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心澄准备起身敲门的时候,脚边的那扇门,却自己开了。
易冬满头银发的奶奶站在了门口。老人家年近八十,却依然气质超群,淡然平和。
“心澄,小冬,你们怎么来了?是不是来奶奶这吃面了?快进屋,奶奶早料准了你们会来,面和卤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们来呢!”
老太太慈爱的拉了心澄和易冬的手,将他们拉进屋。
“我耳朵不好,隐隐约约的听见门口有动静,赶紧过来开门,你们是不是敲了半天的门了?瞧这手冻的,赶紧进来暖和暖和!大孙子,生日快乐!怎么样,外面的饭再好吃也没有奶奶煮的面顺口吧?”
心澄佩服老人的智慧,她不可能看不到易冬那双已经哭肿了的眼睛,她正试图用人间烟火焐热他,却又不戳破他的自尊心,这份疼惜,弥足珍贵。
可是越是这样,易冬这心里肯定越难受,越难以化解自责和愧疚,这要怎么办才好?
“奶奶!”
心澄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易冬已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咋了大孙子,受什么委屈了?说出来,奶奶给你出气。”老太太看见易冬这样,眼泪也差点下来,不过仍强自忍着,连连地拉易冬起身,易冬却跪得笔直,低着头,岿然不动。
“你这身上这么凉,进了门又这样跪着,明天必然病倒,赶紧起来吃点热乎的去祛寒。砂锅里煨着你最爱的牛肉汤,你闻闻是不是你从小最熟悉的那个味道?一会撒上小香葱,我保你喝三碗都意犹未尽,快起来。”
“奶奶,我对不起你从小这么疼我,对不起易家的门楣。”易冬抬起头,还未说话,嘴唇已经开始颤抖。
“咋的,你偷马路上井盖儿啦?”
心澄这情绪本来也跟着晕染得心里如四月江南阴雨霏霏,听了老太太这句,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他们说,说我不是易家的孩子。”易冬一瞬不瞬地看着奶奶,防备着老人家受不住打击晕倒。
“谁说的?”老太太的眼睛里的光微不可查的黯了黯,马上又恢复如常。
“白成鹏,他说,说我是他的孩子。”易冬泪流满面,看着奶奶心里又痛又委屈。
“他胡说,你这浑身上下,哪个地方不是我易家的风骨。”老太太始终保持着微笑,没有一丝失态,极为清明通透。
“奶奶……”
“快起来,别把膝盖跪伤了。奶奶告诉你,别把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身上扛,大人的事儿大人心里门儿清,大人做错了事,责任也总要他们自己来负,你这心啊,装的就该是你自己,别的破事爱谁谁爱咋咋地。”
“奶奶,我……”
“我这就烧水下面条,你们俩洗手准备吃饭。”老太太及时打破了空气里的伤感气氛。
“那个奶奶,明早的报纸……”易冬仍是自责不安。
“小区里公共厕所里的纸刚好没有了,明儿一大早领了报纸我就送过去。”老太太头都没回,扎起围裙就进了厨房,腿脚利索得完全不像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
“是不是谁给你打电话了?”易冬跟了上了去,挽起袖子帮忙。
“还能谁,你大姑呗。今晚那边有她朋友。”煤气点了两次,火苗呼地绕了一个温暖的环。
整个家族,易冬最不喜欢大姑,尤其是她不顾高龄危险执意生下二胎女儿的行为,让他觉得这是他们对表哥吴迪的背叛。
“我知道你不喜欢你大姑,但是我跟你说,做人还就是要像你大姑这样,满身的烟火气,世俗,热闹,活得不累,这空中楼阁待久了啊,人容易生病。”
“那个,奶奶……”
“怎么了?”
“面条煮多了的话,我楼下还有两个小伙伴,能不能叫上来一块吃?”
“那有什么不行,不就多下两把面条的事儿嘛!”
“警报解除,上来吃饭。”心澄躲到房间里给美珠打电话。
“真的解除了?”美珠的声音里充满质疑。
“恩,别磨叽了,赶紧带林昭苏上来吧。”
“这里可不止,我和林昭苏……”
“孩子们洗手吃饭。”
易冬的奶奶拿着碗筷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却被门口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影吓了一跳。老人家眼神不好,倒还没认出来人,后面端着面条的易冬却是一眼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纪清尘!
“你怎么来了!”这座老房子本应他纪清尘永生的禁区,是他永远该遥望忏悔的心灵监狱!
他敢不敢向里面看一看,回忆一下当年他和吴迪是怎么样在那套老沙发旁的地毯上激烈地拥吻,还有全家人回来后是怎样嘈杂的争吵和尖叫!谁给他的勇气还敢跨进这个门槛!
“因为他看到了这个。”美珠刚要从口袋里抽出手机,下一秒手就被纪清尘在底下紧紧的牵住,动弹不得。
美珠来不及去回味手被他掌心覆住的滋味,只是回首疑惑又不甘地看了看他,只见棒球帽的阴影下他微不可查的向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噤声。
他为什么不肯说出真相?明明他是看到了头条新闻不放心老太太才过来的,那件事过去那么多年了,易冬为什么就是不肯听他一句解释?他还想用吴迪的死继续折辱他多少年?
“朴美珠!”易冬的火气完全被纪清尘握着她的那只手激怒了。
“小冬!”几乎是同时,心澄喝住了易冬的名字。
这是干嘛呢?莫凡还在旁边站着呢,还嫌今天给他看的戏不够多吗?是不是非要在这打一架大家心里才能舒服点?
“是清尘吗?你这孩子多少年没来看奶奶了,快进来外面冷,心澄让小伙伴们都进屋。”老太太过来热情地拉住了纪清尘的手,将他往餐桌引。
“奶奶我……”纪清尘踟蹰不敢向前迈步,棒球帽压得低,外人看不到他的神情。
“快把大衣脱了,洗手吃饭,卫生间还在那,就是前两年重新装修了一下,新热水器好用,不像以前你们几个洗澡冷热水交替,老是冻感冒。”老太太慈祥而絮絮地说着,纪清尘不敢和易冬刀子一样锋利的目光相对,亦不敢回头仔细端详奶奶苍老的容颜,只得颔着首,匆匆进了卫生间锁上门,然后开始靠着墙无声的哭泣。
太疼了。
成长太疼了。
说不上哪里疼,可是从多年前的那个年少无知醉意浓的夜晚开始,他就几乎再也没有发自内心的笑过,他没有朋友,没有可以说话的人。
父母恨他,厌恶他,视他为耻辱。
这几年父母关系几乎冷到冰点。曾经他们琴瑟和鸣志同道合,现在他们视对方为仇人,说来也可笑,他们多年分居却又不离婚,三天两头有事没事还要凑一块互相嘲讽直到让对方尊严尽失才不欢而散。
纪清尘知道,他们是在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表达自责,越是自责越是把过错全推到别人身上,理直气壮地换取自己片刻的心灵解脱。
这个家早已病入膏肓。
呵,既然他们认定自己有问题,那他就不正常给他们看。
那一年,他们知道他要考清华,非但没有丝毫的开心和骄傲,反而是一句一句的冰冷言语,说他就是要离开他们的视线好由着性子去过不堪的人生。
是啊,从十几岁开始他就像是一个囚徒,被他父母审讯般的目光圈禁着,他们不允许他结交同性朋友,而他也叛逆的不肯再接近女孩。
他遂了他们的愿放弃了去外地开始新生活的梦,三个人就这样在这座寒冷而又烟气蒙蒙的小城里互相折磨,遍体鳞伤。
他以为他失去了笑的能力,也不会再有泪水。可是今天奶奶温暖的手慈祥的笑容,一下子融化了他内心最坚硬的外壳,包裹了他最柔软的地方。
他渴望被爱,被理解,被信任,他希望自己的生活可以突破重重雾霾看到阳光。
还有可能吗?
“奶奶的牛肉汤简直一绝,和今天这样的大冷天儿最配了。”心澄故作轻松地招呼着大家,可实际上她已经心如乱麻,她现在不仅担心易冬和纪清尘会在这里打起来,还担心莫凡和林昭苏,她到底是做错了什么。
纪清尘低着头,肩膀在无人注意处轻轻耸动,面还停留在筷子上,眼泪却已一滴接一滴地滚到了汤里,他也不抬头,就着那内心无人知晓的咸涩又滚烫的委屈、感伤、或许还有怀念,将面条尽数吸进了胃里。
易冬也低着头,这是他今生难忘的一个生日,或许,从今以后他都不会再想过生日了。
这顿饭吃得极其的压抑,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成长的痛,就是每个人都不会再拥有无懈可击的人生。
“小冬,生日快乐。你是抓着冬天的尾巴出生的,从明天开始你见到的就是属于春天的太阳,人生的每一天都该是充满希望。”
离开时,心澄故意走在人群的最后。她脸上的笑容像是一束光,照亮整个破旧的楼道,也照亮了易冬的心。
“嗯。”易冬双手插袋,从上到下看着她,这一次,他红了眼睛,却没有再真的流下泪来。
“喜欢为什么这么多年不追啊!”
易冬现在并不是很想进行这个话题。
“你到底是为什么啊?”老太太满眼的焦急。
“我怕,我怕我像爷爷和爸爸一样,不能陪自己的爱人走一辈子……”易冬不敢抬头,这个念头折磨了他太多年,让他痛不欲生……
老太太许久没有说话。
易冬回味过来这句话对老人的伤害,猛地抬起头,却看见奶奶正在用手抹眼角。
“对不起,奶奶我错了,我不该这么想,这么说……”
“我的小冬啊,难为你了,早知道如此,奶奶应该早点告诉你的身世的。”老太太抱住易冬,哀哀地哭泣。
“早点?”易冬震惊地抬起头看着老人,原来她早就知道?
“你爸把你妈带进门那一刻我就知道了。奶奶是过来人,一搭眼,就看出你妈至少怀孕三个月了。那个时候她和白家那小子的事闹得满城风雨,而且我太了解你爸了,孩子不可能是他的。只不过,当你爸说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时候,我装作信了,他太喜欢你妈妈了,我想给他们一个好的结局。原谅奶奶,当时我那么做是有私心的,我怕反对的话,你爸会受不了打击,像你死去的爷爷一样……”
“我没有怪您,要不是您的接纳,我都不一定能来到这个世上,我这辈子就只认咱们易家,永远不会原谅姓白的。当年他抛妻弃子和我妈做那些丑事……”
“子不言父过。别的不说,你妈妈这些年在易家做得很好,她没有对不起你爸爸,也没有对不起你。至于他们之间的事,随他去吧,只要你平安快乐地活着,奶奶也没有别的念想了……”
“奶奶……”
寒风凛冽的夜里,一方温暖的窗内,祖孙二人的影子依偎在一块,本来孤独的两个灵魂似乎都得到了些许慰藉,不再那么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