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孝宗空峒派遭劫后,不愿走明街大市,偕川人与周百仁专拣僻野乡镇。
这天,他们正在一条小街行走,一辆大彩轿擦肩而过。轿中传来两个女人的说话声,接着有一女人叫轿夫停轿。
轿夫落轿后,一中年妇人掀珠帘,弯腰下轿,步履款款,姿态优雅,面容美极。
轿中的那个在笑着说”清枝,今儿请你写的那幅对联,我家老爷子喜欢得紧。改明儿,你再为他弹奏一曲《溪流潺潺》,我也能讨好讨好他。得闲时,你我姐妹再叙叙长话。”
美妇笑笑,“妹妹自随徐员外后,春风喜色,总算是离开了青楼这是非之地。”
轿中女人说“求娶姐姐的达官贵士大有人在,为何就没一个是姐姐你中意的?否则,你早就不要呆在院里了。”
美妇摇头,微微一笑,笑中有些苦涩,”妹妹已是员外夫人,家中有事料理,快请回吧,莫让员外说我不是。”
那女人叹的笑了声,吩咐轿夫起轿回去。
美妇目送轿去,怅然微叹,“除了院里,我还能去哪啊?”
周百仁止步站在她的身边,目不移离的盯着她。
美妇正是清愁院的主娘。
她牵裙裾,抬细步,踏上石级,正欲进院去,忽传来一声叫唤“清愁”。她整个身心一战,蓦然回首。
周百仁走了过去,”清愁……”
被他唤作”清愁”的美妇一见他,表情瞬秒而变,其间有惊愕,有愤怒,旋即又恢复镇静,随后”呯”的一声,关上门。
周百仁一急,拔足追去。
孝宗叫“天下良家女子多的很,你为何去青楼那地方?”
周百仁似乎并没有听到圣言,一个飞步,从门缝里挤了进去。
孝宗摇首一叹,“真没想到他外表斯文,居然是那非君子之心。”
川人回答“还真别说,那女子的确很美,不但男人心动,我似乎也着了迷。”
孝宗偏头看着眼前这个仙姿玉质的美人,“连你也会着迷于她吗?”
川人点头,“她美的那么独特!”
孝宗笑说”朕的眼中,你的美才别具一格。”他见川人只笑笑,不答话了,不由指指对面的一个客栈,”川人,我们去那边坐坐,等候周卿。”
川人点点头,随他进了客栈。
清枝见周百仁进院来,并不理会,径自往里走。
周百仁也不说话,只是跟着她。
蓦地,清枝止步,换了一幅娇媚笑脸,声音也作嗲气调整“客官,你要什么模样的姑娘,不妨说出来,妾身去叫。”
周百仁一时气急,“清愁,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清枝笑说”客官说什么呀?妾身叫清枝,不叫清愁!客官,你姑且在这站站,妾身去叫红牌姑娘来侍候你。”
周百仁一把拽住她,“清愁,我周百仁不要什么红牌黑牌的姑娘,只要你!”
清枝推开他的手,敛收笑容,正色的说”客官,妾身有病染身,不能接客!”
周百仁再次抓住她的胳膊,”你躲我一、二十年,就在这接客吗?”
清枝说“你谁呀?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周百仁说“清愁,我是百仁,周百仁,你真不认识还是假不认识了?”
“我慕容清枝从不认识什么百仁不仁的人,客官请回吧!”
周百仁见她厉色凛凛,很是震惊的望着她,不知说什么才好。见她又走,忙又拦住,一转笑脸,”你既是青楼之女,不如我也暂作一回非君子之事。”
“你……什么意思?”
“刚才那女人不是叫你明天再去给她老爷子弹奏《溪流潺潺》吗?你给我也来一首,我给价千两白银,肯定比她给的多。”
“溪流潺潺?”慕容清枝一愣,“溪流潺潺!”那可是她亡夫薛庆祠所创琴谱,她每夜必弹的心曲啊!当下,她心一痛,很有些咬牙切齿,“好!今夜月上九天时,你来就是,我在后花园等你!”说罢,拂袖而去。
孝宗正与川人用着餐,见周百仁出来,一幅极为沮丧之态,忙招呼他过来,“里边女子可解风情?”意有讥诮。
周百仁苦笑一下,“我见那妇人极似一个亡友之妻,因见她在青楼出入,心下奇怪,所以进去问问,别无它意。”
”既是亡友之妻,你何不赎她出来?”
”可她却说不是!”
孝宗顾左右无人,遂靠近周百仁,悄声说“周卿,你去叫她出来,只说朕要见她?”
周百仁一惊,”皇上要见她?”
孝宗说”听那员外夫人说她能书会琴,朕想将她带回宫去。”
周百仁更是惊非寻常,汗珠直渗,”皇上要带她回宫?”
孝宗瞧他不解之相,不由笑说“你误会了朕的意思,是不是?实不相瞒,母后嫌她手下宫女谈吐太俗,过的烦腻。而今朕带那女子回宫,去陪伴母后,或许对她们两个都好些。”
周百仁如释重负,拭了一下额上汗珠,”我就说皇上既有才貌俱佳的川人姑娘相伴,如何还会看的上别的女人?”
川人低叫一声”周大人……”
孝宗望她笑笑,拍拍她的手背,也不言语,只对周百仁说”周卿认为如何?”
周百仁说“皇上带那女子回宫,既可帮她摆脱那种非人生活,又显对太后的一片孝心,确实是两全其美之事。只是她一个青楼女流进宫,会不会有亵圣宫?”
“此事只朕知,你知,川人知,他人不知。”
”那……待我再去问个明白,求皇上恩准。”
”这个自然!如果她不愿进宫,你也不要强人所难。”
“好!”
”此事朕交予你,朕与川人要先回京去。”
”臣不放心,还是一同回京。”
”你只办好你的事,不必担心我们两个。”
“那好!”周百仁转头对川人,“川人姑娘,照顾好皇上!”
川人点头,“会的!”
周百仁恭送圣驾后,只在清愁院外,走来走击,专待月上九天时刻。
幕色时分。
薜聆潇兄妹正急着赶路,突有二十几个彪形大汉拦住去路,声言要将宠妾女这个大美人请去做他们大王的押寨夫人。与其说请,不如说抢。
薜聆潇兄妹岂肯就范,自是遭到围功,交上了手。
薜聆潇自坠崖,二世为人之后,内功全失,依赖的只能是男人本力。仅凭本力,又哪里是那几十壮汉对手?再打下去,唯恐不可收拾。他急跃一旁,携妹妹望空而去。
”好轻功!”壮汉们一齐惊呼,知遇高人,全都傻眼了。
是夜,星朗月清。
慕容清愁坐在后花园的湘竹丛下,纤指拔弦,弹奏着凄酸优美的《溪流潺潺》,随着这潺潺的流水声,她的思绪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周百仁三岁时,贫苦的父亲因无力偿还大财主慕容森的利滚利息滚息的高额银钱,而服药自尽,母亲也因背不起这重债,一根粗布悬梁,随父亲去了。失去双亲之下,没有哪一个亲戚愿意收养他俩姐弟,就这样他被六岁的姐姐绿叶儿牵着进了慕蓉家为奴。
慕蓉森虽然家大业大,但为人十分吝啬与刻薄,每天就给他俩姐弟早中晚各两口饭。周百仁饿的难受,哭闹着。绿叶儿从牙缝里省给弟弟吃,自己忍饥捱饿。她不但吃不饱,还得做家务,扫地,洗衣,刷马桶。严寒季节,绿叶儿一条薄被,全给弟弟盖着,自己则冷的牙关打战,瑟瑟发抖。
就这样艰苦过了三年,绿叶儿九岁,周百仁六岁,慕容家的小姐清愁也四岁了。这个四岁的小姐不仅人长的美丽,而且心地善良,很懂事。她经常偷偷给他姐弟两个好吃的,小小年纪就照顾着他们。
慕容夫人也是宅心仁厚,给他们缝制一些衣服裤子。
可是,被慕容森知道后,大发雷霆,在冰天雪夜里把他们姐弟赶出家门。
慕容清愁不吃不喝,哀求父亲留周百仁姐弟一条生路。
慕容森最疼这个女儿,只得又把周百仁姐弟接回家。
那是个零点水滴成冰的雪夜,周百仁俩姐弟差点被冻死。
慕容夫人熬姜汤,慕蓉清愁则喂他们姐弟喝着。
那个死里回生的日子,周百仁刚满七岁,幼小受伤的心灵,感受着小姐的温暖。
绿叶儿十岁了,已是个半大姑娘,慕容夫人收在房里,做了贴身丫环。
慕容森叫周百仁放起了羊,要他必须的把羊放好,否则还将他逐出去。
周百仁当起牧羊人,小心翼翼的放着,但有一天来了狼,尽管他以命拼搏,还是被狼叼去了一只羊。
狠心的慕容森无情的皮鞭雨点似的抽打着趴在地上的周百仁。
绿叶儿跪地哀求老爷饶她弟弟一命。
慕容森一脚将她踢开,”滚!”
慕容夫人闻讯带着女儿赶来,替周百仁求情,也被慕容森推开。
皮鞭起落,衣裳抽碎,溅起血珠。
最终,慕容清愁扑在周百仁身上,抱着他。
她再一次救了他一命。
那一年,他十二岁。他暗暗发誓,以后他要用命去报答她。
天蓝蓝,草青青,羊群在山坡上,悠然的吃着草。
慕容清愁从山下走来,提着竹篮,来到周百仁跟前,”百仁哥哥,吃饭啦!”
周百仁将已编好的野花花环套在她的头上,人面花儿两相映,无法用言语来形言她的美。
那一刻,他有个冲动的念头,他想亲吻一下她那扑闪笑盈盈的大眼睛。但是,立刻又觉的自己好龌龊,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慕容清愁抚摸着他的脸,”百仁哥哥,你打自己干嘛?”她见他的脸红肿了,禁不住心疼的哭了起来。
他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竟然把她抱在怀里。
那一年他十六岁,她十三岁。
慕容清愁一如既往的给他送饭,一送又是两年。
这天,她见他躺在草地上,泪流不止,不解的问”百仁哥哥,我爹又对你不好了吗?”
如今,周百仁已是十八岁的小伙了,能帮慕容家做好多事了。有次慕容森的马车翻山沟里,是周百仁不顾生命危险,攀藤把他背起,救了他的命。自此,慕容森对他也就没以前那么坏了。
周百仁指指身旁,示意慕容清愁看,原来有一只母羊难产而死。
慕容清愁不解的问”你就为死了一只羊哭的这么伤心吗?”
周百仁摇着头流泪,”不是一只,这母羊肚子里还有两只小羊羔,三条生命啊!”
慕容清愁感动了,将他的头抱在她的怀里,陪着他落泪,”百仁哥哥,你太善良太善良了!”
她的泪落在他嘴中,竟是甜的。这种感觉缓解了他对羊命逝去的一些悲伤。
那刻,他想一辈子呆在她温软如玉的胸怀。不,他想一辈子把她抱在怀中,让她感受到他对她的爱恋。
九月十九,是观世音菩萨的生日,慕容一家去观音庙祭祠拜神。
走到半路,慕容森说忘了拿一件东西,打道回府去取。
其时,绿叶儿正在扫院中落叶。
如今的绿叶儿已是大姑娘了,虽是粗使丫头,但出落的就似月季花儿一样,彤红的脸颊,细细的腰肢,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清香。
慕容森早对他垂涎三尺,只是碍于人多,下不得手,此时有了机会,哪里肯放过,从后一把抱住她。
绿叶儿吓了一跳,”老爷……”
慕容森将她抱到房间,”别怕,今天就你我在家。”
”老爷,你放开我!”
”嘘,嘘,嘘,别叫!”
”可是,老爷,你这是干啥?”
”老爷要与你寻欢,知道么?”
绿叶儿羞红了脸,使劲挣扎,”老爷,不行,不行!”
慕容森没有半点放开她的意思,”你若从了老爷我,保准你过锦衣玉食的好日子。”
”老爷,我有这日子过就足够了。”
”可你要你弟弟做一辈子羊倌么?”
”我……他……,老爷,你这是啥意思?”
”你若从了我,老爷我不但毁了你们家奴身份,还给你弟弟一幢房子,一百头羊,五十亩田地。”
”老爷,你这……说的是实话?”
慕蓉森立了字据,摁了手印,交给绿叶儿。
”放心!”慕容森手已伸进绿叶儿的衣裳内,”老爷绝不骗你……”
绿叶儿想弟弟如果有了这些产业,也是个小财主了,再也不要过那漫无边际的苦日子。
慕容森见她不再挣扎,一把将她抱上床……
上过香,拜过神,慕容森领着一家人去逛庙会。
慕容修说头疼,提前离开。
这个花花少爷无非也就惦念着花一样的绿叶儿,借故回家。
澡房里,绿叶儿全身浸在水里,伏在澡盆边沿,嘤嘤啼哭。
慕容修从门缝里偷窥着青丝散乱的绿叶儿肌肤如雪,身材姣好,禁不住一阵心猿意马,一脚踹开门,冲进去,一把抱住她。
绿叶儿吓的花容失色,”少爷,你……”
”我一直喜欢你,你不知道吗?”
”你……你……你……”
”你太漂亮了,宝贝!”
”少爷,你别这样……”绿叶儿挡住他摸向她胸前的手,”别这样……”
”宝贝,你就依了我吧,求求你!”
”我不能依你!”
”为什么?你依了我,我就娶你,你就是慕容家堂堂的少夫人了。”
”少夫人我倒不稀罕,我只要我弟弟能过上好曰子。”
”这好说,你嫁了我,周百仁就是我小舅子,我有的都会有他一份,再把我妹妹说给他做个媳妇儿,成个家。亲上加亲,不是很好吗?”
”少爷……”绿叶儿不免心动,”你说的可是真的?”
”真的!”
”可是……”绿叶儿又犯踌躇,”少爷……”
”又咋了?”慕容修显的有些烦躁,”宝贝!”
”可我……我已经是老爷的人了……”
”啊?”慕容修惊同小可,”……”心内骂着他爹,”这老东西怎么捷足先登了?”
”少爷,老爷说会给我弟弟五十亩地,一百头羊,一幢房子,所以我……”
”我爹那个老狐狸的话你也信,傻不傻?”
”那……”
”那什么?我爹死后,一切家业都是我的,到时候有的是好日子让你们姐弟享受。”
”我既然跟了老爷,就不能……”绿叶儿要爬起来穿衣服。
慕容修哪里会放过她,一手按着她,一手脱下自己的衣服,,跳进大澡盆里,抱住她,发誓会对她好一生。
绿叶儿仰起的一张脸,分不清哪是水,哪是泪……
秋西与慕容修前段时间吵架,一赌气,回了娘家。在娘家玩耍几天,自觉没趣,又返回慕容家,刚好撞见慕容修行欢于绿叶儿。她气不打一处来,揪住绿叶儿就打。慕容修本就惧怕秋西的泼辣与她娘家的权贵势力,此时非但不护着绿叶儿,反而帮着秋西按住她。可怜绿叶儿一张娇脸被秋西抽打得红肿,青丝缕缕也被她用剪子绞了。
傍晚时分,周百仁像往常一样赶着羊群进圈栏,听到慕容家闹轰轰的,家仆们围成一堆,七嘴八舌的在议论着什么。他预感不妙,挤过人墙,看到姐姐手舞足蹈的狂笑,笑的泪水滚滚成浪。
慕容清愁拉住他,”百仁哥哥,你回来的正好,不知绿叶儿姐姐怎么啦?”
他一把抱住她,”姐,姐,你怎么了?”
绿叶儿指着慕容修,”弟弟,他说只要我从了他,就把清愁嫁给你。”
慕容修一跺脚,”我妹妹千金小姐,我怎么可能把她嫁给你家穷小子?”
慕容清愁一拍胸,”他再穷,我也愿意嫁给他!”语气很坚决。
绿叶儿拿出慕容森的字据,指着慕容森,”你说给我弟弟一幢房子,五十亩地,一百头羊,是不是?”
慕容森抢过字据,撕为粉碎,拂袖,”都是你这贱人勾引我的!”
慕容清愁满声艾怨,”爹,哥,你们都做了些啥呀?”
绿叶儿圆瞪着一双泪水朦胧的眼睛,”我与你爹你哥两个畜牲好上了……呜呜……哈哈……”她已失去了理智。
整个人群轰动了。
慕容夫人跌坐地上。
慕容清愁花容失色。
周百仁恨不成声,”姐,你怎么可以这么不知羞耻?”
”他们一个答应给你家业,一个答应许你妹妹,姐这不都是为了你好么?”
周百仁用力一把推开她,”就算我去乞讨,也不会要你这不干不净换来的狗屁东西!”
绿叶儿被他推的几个趔趄,心痛如铰,”如今姐是不干净了!但是,不干不净也换不来什么东西。他们那对畜牲不认账啊!”
周百仁冲向慕容森,挥起拳头就揍,暴吼”你们怎么可以欺负我姐姐?你们怎么可以欺负我姐姐?”
”弟弟,姐姐再也不让他们欺负了,姐姐不给你丢脸了。”
哭喊声中,绿叶儿一头撞向柱子,头破血流,香消玉殒。
”姐,姐,姐…”周百仁抱着疼他爱他的姐姐,哭的呼天怆地,”姐,你怎么可以丢下我啊?怎么可以丢下我?”任凭他怎么哭喊,也唤不回他亲爱的姐姐了。
慕容清愁抱住他的胳膊哭泣,”百仁哥哥,百仁哥哥……”
失去唯一亲人的周百仁悲痛到极点,他一把搡开她,吼喊”走开!”
周百仁上县衙,状告慕容森父子遭踏良家女子致死。
县衙上下已被慕容森父子重金打点收买。
周百仁的冤屈非但得不到申辩,还被乱棍打的皮开肉绽,弃于野外喂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