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莉娅在珀妮醒来前就已经轻手轻脚地爬了起来。她早早换上了人鱼的衣裳,为了到时候下海不用当众脱裤子,勉强地换了条长裙。
哈莉娅手脚利索地砍了两大摞柴,又扫了一圈院子。珀妮年迈孤苦,她总想着让老太太少做些事情说不定可以更长寿些。她带着珀妮的小包袱,走到伯根岛北边的港口。
这些人类的衣装是不能下海的。长年累月泡着,黏在身上,又难受又容易坏。哈莉娅找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小坡地,挖了个很深的洞,把小包袱埋了进去。她怕忘了这个地方,又找了一块颇为厚重的石头压住。
随后,哈莉娅回看着这一片尚且在沉睡的岛屿,深吸一口气,一个纵跃。再从海面探出脑袋时,她的下身已经是一条莹白修长的鱼尾了。哈莉娅解开捆绑长发的白色绢帕,牢牢系在了手腕上。若是将来有一天,她被世界磨炼得面目全非,至少阿婆和先生可以通过这个认出她。
铆足了劲向北游去,她用了两年半的人腿,好悬没忘记怎么使尾巴。哈莉娅时不时探出海面靠太阳和礁石辨认一下方向,饿了就随手逮一只小鱼吃,不出两日就已经隐约看到了人鱼族的那片在日光下不很明显的夜明珠。
人鱼族不像人类一样繁衍多子,因此并没有人类城镇那样熙熙攘攘的景象。她的群落坐落在海底一方巨大裂谷的崖壁内侧。那处裂谷,因形状外宽内窄,从西南方向开口,向东北方向内收,最后两边崖壁堪堪合在一起,成了一个尖锐的锐角,活活像个侧身的鱼尾,而得名鱼尾崖。密密麻麻的洞穴错落精致地分布在两边崖壁,整齐有序的人鱼卫兵在鱼尾崖四周都布有岗哨。哈莉娅对躲过卫兵这事儿说实话怪有经验的,挑了个换岗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了鱼尾崖的开口。她在这两年变化极大,皮肤晒黑几分,脸上长开了不少,腮上本来的软肉收了回去,显得鼻子高挺,脸部线条也清晰而锋利。不止如此,她周身气质也已经不再是人人喊打的退婚女孩,两年的练武让她眼角眉峰都带着些许凌厉的气势,看起来颇不好惹。因此,她也没怎么遮掩,大大咧咧从众人鱼间穿过,居然也没怎么被认出来。
本来回人鱼族的第一件事是要去各处打听一下有没有奇怪的年轻人之类的,哈莉娅初回故地,不知怎么着游着游着走了神,再反应过来时,居然已经到了她原先的家吗?
哈莉娅有些目瞪口呆。
方才提过,人鱼都是住在裂谷的崖壁上的。哈莉娅的父亲哈伦德斯虽然是个落魄的贵族,但好歹也是个贵族,祖上挺有名的。他和周遭一些有的没的的亲戚基本都住在靠人鱼崖内侧底部,离人鱼族长的洞穴甚至不远。哈莉娅连来回进出的路闭上眼睛都能画出来,是绝不可能走错的。
所以这一片坍塌的废墟真是她家了?
哈莉娅一时间愣住了。她甚至伸手刨了刨母亲曾经的洞口,虽然现在已经是一片废墟了。她不怎么抱希望地小声哼唧了一句:“母亲?”
当然没声音。
这地方看起来都塌了有一年了,母亲真在里头答应了才吓人。
哈莉娅不知所措地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转身游到邻居家。邻居住着的也是个不尴不尬不落魄但是也没那么权势滔天的贵族老头。他虽然不怎么喜欢哈莉娅,但是该有的修养让他也从来没有当面指责过她什么,甚至还在她离家出走的时候请她来吃了顿不怎么好吃的饭。
这个时间老头应该快睡了。哈莉娅凑过去在人家洞口小声喊了两句。
“柯博里爷爷?您醒着吗?”
里头传来一声不太愉快的哼声。老人家应该是都躺下了。过了半晌,哈莉娅听到里头窸窸窣窣的声响,不多时从洞口盖得严严实实的水草里探出一个瘦老头的脑袋。
他先是有些不耐烦,看见哈莉娅之后愣了片刻,似乎是还没认出这是谁。等反应过来,他昏黄的老眼珠子突然一瞪,一把拽住哈莉娅的胳膊,抻到了自己的洞穴里。
哈莉娅莫名其妙。
“你不要命了!还敢回来?”柯博里大晚上被吓得不轻,老贵族活了一辈子,大概是头一回吹胡子瞪眼地骂出声,“还跑到我门口嚷嚷,你怕族长不来找我麻烦吗?”
“”哈莉娅半张着嘴,还没回过神来。
一老一少这样沉默地对视了半天,柯博里明白了,这小兔崽子八成是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啥。他还以为女孩子花了两年换了一个族群生活,虽然人不在这里但是消息互通。敢情她不知道去哪个与世无争的地方鬼混,根本连人鱼族这两年最骇人听闻的事情都没有听说过!
“柯博里爷爷。”哈莉娅意识到自己似乎是给他添了大麻烦,臊眉耷眼地先道了个歉,“我太莽撞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贸然上门打扰,抱歉。”
柯博里缓和了神色,从气急败坏变成了略有不满。
“你这是去哪里了?这些事情,连螃蟹都知道,你什么都没听说过?”他顺了顺奓了毛的胡子。
哈莉娅摇摇头。
柯博里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圈,叹了口气:“算了,你跟我进里头,我跟你讲了来龙去脉,你利索点赶紧从这儿走,别连累我。”
哈莉娅猜到家里发生了大事,老人家肯这样已经是帮了大忙,感激地点点头,行了一个有些生疏的谢礼。
柯博里有些挑剔地看了眼那个谢礼,露出被鱼刺卡了喉咙的表情,但是终究是别人家教出来的孩子,他向来不管闲事。
“那是一年多前的事情了。”柯博里再次提起那些时光,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寒颤,“你父亲小时候我也是看着长大的,养尊处优,桀骜不驯。没想到后来家境落魄之后屡次被族长一支打压,郁郁不得志。他一直对族长不满,我大概也知道。你母亲和族长夫人关系好,孕时就给自己的孩子定过亲。因此,你父亲想着大约要结亲家,就稍稍收敛了一些。自从你被波如肯那孩子退婚,族长本身就对你父亲不满,在那之后几乎是肆无忌惮地在各处针对你父亲。”
怪不得。哈莉娅想到被退婚那天父亲前所未有的暴怒样子,默默垂下了眼睑。猜到家里出事可能和自己有关是一回事,亲耳听到又是另一种感觉。她忍不住又一次想到死在父亲剑下的那一对年轻夫妇,明明可以算是灭族的仇恨,她却很难让自己感到幸灾乐祸。
她心里像是有一个无底洞,能够将所有极度负面的情绪吸得干干净净,保持一副快乐模样。这也是次生神种的好处吗?哈莉娅走神地想,神怕自己承受不住痛苦,在自己心里放了一块吸水海绵吗?
“你父亲从来都不是省油的灯。他没多久就联合几个平日里被打压的贵族——也来找过我,可我实在太老了,帮不上什么忙——准备反抗族长。你母亲,劝过了,也哭过,好像还被你父亲打了。临造反前几天,我连你母亲的影子都没见过了。那天,你父亲带着一小支被策反的卫兵,把其他人杀得猝不及防,差点就打到族长的洞穴口了。然而,之前联合的贵族里头,好像有从一开始就给族长通风报信的探子,临到头来反过来开始内讧。你父亲中了计,直接就逃走了,具体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可是你母亲,她那几天明明关在洞穴里,成了族长的泄愤工具。她——”
柯博里不忍地闭了闭眼。
哈莉娅浑身的血都冲上了头顶。她几乎能感到呼出的气在水流中带起一丝热意来。那可是从小教自己读书礼仪的母亲,即便哈莉娅不是亲生的孩子,也从来没有真正苛待过她,甚至因为她没什么朋友,还给她收藏了一洞穴的藏书,不止好好养大了她,还把她养得博学多识,礼仪有方。哈莉娅厌恶父亲没错,对母亲却更多是别扭和委屈。此时恨不得杀过去把母亲救出来,再把族长吊在山崖最高处割下他的尾巴让他流血而死哈莉娅双眼通红地想着,却突然一惊。
她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的残忍想法了?
“她还活着,在族长洞穴后头的私人地穴里。你父亲残暴,但她无罪。你要还是个有良心的孩子,可以去看看她。别让族长和他那个儿子发现了。如果被发现了,别跟我扯上关系。”柯博里抖了抖胡子,干脆利落地一指洞口,“我知道的也就这些了。现在,恕我不招待,老头子我真得睡觉了。”
哈莉娅静了静气,深深对老人家行了一个礼,如同母亲教的那样,规矩,大方,漂亮,她野了二十多年,从未像现在这样像个大家小姐。
可惜母亲没看到刚才那个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