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好似火山爆发的秦广王,黑衣人依旧不慌不忙,甚至语气都没有一丝变化:“我只是跟你提到过,命魂乃人三魂七魄中最重要的一魂,蕴藏着成百上千年来,天地万物滋养的精华,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饮魂之术?若不是秦广王你愚蠢至极,怎得会相信?更何况饮魂术是上古时代就有的,为什么修炼的神仙也好,妖精也罢,屈指可数?因为饮魂术本就有弊端。你如今的下场乃是大人你自作自受罢了。”
“你!”秦广王的整个身子都气的发抖,嘴唇附近的面部都开始抽搐。一口郁闷之气卡在喉咙里,无法发泄,更无法咽下。前些日子,在自己的秦广殿,众阎王口口声声支持自己,都是虚伪的敷衍,怂恿自己当出头鸟才是众阎王的真实目的。他刹那间才反应过来,那个明面上反对自己的平等王才是真正的正人君子。
黑衣人见秦广王如此惨状,继续落井下石:“你好端端的十殿阎王之首不做,觊觎鬼祖一职,熟不知自己实在是愚蠢。不仅如此,你一个阎王爷,非要招惹南方鬼帝苏之淮,竟然还被纪锦棠一个凡人打到法力尽失,简直是丢地府的脸!”
“南方鬼帝?”秦广王整个人都愣住了,他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那个从未露面的南方鬼帝是苏之淮?你怎么知道的?”
秦广王越说越激动,猛地咳嗽了起来,差点从床榻下摔了下去。
“我怎么知道的,不需要跟你这个将死的废人道明!”黑衣人那张看不清的脸上分明散发着阵阵寒气。
秦广王沉默不语,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不但伤痕累累,而且还沾满了鲜血,虽说秦广王没有亲自动手杀人,可他将死人的魂魄统统吸入,让那些人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可以说是更加残忍了。
“是啊,我已经是个废物了,十殿之首……哈哈哈哈哈!”秦广王放声大笑,这是他许久以来笑的最敞怀的一次。
黑影人看见秦广王像疯了一样,仰天长啸,他也从来没见过哪位阎王爷能疯成这样:“纪锦棠这凡人不但打废了大人您的道行,还打坏了您的脑子是吗?”
秦广王的笑声戛然而止,然后他面无表情地说:“凡人?”
秦广王抬起头看着黑衣人,对上黑衣人的目光,似乎有一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情那样释然的表情。凡人临终前就是这样的目光和眼神,那种觉得自己将要魂归尘土的那种无奈和不舍。
黑衣人凝视着秦广王,觉得他此时此刻也有些可怜,也十分可笑。人们常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句话用在秦广王的身上也的确合适。明明就没什么城府,所有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却妄想登上九幽鬼祖,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正当黑衣人伸出右手,屈指成爪,面露凶光的时候,秦广王突然开了口:“你也不必嘲笑我,可怜我,我有今日的下场,是我得到了不该得到的东西,魂之石也不是你该得到的东西,想必你他日的下场未必会比我好多少!”
黑衣人的手掌停留在秦广王的天灵盖之上,他淡淡的笑了:“看来秦广王也不是真的愚蠢,不错,魂之石的确在我这里,看在同僚多年的份上,我今日便不与你一般见识,只是你身上还存留的法力,本王取走了!”
他的话音刚落,便从兜里掏出了那颗仿佛一颗巨大琥珀,并且闪着柔和金色光芒的魂之石,他的嘴里默念着某种邪恶的咒语,那声音仿佛是响彻在天边的丧钟,每一次撞击都能粉碎心底最深的信念和最纯真的灵魂。
秦广王只觉得自己的力气越来越小,他模糊的视野中,一道道细小的灵魂碎片从自己的身体里小蛇一般的窜了出来,统统被黑衣人卷进了魂之石中。秦广王的无法动弹,四肢就像被人灌了铅,沉重无比,脑海里一片空白,仿佛记忆都被人抹去。
黑衣人一边阴笑,一边看着秦广王的脸色由红变得煞白,嘴唇上的血色也慢慢流逝,整个人瞬间就枯萎了似的。
秦广王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艰难的开了口:“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黑衣人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将魂之石收好,转身走到茅草屋的门口,打开了门。那一瞬间,野的雾气和戾气破门而入,虚弱的秦广王根本无法抵抗这气息,咳嗽不止。
黑衣人鬼魅一般的回过头,只说了一句:“你知道了魂之石在我这里,我自然是留不得你。”黑衣人将脑袋转过去,秦广王只看见那个可怕的背影,原来这个才是九幽之地最可怕最狠辣之人。
“在这野中,杀你,根本不需要我动手!”
黑衣人话音刚落,一股劲风从他的脚底下卷起,眨眼之间,便消失在了茫茫的幽冥夜色之中。只有血月将门框的阴影打在茅草屋里,像是一道引路的门,秦广王看着门框的阴影,泛着微微的血红色。
他自嘲的笑了笑,十殿阎王之首,也终将踏上属于他最后的路。
秦广王默默地闭上了眼睛,轻轻地靠在床榻的墙壁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难得的宁静与祥和。他的脸色虽然惨白,此时此刻,看上去也显得纯净自然,或许他觉得现在的他才是真正的即将与他梦寐以求的九幽大地融合。他的双眼失去了往日的威严与烈火般的光泽,仿佛是即将熄灭的火苗,风一吹就会散。
随着血月高升,一阵埋藏在地底深处的闷声嚎叫撕开了整个九幽之地浓郁的夜色,顺着笼罩在野的白雾缓缓散开,漫天的嘶吼声在秦广王的耳畔响起,他却异常安宁地笑了笑。
良久,小茅草屋外无数鬼影逼近,他们大多数闪着蓝色的眼眸。秦广王低头自语:“该来的始终会来。”
黑衣人已经离开野很远,却依旧能听到野里无数低等级小鬼所发出来最凄厉的嚎叫声。他驻足停留的片刻,缓缓转过身,淡淡地血色月光几乎无法透过幽冥浓墨般的夜色,只在黑衣人的脸上打下一片暗红色的阴影,浮现出一个大兜帽下阴森而狂狷的笑容。
野的动静大的让酆都城里都能听到,城中的大鬼小鬼,阴差幽魂纷纷看向野的方向,尽管他们什么也看不到,却依旧忍不住感叹一声,同时,那种对野望而生畏的恐惧由内而外的不经意间浮现在脸上。
酆都城里依旧大红灯笼高高挂,恶狗岭下的野只有几处零星的鬼火在燃烧。
转轮殿庄严而恢弘,巨大的石柱屹立在山侧,这里冷清的近乎有些肃穆。转轮殿作为十殿中最后一殿,依山而建,仙气缥缈。如果说幽冥哪里最像九天瑶池,那一定是转轮殿了。这里是生命的尽头,也是一切故事的开始,这里才是真正沟通阴阳两界生生不息的纽带。
平等王面色冷峻,模样俊俏的完全不像是个阎王爷,反倒像是那位面如冠玉的书生。他长衫曳地,脚下生风,飞快的穿过转轮殿空旷的正殿,四周星河流转,点点星光仿佛是银河洒在了墙面上。
其他阎王殿里的光大多数来自烛火,而这里的光则是由无数星星编织的银河散发而来。脚下的玉石板,冰冷刺骨,那种寒气仿佛是顺着脚底板,由脉络扶摇直上,蔓延至整个身躯乃至灵魂。
平等王头也不回的迈出正殿,原来转轮殿后面是一座山麓下的花园,大有古代宫廷御花园的阵仗。花园的正中心,一面巨大的青色铜镜被花海簇拥,四周萦绕着白茫茫的雾气,让人心之向往而又望而却步。这面镜子便是沟通三界六道的轮回境了。
那镜子仿佛有某种魔力,牵引着平等王走上前去。平等王也是头一次见到真正的轮回镜本尊,他双眼凝视着轮回镜,一双仿佛恒星般的眼眸迸发出极其强烈的光芒。有那么一瞬间,平等王也想纵身跳入轮回镜,结束自己无穷无尽的鬼仙岁月。寻常人不过百年的寿命,却能活的多姿多彩,人们为了自己所喜爱的人或事,投入毕生的经历乃至生命。而他自己则被困在地府这一亩三分地里,苟延残喘。
他双手背在身后,面向轮回镜,一动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才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平等王大人大驾光临,本王有失远迎,望平等王见谅!”
转轮王跟个寿星公似的拱起双手,一脸慈祥地看着这个模样好似他晚辈的平等王。
平等王闻声转头,面无表情地打量着转轮王,冷冷地说:“不打紧,本王只是闲暇之余,来看望邻居,不请自来,转轮王不要放在心上。”
转轮王大笑了起来,可笑声过后,两位阎王竟然对视良久,谁也没有做声。两人各自心怀鬼胎,平等王对于前些日子十殿阎王的那一场聚会上,转轮王的反常举动心存疑惑,而转轮王对于这个桀骜不驯的平等王也颇有忌惮。两人的宫殿位置不远,有时候平等王都能感知到这里散发着某种不可言喻的神秘力量。
最终,还是转轮王开了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平等王此次前来,想必是有什么要事要与本王说明吧?”
平等王愣了一会,抬眼打量着转轮王,只见这第十殿的主人,鹤发童颜,仙风道骨,身着一袭黑色龙纹锦缎,要上憋着玲珑玉,头戴管帽,让人忍不住的想与他亲近,模样看上去倒也不像是个审判生死的阎王爷,倒像是某位天庭的老道长。
“倒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不知转轮王刚刚去了哪里?”平等王反将一军,脸上露出十分机械的笑容。
转轮王心里咯噔一下,莫非平等王知道了什么?于是他开始打圆场:“本王在轮回镜下打坐,乏了,便去酆都鬼市溜达了一圈。”转轮王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平等王的表情,可他深邃的轮廓竟然看不出任何变化。
平等王假装好奇地问:“哦?大人在鬼市难道没有听见什么动静吗?”
“动静?什么动静?哎……本王年事已高,自然是与你们年轻的阎王不能比,只是这鬼市闹腾的厉害,本王还是无法适应,便回来了,这不,就瞧见平等王了。”转轮王一顿插科打诨,想敷衍过去。
平等王点了点头,看上去好像是接受了转轮王的解释,不过他的眉宇间隐隐约约还是散发着某种让转轮王心头阵痛的目光:“看来转轮王的确是该好好休息了,野里传来那么大的动静,大人竟然无从察觉,着实让人担心您老人家的身子。”
转轮王神色一凌,眉头轻轻皱了起来。这平等王分明是知道了什么,在这里假装试探,然而转轮王也不好说什么,毕竟在地府树敌太多,来日必成后患。
“是是是,多谢平等王的关心,本王日后会注意身子。”转轮王笑眯眯地说。
平等王似乎不肯放过他,只见平等王慢慢走到轮回镜跟前,轻轻抚摸着轮回镜,背对着转轮王说:“不知这些日子,大人是否察觉在你我二人的大殿附近突然笼罩着一股神秘的力量?那力量不是来自地府本身,像是从遥远时代划破时空传来的上古力量。”
转轮王的呼吸变得急促,他背在身后的双手不自觉的握紧了,眼神也变得极其凌厉。可这样的眼神在转轮王的眼里一闪而过,快的让人几乎察觉不到。平等王似乎能感受到这个老阎王的任何动作与神情,仿佛一切都被他猜到了似的。
平等王见转轮王良久没有反应,于是平静地说:“大人,那股力量是从你的转轮殿散发出来的,若我没有猜错的话,想必那是魂之石吧?”
其实,早在纪锦棠让阴差散布消息,说魂之石已经落入十殿阎王的手中。此消息一出,地府众阎王虽然表面上风平浪静,可私底下每个人的心里都在相互猜忌。魂之石极阳极热,力量极为强大,倘若藏在幽冥这极阴极寒之地,必然会被人发现。
平等王最早怀疑过秦广王,可他在十殿会议上发现了转轮王的反常,而自己的平等殿与转轮王的转轮殿相距实在是过分的近,近的让他能感知到一股极其强大的纯阳之力,再加上被纪锦棠散布的消息,他自然而然的怀疑到了转轮王的头上。
刚刚野的动静大的让整个幽冥鬼蜮都能感知的到,东方鬼帝郁垒甚至已经派出黑白无常前去镇压野的。而这个转轮王竟然说自己没有察觉,这一点也让平等王怀疑。
他转过身,冷静地看着转轮王,只见那老阎王竟然面不改色心不跳。
转轮王的内心实则有些慌乱,一方面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暴露自己,另一方面他不想与平等王在酆都城发生任何冲突。于是他笑嘻嘻地说:“平等王大人的想象力着实让老夫刮目相看,魂之石乃女娲大神的一魂所话,正因为有了魂之石,世间众人才有了三魂,这么珍贵的宝物怎么会在本王这里?本王品级低微,有何能耐能得到魂之石?”
话音还未完全落下,转轮王便缓缓走上前,平等王瞳孔倏地收缩了一下,分明就感受到了那股强大的力量,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转轮王慈祥和蔼的面容里,藏着什么,谁都不知道,平等王大约是猜中了,只是他也不是个傻子,在转轮殿与带着魂之石的转轮王动手,那跟找死就没有区别了。既然平等王试探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便假装松弛的说:“看来之前酆都城里的传言不真,倘若是真的…那前些日子秦广王信誓旦旦的要夺取鬼祖一职,说不定魂之石在他的手上。”
“哦?本王还没想到这一层,说不定魂之石真的在他手上,不然秦广王为什么这么有底气要去争夺鬼祖?看来还是平等王你想的深。”转轮王一边说一边笑着捋着自己的长须,眼神又变得柔和了起来,跟往日里的他别无二致。
平等王听完这席话,刚刚悬起来的心又安稳了下来,于是双方互相给了台阶:“既然是这样,本王就不打扰转轮王休息,先行告辞了。”
“那本王就不送了,平等王慢走!”转轮王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平等王远去的背影,那目光极其阴郁,似乎是能把人的魂给勾出来。
待平等王的背影彻底消失后,转轮王从怀里掏出魂之石,那宝物如同一颗烧红的矿石,亮的惊人,在吸收完秦广王的法力之后,魂之石变得更加炙热。转轮王双手捧着魂之石,在轮回镜下盘腿坐下,嘴里念叨着咒语:
“天之魂,为天道之洞悉,地之魂,为轮回之往已,命之魂,为尔等之宿命!”
一道道金色的光芒伴随着转轮王默念的咒语没入了他的身躯之中。轮回镜跟着迸发出极其强烈的光芒,他好像听到了天边传来的呐喊声。转轮王闭上双眼,接受着魂之石和轮回镜的洗礼,来自女娲的力量,来自洪荒伊始,天地万物穿越时空到达九幽之地,那极深极强的怨念和戾气。
有人说后土化轮回,也有人说轮回来自佛教,可没有人知道轮回究竟来自何处,转轮王睁开眼,透过魂之石,他看到了轮回落下的那一刻,女娲身死,后土化为无边的幽冥大地。想必这轮回镜还是跟这两位大神有关。
这轮回镜一守便是几千年,转轮王见过无数生灵从这里结束,又从这里开始,他跟平等王不同,平等王感叹自己是被幽冥地府束缚,觉得自己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挣扎,转轮王却觉得轮回是生命的奥义。有了轮回,生命才真正意义上实现了永生,一世又一世的在人世间奋力的活下去。
也正因为有了轮回,人们有时候才会被轮回约束,一生一世行善积德,到了下一世必定能有好报。想到这里,转轮王突然笑了起来,世人还是太过天真,他们的命运从生下来就是注定好了,一切按照生死簿上走,不管是贫穷还是富贵,最终都逃不过地府走一遭。几千年来,地府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地府,轮回也早已不是那个轮回,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使磨推鬼,这个道理往往人们在死后见到了地府后才能明白,但却为时已晚。
转轮王看守轮回镜几千年,他也有着各种无奈,他其实很想打破十殿审判的制度,构建新的轮回。时光匆匆如流水缓缓散去,几千年来,被送到这里的鬼魂投胎去哪里,其实在前面九殿就已经注定好了,他这个第十殿的主人看上去权力极大,却只是个高级办事员而已。
他站起身,看着眼前光洁无瑕的青铜镜,大声怒吼:“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众生由你主宰?”
轮回镜没有任何动静,只是它身上散发的力量却源源不断的被转轮王吸入躯体之中。身旁的雾气散尽,轮回镜仿佛焕然一新,一道寒光在铜镜上闪过,转轮王仿佛在轮回镜中看到了什么。
他抬头看着宫殿旁的高山,悬崖陡壁之上,便是鬼魂投胎的地方,从陡壁跳下,没入轮回镜中,往生了结,新生开始。转轮王叹了一口气,他的目光变得极为柔和,轻轻地从陡壁转移到轮回镜上,他神经质一样的抚摸着轮回镜,近乎虔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