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自幼习武,十四岁能带着一群布库生擒鳌拜,舜安彦毫无防备之下被他一脚踹中,疼得两眼冒金星。
“万岁爷我疼”
“还疼呢,元衿刚才要选了去漠北,朕看你往哪儿哭疼”
踹一脚还不够解恨,康熙抬手又是一耳刮子削过他的后脑,打在他的侍卫暖帽上。
“佟家怎么会有你这么这么木头的孩子”两下还不够,康熙还伸手去扒他的耳朵,“朕要有你这点心思,王母娘娘都能哄进宫了,你呢”
被抽的七荤八素的舜安彦明白了,康熙也以为他喜欢元衿。
按照高智商团伙共犯计划,舜安彦不能在康熙面前承认,他连声狡辩“万岁爷,万岁爷,您误会了。再说您是皇上,奴才区区一个侍卫,配不上公主。”
“误会个屁,朕十四岁儿子都有了,就你这样,翻个倍二十八岁都不会有儿子的。”
早婚早育非常规“典范”康熙爷痛心疾首,“什么叫配不上你佟家是不够贵还是不够富呢别找借口,公主就是没瞧上你混这么多年了,天天抱着那只猫跟个应声虫一样跟着她,朕都替你恶心”
“奴才就是逗公主高兴”
“宫里皇阿哥都满出来了,轮得到你哄”康熙一手叉着腰,一手直揉眉间,“还好啊,她也没说要去漠北。”
“要是公主愿意去漠北”舜安彦小声试探了句,“您是不是就两全其美了”
康熙反手又抽了下他的后脑,“刚还和朕嘴硬呢,这会儿试探个什么劲”
舜安彦沉默地跪在地上,康熙则直揉额头,“你啊,样样都拔尖,几个传教士把你在欧罗巴的事在朕面前夸得和什么似得,说你出入欧罗巴那些王庭有礼有节,朕还以为你多聪明呢。”
康熙白了他眼,抬手示意他起来,“说吧,大漠也走了遭了,怎么样”
“回万岁的话,民不聊生,人心浮动。万岁爷英明,漠北王位之事要尽快尽早,在草原回绿之前安顿牧民重画分界重备屯兵,如今那就是口深不见底的口袋,会不停地从京城要粮要人要银子,再往北进难上加难。但,正如万岁爷担心的,过去的老王年迈投诚后尚懂收敛自保,下一代若恢复了元气,是否还会如此忠心,难测。毕竟最近也是两千里了,送信来回都要半个月,的确难以控制。”
康熙凝望着紫禁城的红墙金瓦冷笑着说“所以公主说的派驻将军台、凌驾于扎萨克诸王之上是你教的。”
“公主们认为极好。”
舜安彦答得滴水不漏,康熙咂咂嘴摇头说“这些事上又敏捷的要死,朕真不知道该夸你还是再打你一顿。”
连日的朝政与年节大庆早已把康熙折磨得疲惫不堪,他白皙的脸颊上还有熬夜的乌青,但双目依然炯炯有神,透着上位者的精明和强干。
他伸出两只手来,与舜安彦说“小子啊,亲政军民,这盘棋难下啊。别教着元衿拱火,有道理也别逼朕,明白”
舜安彦轻笑着点点头,康熙这是在提前警告他,拦着元衿别让她卷的太深,也不要让她把别人也卷进来这个别人,自然就是她的那些皇兄们。
“先去安顿受伤的苏赫吧,等苏赫的伤好点了,你去普度寺找蒙古都统吴耷拉领差事,就说朕让你去的,他统管白日,你看好黑夜。”
普度寺便是如今供奉北来法王及一众喇嘛的地方,巴拜特穆尔也在其中。
康熙十指交握,靠在神武门巍峨的城墙上咏诵道“声教无私疆域远,省方随处示怀柔。朕的这首旧诗,今天送你了。”
“多谢万岁爷。”
“滚吧。”康熙嘱咐,“好好看劝着点公主,顺便自个儿好好想想,你到底是什么身份这么多年宫里内外,到底有几个劝得住她”
康熙把舜安彦赶下了神武门,他揉着被踢疼的部位,一步三回头。
皇帝老儿一直在笑,笑里有无奈更有嘲笑。
他回味着康熙的话。
劝得住吗他算劝得住吗
元衿一直是那种聪慧到让他害怕的女孩子,他曾经和周钊推心置腹地说过,元衿是那种揣着明白装糊涂、对自己目的一清二楚的人。
只是周钊不信,其他人也不信。
众人都说她柔弱,唯独他不觉得。
也是那年,她在学校掀掉他帽子被他下意识反应用格斗术所伤后,其实还有段故事。
那天,他按照校长的要求给学弟学妹们做了演讲,结束后一堆学妹围着他提问,这些他早已习惯,拒绝了各种搭讪后,独自去找停在校外的车。
他开的是辆uv,很高,足以遮住人的视线看见他找钥匙的身影。
钥匙好像落在了讲台上,他知道自己今天心乱,边心里责备自己边要回去找。
转身前,他听到了两个女孩子在讨论
“老牌校草就是不一样啊,我今晚的春闺梦里人有男主角了。”
“擦擦你的口水吧,容小姐,你的男主角已经绕场八百米了。”
“诶,元衿,他今天还弄伤你手了,你要不去和他讨个债让他赔啊,这样就能把电话要来,然后校花学妹拿捏下校草学长”
“容柳柳收起你那套,他谁啊,鄢洵,鄢家大少爷,身边有只母蚊子他家都要查三遍,我不自讨这种没趣。”
“干什么,是怕搞不定,还是怕你那群堂兄拦你找个好外力回家抢班夺权啊”
“你闭嘴,少在外面瞎说话。”元衿这时的语气完全没有平日的娇柔,更多的是淡漠和冷清,“我还是花力气在有用的路上吧,鄢少爷这种人,算弯路。”
“好好好,我请你吃饭,抚慰下我们小公主今天受伤了,姓鄢的今天伤到你,我给他扣一分。”
两个女孩子笑闹着很快离开。
那年元衿还在高中,圈子里传的都是她娇柔可爱承欢于元老爷子膝下的故事,元家那几个想夺权的堂兄谁也没把她放眼里过。
再后来,他听到的便是元衿杀进元氏董事会抢班夺权的故事了。
“鄢洵”从没和人说过这事,连劝周钊最频繁的时候也没说出来过,只在车祸与元衿“交易”时与她提了元氏。
如果没有车祸,元衿或许已经拿到元家,达成多年的心愿。
说不佩服她是假的,他欣赏这种聪明又有谋算的人,但对她敬而远之也是真的。
无他,就一句话不是她搞不定他,是他搞不定她。
舜安彦脑子里千头万绪,但还是一瘸一拐地先去宁寿宫后的南三所看望受伤的苏赫,他这次在漠西是为一股暴动的流民所伤,所幸没有伤到根骨,可浅表的皮肉溃烂也要养些时日。
还没靠近南三所,舜安彦就听见苏赫那杀猪似的大吼“救命啊”
“喵呜”彦寻也跟着惨叫一声。
元衿自也抱着彦寻来看,本来在门外和赵进寿他们嘱咐着什么,听到这惨叫突然一哆嗦。
可手里抱着猫,只剩一只手能捂住耳朵。
舜安彦赶忙过去朝彦寻拍拍手,这猫哆嗦着朝他飞奔而来。
他一边哄着猫一边和元衿说“苏赫贝勒堂堂巴图鲁,据说棍子打在身上半点不吭声,偏偏每次上药就这么嚎。”
元衿抚着胸口直呼“吓死我了,还以为怎么了呢。”
舜安彦但笑不语,本要和元衿一起进南三所瞧瞧,可元衿急着吩咐赵进寿事儿。
“你们腊月前不是正过一次根了吗我走之前还好好的,这两天又来了,实在不行你就去找内务府吧。”
“公主,内务府若要往福君庙添置什么,都得万岁爷首肯,这是多年的规矩了。”
“那你悄悄回去,自个儿掘地三尺,把那棵树给我正过来”
“诶诶,奴才这就去”
赵进寿飞奔着跑了,舜安彦看着他急匆匆的背影,不经意地问“福君庙到底什么时候多的的雪松”
元衿白了他眼不回答,抬脚往南三所走了进步,又回头。
突然问“鄢少爷,你生日什么时候”
“啊”
元衿又赏了他个白眼,甩下他继续往前,舜安彦这才醒悟。
“是,那年我的那棵”
她轻笑,“你反应真的很慢,所以你生日呢”
“二月十七。”他前世的公历生日。
元衿掐指算了算,“啊”了声,“那不就是今天”
“嘘。”舜安彦看看不远处的青山,示意她别太大声,“不过了,早就不过了。先去看看苏赫贝勒吧。”
倒不是舜安彦不想聊,只是南三所里苏赫那震天的嚎声实在太过刺耳,可怜五阿哥胤祺守在他屋里,拉着一群太医把勇武力壮的苏赫死死按在床上。
外头还站着一群蒙古穿着的人,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苏赫本阿哥真的快累死了”胤祺转头还吼了声那些嚎叫的下人,“别哭了,你们家贝勒没事儿,你们就差哭得披麻戴孝了。”
舜安彦把彦寻放在院子里,卷起袖子走进去喊“蒙古没有披麻戴孝的传统,贝勒爷享不了这福。”
他说着走到苏赫床边,死死按着他背对太医梁之惠说“梁太医,上”
梁之惠三下五除二扒了苏赫伤口上的布,又倒了一整瓶的伤药上去,期间苏赫的嚎叫震聋了元衿的双耳。
胤祺伸手替元衿捂住,对她唇语道“日日这样。”
好容易上完药,苏赫伏在床榻上满头大汗地哭诉“那群混账,本贝勒一世巴图鲁名声今儿都没了。”
“没什么呀。”舜安彦在铜盆前洗洗手,嫌弃地说,“贝勒嚎了半个月了,奴才都听烦了。”
苏赫手指元衿,“天鹅公主看见我的狗熊样了。”
一屋子的人连带梁之惠都笑得前俯后仰。
元衿坐在外屋的交椅上,高声问“苏赫,你到底怎么伤成这样”
她记忆里在舜安彦离开京城后,苏赫一度武力值独霸上书房,他能伤到如此,可见此次暴动不小。
苏赫趴着回忆“别提了,当时事儿都快办完了,还剩漠西最前哨的两片地,想着能快点结束回去过年,就两队分到,我去了一座喇嘛庙。没想到那里的僧众突然闹事,这些僧众一点没有出家人的样子极为凶悍,口中还念着朝廷扣押他们的尊主,一个没挡住,就出了事。”
“尊主是谁”
“还能是谁啊”胤祺青着脸倒了杯水,尽数灌了下去,“尊贵的罗桑丹贝坚赞法王、漠上万化归一的转世之神,已南入龙潭虎穴半年有余,年节不归,遥遥无望啊。”
胤祺难得的阴阳怪气、咬牙切齿,可见此事之乱与荒谬。
“意思是有法王指使”
“呵呵,那就更好笑了,我刚回来太子告诉我,四哥在刑部盯了整个过年了,一点破绽都没有。问,就是喇嘛们太狂热了,而已”
胤祺直接把壶拎起来往嘴里灌水,惹得元衿直皱眉,“五哥哥,您慢点。”
舜安彦摇头,“公主让五阿哥喝吧,他气得嘴里生了好多热疮。”
苏赫也在床板上趴着念念有词,这一团乱麻里元衿先劝胤祺“五哥哥,快回宁寿宫先去见皇祖母吧,”
胤祺也想念皇祖母,掸掸袍子先走了,把苏赫那个不爱上药的留给了舜安彦照顾。
他走了,苏赫也累得打瞌睡,又打发了那些哭嚎的科尔沁人去。
他用蒙语说“真别哭了,你们贝勒的伤太医院已经看过,无碍的。刚才那些什么麻与孝的,只是五爷的急话,你们别放在心上,都跟着人去吃点茶歇歇吧。”
这群科尔沁人都是班第亲王拨给苏赫的亲卫,自苏赫受伤以来提心吊胆才哭得涕泪横流,听得皇家的太医都看过确实无碍终于放心。
“奴才们谢佟大人,什么麻咱们也不懂,只是心疼小主子。”
“哦,这样。”
舜安彦笑笑,叫外头的太监们领他们下去。
待他们走了,他才说“我都忘记了,披麻戴孝是汉人的传统,他们连这几个字不认识,哪能听得懂。”
元衿跟在他后头问“那他们都怎么出丧”
“科尔沁这样的王公早随了关内,由朝廷赐葬,其他的或土或火,再远些的比如奴才和五阿哥这回去再往北往西的地方,会野葬。”
“野”
“别问了,小心难受。”
舜安彦把这些血腥事跳了过去,换元衿追问他“皇阿玛留你说什么”
他把那些个私事都掠过,只说“将军台一事,万岁爷觉得有理,但要仔细想想,希望公主缓着些来。”
“那还能缓多久”元衿沉声说,“五哥哥那鼻青脸肿的样子,你们在漠西没见着好事吧”
“嗯。”但舜安彦也说,“万岁爷都明白,不会拖太久了。”
“那边现在到底什么样”
舜安彦沉吟片刻说“公主与奴才都是太平岁月过来的人,不能想象这种场景。”
“是怎样”
他闭口不言,元衿硬指着他说。
“刚才说野葬,就是人死后裹上油由飞鹰来”他略过最惊悚的词汇往下,“但我们路过一个地方,那里的人饿到和鹰”
元衿捂着嘴干呕了一声。
舜安彦急道“说了别听了。”伸手要替她顺气,可转念手停在半空捏成拳,“我去给你倒杯水。”
“别倒了,喝不下去。”元衿吞咽了几下口水,卡着自己的气管处深呼吸,“没事,你都看了,我就听听而已。”
“听说大漠更深处,还有比这更骇人的。”
舜安彦见过很多血,也杀过人,但大漠那一幕幕依然震撼,几次让他午夜惊醒。
“我们路上赈济了一些人,他们最远的徒步走了三千里,一路以雪水草皮为生,死在路上的族人不计其数,去年才到漠西漠北地界。”
元衿不懂,“漠北不是五六年前就来归了吗”
“那都是有马有骆驼的贵族,再差也是小户,朝廷赈济都以他们为准,我们看到的都是不入户的奴隶。”
“那些人也不管不报朝廷吗”
“公主,那些人是不把他们当人的,在那些王公眼里他们和牛马羊没有区别,甚至还不如一匹上等的好马。”
元衿冷笑,“即使是这样,还有人为法王暴动,真是荒谬。”
“他们看不到太远的,自打出生,他们只知道会有转世投胎再享福的那天,法王就是那个途径。”
舜安彦惨淡地笑了下,“公主,您记不记得奴才去欧罗巴是要看看ian支技术的”
“怎么提这个”元衿侧首不接地看着他,“是,我记得,但你回来好像把这事忘了一样。”
“没忘。”舜安彦觉得有些累,坐在了南三所门前的台阶上,“就是转了一圈发现,根本不是一支ian的事情。”
南三所在宁寿宫外,门前是高耸的红墙。
舜安彦手搭在双膝上,仰望着红墙,像攀不过去的天山。
“戴梓,火器营最好的铸造师,可他要走了火。药方子,却完全不好奇这方子背后是什么。我教他如何调整枪膛的作法,他学得格外认真,做完以后却完全不好奇原因。我带回的那么多书,现在除了让你开心,什么用都没有。”
元衿接口“枪是这里面最不重要的东西,他们没有办法理解,他们不能理解,也从来没人让他们理解过。”
“公主,到此为止吧。”
他戛然而止,站起来拍了拍外袍上的尘土,手掠过被康熙踹过的地方,轻轻皱眉。
元衿问“你不是在皇阿玛面前把这些话说了,所以被打了”
舜安彦呆了下,才展颜笑道,“当然不是,万岁爷打我是因为”
他手指向东方,突然不敢看元衿,只问“他在普度寺,我马上要奉命去看守,公主有话要带吗”
“没有。”
元衿答的极为果断。
普度寺是皇城附近最宏伟的寺庙,前朝曾做过明成祖时期的皇太孙宫,满洲入关时还做过多尔衮的府邸。
现如今早已改成了有黄教风格的寺庙,藏香袅袅,风铃阵阵。
舜安彦站在香炉旁,看着正殿檐廊下晃动的黄铜风铃。
朴素但悠扬的风铃声,与他在大漠看见的那些并无二致。
蒙古都统吴耷拉匆匆赶来,他已经守在普度寺一个月,和胤禛胤祺一样,为了这桩蒙古的大事,他连着月余没有归家,连年都没有过。
看见舜安彦,吴耷拉和看见救星似得握着他的手紧紧不放“佟少爷,您可来了。”
“吴都统,不用客气,咱们直奔正题吧。”
他转了一圈,吴耷拉为他介绍了整个普度寺目前的情况。
“前后两殿,前殿只有法王和神童住,后殿群居着侍奉而来的喇嘛,他们每半日换一波到前殿伺候,比换班还准时。”
“有异动吗”
吴耷拉摇头,“没有,就是前殿常有喧哗。”
“喧哗是吵架还是商讨说了什么”
“听不懂,最早奴才觉得是藏文,咱们就去理藩院找了个藏文翻译来听,但也说听不懂,只猜出来一些词。”
吴耷拉递给舜安彦一叠纸,“佟少爷,您瞧瞧,万岁看过后说继续日夜监视。听说你书读得好还出过远门,快帮咱分析分析,这帮鸟人到底在嘀咕些什么,是不是和咱们对着干。”
舜安彦举起纸来,眯着眼仔细研究了阵。
我寺、雁、家、佛祖、花
都是支离破碎的单个词汇,组不成任何有意义的句子。
“这没用。”他把纸还给吴耷拉,“就没别的了他们两不出屋子吗”
吴耷拉摇头,“除了万岁召见,他们从不出门,法王年纪大了有附骨疮,不适合挪动。哦只有刚来的时候,第一次喧哗后,神童出来过一次,把大殿四周的风铃都换成了如今的样子。”
“原来不是这样”
“不是。”吴耷拉带舜安彦去后殿瞧,“原来都是青铜制,有阳刻偈文的。我也禀报了万岁爷,万岁爷说畅春园的庙里也挂着这样的,就随神童去了。”
吴耷拉忧心不已,“佟少爷,这事可怎么办呢”
“没什么了不起的,法王尊贵,如今只是住在这里。吴都统早些休息吧。”
“歇不了,我心里不踏实。”吴耷拉附在舜安彦耳边说,“我瞧见那个神童浑身瘆得慌,我和您说个事儿,你看看是不是我多心了。”
吴耷拉是康熙跟前积年的老人,他十五岁开始做康熙的贴身侍卫,至今二十年不止,不但上过前线,还为康熙收编和训练了新满洲加强近卫。
连舜安彦授官做侍卫时,也是他做的考校。
这种职业军人,都有天生的直觉。
舜安彦让他但说无妨。
吴耷拉道“我觉得,后殿的喇嘛们,更怕神童。”
“什么意思”
“就是挂风铃那天,法王在屋子里喊了句,那句我听懂了,是蒙文抓他进来,可里面伺候的喇嘛没一个出来的。神童自顾自把风铃换完又进去了。”
“吴都统心细啊”
舜安彦食指和拇指不停地搓着,心思转得飞轮一样都没转出点什么。
吴耷拉本可以回府过元宵,可他敬业,又怕第一天舜安彦不习惯,坚持留在普度寺陪他。
因是元宵,他还让人备了壶热酒来。
“佟少爷辛苦了,才从大漠回来,就跑来干这差事。”
“也是事从紧急,四阿哥也在刑部待了整个过年了。”
“这群喇嘛啊,都不是东西。在大漠上宛若神明,横行无忌,视牧民为其囊中之物,我出入多年看得多了。哼,那个法王腿上碗大的附骨疮,每天夜里疼的直哼哼,焉知不是报应。”
舜安彦给吴耷拉倒了杯酒,“吴都统别说了,喝酒吧。”
“这事可怎么办喏。”吴耷拉举起酒,愁绪浓到化不开,“再拖下去,北边的两个死了,这个也死了,那可就全乱了。”
舜安彦安慰他“或许乱中有生机呢”
“看不出来,乱了这么多年,包括这次,这话万岁爷上次问我,我也如实说了,看不出来。”吴耷拉借着酒劲指向正殿,“换法王那个徒弟继续吗没用,狼子野心,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坑在哪儿。”
舜安彦把他酒杯夺了过来,吴耷拉趴在桌上红着眼说“这神童当年送进京也是我送的,这事您知道不”
“不知道,那时候我还在上书房呢。”
吴耷拉笑着拍拍他肩膀,“你是同期授侍卫的孩子里最老成的那个,我有时候都不记得你那年十四,马武,就万岁爷跟前的侍卫马武,他老和我说佟家少爷一说话一做事和三十了一样。”
舜安彦低笑了下,前世加清朝,他早就过三十了。
“吴都统,还是说说神童进京吧。”
“哦,那事啊。扫荡准噶尔残部时候抓到的,他那时候正护送他外祖母灵柩说是要去落葬,他外祖母据说是噶尔丹的表妹。”
“这我知道。”
吴耷拉挥挥手,“诶,你不知道,当时探子说他外祖母是种我军流矢死的,所以万岁爷才把他押在京城。”
“是投靠准噶尔了吗”
吴耷拉摊开双手,“不知道,法王作保,老汗王也作保,再说他当时就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万岁爷拿他怎么着都显得不厚道。”
这酒喝到后半夜,舜安彦让人扶吴耷拉睡了,自己则在普度寺里巡逻一圈。
在正殿门内,果然听见了吴耷拉说的疼痛的哼叫。
侍卫禀报道“佟大人,里头一直这么叫,每天都是。”
他透过门缝看了眼,里面的人突然抬头。
是巴拜特穆尔。
在看清舜安彦的那刻,他松弛地笑了起来,挥手用他们都听得懂的蒙语说“请外面的大人进来。”
有喇嘛来给舜安彦开门。
他入得殿内,殿内生满了碳火,老迈的法王蜷缩在榻上,嘴里咬着一块白布。
巴拜特穆尔和过去没什么区别,血红袈裟、白麻衣襟,依旧的风轻云淡,只是手里多了把小刀。
“要帮忙吗”
巴拜特穆尔回头,笑说“佟少爷帮忙,再好不过,麻烦按住我师父的另一条腿。”
舜安彦走到法王身边,把他无事的腿紧紧扣住,另有两个喇嘛抓住他的臂膀两边,而巴拜特穆尔手起刀落刮掉了一层腐肉,又拿干净的布蘸了清水往伤口上狠按了两下。
“好了。”
他叹息一气,伸手刮掉刀把上的血迹。
法王吐了白布说“放好。”
有小喇嘛递上个黄铜刀鞘,巴拜特穆尔转腕把匕首塞回刀鞘,扔了回去。
“我替你们请太医瞧瞧吧。”
法王眼神微澜,手扶着那条伤腿来回搓了搓,然后傲慢地哼了声,盖上了被子合眼休息。
巴拜特穆尔起身指指外间,舜安彦跟着他起身,两个伺候的喇嘛小跑着替他们打开殿门。
跨出殿门,巴拜特穆尔望向圆月感叹道“今日元宵啊,月亮很美。”
舜安彦不觉自己和这个和尚谈论风月有什么意义,只道“神童早些休息。”
“天上转,梵声天上来,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巴拜特穆尔问,“佟少爷听过这首诗吗”
“没有。”他皱皱眉头,“神童名满天下,满蒙汉藏不但通且精,我自愧不如。”
“这是隋炀帝写元宵的。”巴拜特穆尔对月轻笑了下,“亡国之君的诗,您不学很正常。”
“您好好休息,法王的身体也需要照顾,我明日会找个太医来。”
他替巴拜特穆尔打开门,他没有推拒,轻飘飘地甩袖入内。
随着他的走入,里面是法王愤怒的咆哮“你怎么又说这种鸟语,亏还不够吗”
舜安彦竖着耳朵听,可巴拜特穆尔回了什么,他却没有听懂。
他看向看守的侍卫,他们则是已经习惯。
“法王与神童一这样,便听不懂了。”
“知道了。”
舜安彦看了眼正殿外摇晃的黄铜风铃,紧紧皱起了眉头。
隔日,他请示康熙召梁之惠去给法王看病。
自己则趁着白天去元衿那里喂猫。
彦寻不喜欢紫禁城,这地方比畅春园小太多,也没有四阿哥的那些哈巴狗,它每天除了追麻雀,猫生毫无意义。
元衿的人生在紫禁城也毫无意义。
无意义到,她坐在院子里看舜安彦喂猫都觉得新鲜。
“鄢少爷,没睡好呢”
“回公主的话,办差,守夜。”
“对哦。”
元衿抿抿嘴,托着下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公主有问题吗”
舜安彦给彦寻加了根小鱼干,以鼓励它不要在紫禁城从社牛猫变成抑郁喵。
元衿摇摇头,又点点头。
“要是是那位,老实说,奴才没新鲜的能告诉您。”
“你老针对他。”
“真没新鲜的,还是那么阳春白雪、出尘脱俗。”舜安彦捋着猫毛说,“昨夜还要和我谈诗论月,奴才无能,直接拒绝了。”
元衿长长地“嘁”了声,“他诗词会的比书房里的哥哥们都多,你自愧不如吧。”
“嗯,还被他师傅嫌弃了。”
“法王吗”元衿好奇道,“法王嫌弃他学汉诗那当年教他做什么”
“不知道啊。”
彦寻吃得差不多了,舜安彦的体力也差不多到了极限。
“公主,奴才和您最后汇报一件事,那位的师傅得了附骨疮,奴才给他找了太医。”
“你和皇阿玛请示了吗”
“当然。”
元衿好似松了口气。
“奴才告退回府了。”
“你去哪儿”元衿翻开自己的那枚双雁怀表看了看,“这才早晨九点。”
舜安彦指指自己憔悴的脸,“在草原奔了一个月多月,昨夜还守了一晚上,铁打的也该歇息了啊。”
睡眠不足,容易让人怨气十足,他本还想昨儿半夜夜深人静想一想康熙的那些话。
结果强撑着眼皮值夜,满脑子都是浆糊。
元衿笑起来,挥挥手让他消失,他转身时又叫住他。
“诶,你等等,把这个拿走。”
元衿去屋子里取了本书来,像飞盘一样扔向舜安彦。
他及时接住,问“什么”
元衿晃着脑袋凑近了说“我翻的笛卡尔,生日快乐。”
笛卡尔的diurdeetode即方法论,是舜安彦最早带去福君庙的三本洋文书之一。
“可公主当时不是选的另一本吗”
元衿小声凶他“你一个优秀学生,需要我给你翻牛顿三大定律吗”
“嘘。”舜安彦退后一步,留出点安全距离,顺便看了看青山的位置。
“读过吗”
舜安彦摇摇头,方法论基本算哲学领域书籍,他的时间没有覆盖到这类书。
她还是很小声地说“看看喽。到阿波罗之前科学问题都是这个逻辑结局的。”
“嘘。”舜安彦低笑一声,嘲弄了句,“理工公主。”
元衿后退一步,高傲地说“可以走了,小燕子,睡醒了多学习。”
舜安彦拖着疲乏的脚步,但心情愉快地离开了宁寿宫,在路上碰到了梁之惠。
“佟少爷。”
“法王如何”
梁之惠沉吟了片刻,与舜安彦耳语了几句。
“你没骗我”
“臣是郎中,为何撒谎。”
舜安彦什么话都没说,带着那本笛卡尔回了佟家。
是夜,他甚至没有去福君庙值守,只是第二天又去宁寿宫。
彦寻继续着抑郁喵的郁郁宫廷生活,看见舜安彦都提不起兴趣挠他。
倒是元衿,又看看双雁怀表,问“鄢少爷,又这么早,现在七点。”
他举着手里的书说“奴才很喜欢,但还想问公主借个东西。”
“说。”
“那年大报恩寺的黄铜匕首,还在吗”
“在。”元衿摸了摸腰间的荷包,那匕首巴掌大小却削铁如泥,她很是喜欢。
舜安彦低头看地,但伸出了手,“劳烦公主借奴才一用。”
元衿取了出来,放在他手心上。
舜安彦握了握,眼神慌乱地连道别都没有便急匆匆离开。
还是元衿追了出来。
“鄢少爷”
“公主吩咐。”他没有回头。
“这匕首是巴拜特穆尔给我的,别掉了”
他闭了闭眼,说“好。”
普度寺,夕阳下。
舜安彦已经在寺门前站了一天,里面的人照旧没有出来。
而梁之惠提着药箱跟着两个小太监和一干侍卫一直在等他。
“佟少爷,到底我们”
“几成把握。”
“我自己看,八成,病况昨天写成了病案给了我师兄。”便是舜安彦当初折腿看过的那个绝好的郎中,“他说九成。”
“呵。”舜安彦一挥手,“进去。”
他们冲了进去,二话不说把法王连人带榻抬出了正殿。
里面的喇嘛要阻拦,舜安彦取下腰间的火奴,抬手一枪打在了正殿廊檐中央的风铃上,用蒙语冷冷说“我敢杀你们的人一次,就敢杀第二次。”
巴拜特穆尔立在佛殿中央,平静无波地望着他的一举一动,仿佛若世外的高人。
“佟少爷,此处是佛寺。”
“我知道,让他们出去。”
巴拜特穆尔淡然地挥手,小喇嘛们便悉数退了出去。
舜安彦搬了一张长桌,两个蒲团,取了六盏未燃的莲花灯放在中央。
两人对坐,他用红烛一一点燃。
他说“莲花灯,照轮回,当初大报恩寺,我杀了六个。”
巴拜特穆尔答“小僧不明白。”
依旧平静。
舜安彦取出那枚小小的黄铜匕首,搁在了长桌中央。
沉默如长夜。
不知过了多久,巴拜特穆尔终于卸下了他的温润,只剩下一声凉薄的笑声。
作者有话要说写i了,写完发现9000了,也三点了,所以,早安
备注第一首是康熙在20年自己写的;第二首是隋炀帝写的元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