真不像。失礼。”
艾瑟尔:“”
怎么突然这么刻薄。
两人很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
“我还能跟着您吗?”哈莉娅突然小声说,“我家人都没了,有个王八蛋父亲——我巴不得他离我生活远些,人鱼族我是断断回不去,现在真的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艾瑟尔松了口气,点点头:“去北地吧,雾山下有异兽闹事,本来就想带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