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苏之淮做出选择,商洛亭轻笑,目光清冷,但始终没有从纪锦棠身上离开,只听见她极为缥缈的声音再次响起:“纪大人,敢不敢跟小女子走一趟?”
纪锦棠歪着嘴角,蹭了蹭鼻子,拿着挽灵笛指向空中的商洛亭:“在下正有此意,咱们刚刚还没分出胜负,这个地方太小,我不好施展拳脚。”
纪锦棠语调听似轻曼,可他的眼神却异常冷峻,眉心间那团似火焰般的蓝色光芒异常明亮。纪锦棠知道这个千年游尸的法力高强,若是能把她引开,即使是自己打不过她,也不能让她用强大的法术伤害银杏树下的两位姑娘以及林大师。眼前坐在地上的叶冠宏纵然是个养鬼人,法力高强,再怎么样也是区区凡人,已苏之淮的能力,肯定能保护其他人的周全。
他和一旁的苏之淮点头对视,好像一下子苏之淮就能明白他的意思,但苏之淮还是心生顾虑,正准备开口,纪锦棠却一把按在他的肩膀上。
苏之淮心头一紧,又回头看了看陆鸢和顾羽梨,竟然鬼使神差地顺了纪锦棠的意。
商洛亭瞥了一眼叶冠宏,似乎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叶大师请自便。”
商洛亭这个举动被纪锦棠注意到了,他眼珠一转,好像又想到了什么。
商洛亭随手拨动了琵琶弦,一阵轻柔的乐曲从琴弦的缝隙中缓缓流出,结界上放一出角落的时空开始扭曲,气流密云往扭曲的时空中塌陷,渐渐形成了巨大的黑洞,像是一只摄人心魄的眼睛,诡异地盯着众人。
忽然一根火红的绸缎从商洛亭的袖口里飞出来,如一条火龙缠住了纪锦棠的腰,纪锦棠顿时觉得不仅是腰,他浑身上下都紧得厉害。
“纪大人,抓好了!”商洛亭笑得十分妖艳,语气上却十分轻柔。
纪锦棠大笑,但内心却十分不安,不知道为什么,这是他第一次见商洛亭,却有种难以言喻的眷恋感。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瞟到了顾羽梨,见到女人脸上写满了担忧。
顾羽梨正准备走出来,她刚一起身,就被陆鸢拉住说道:“羽梨姐姐,你想当电影里给男主角拖后腿的猪队友吗?这时候,我们就应该躲起来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明白吗?”
苏之淮听到了陆鸢的话,心中都暗暗佩服陆鸢的理智和冷静,顾羽梨仿佛被一语惊醒,乖乖地和陆鸢继续呆在林大师和银杏树旁,她们依旧呆在林大师所布下的护盾当中,纵然外面叶冠宏那些失去控制的小鬼在四处游荡,可她们这里却是这个院落里的一方净土。
商洛亭缓缓飞到纪锦棠的身边,她那双仿佛工笔画一般精美的丹凤眼,死死地盯着纪锦棠的眼眸,似乎能把人的魂魄勾走。只见她微微一笑,带着纪锦棠纵身飞入那个巨大的黑洞之中。随着商洛亭的进入,黑洞渐渐在空中消失不见了,一切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这时候地上那群杀手好像突然醒了过来,他们纷纷站起身,揉了揉自己沉重的脑袋,看着眼前这莫名其妙的一切。领头的杀手看到了叶冠宏就仿佛看到了救星一样:“大师,快,收拾这些家伙。”
他突然觉得气氛有些诡异,天空中飞舞着不可控制的黑色小鬼,他们或嬉戏,或追逐,于是他吓的立马躲在叶冠宏的身后。
当他目光看向前方的时候,发现苏之淮挺拔的站在他的眼前,用勾魂笔指着他们。
转眼间,商洛亭带纪锦棠来到了一座深山之中。
荒山茫茫,树木森然,白雾缭绕,水汽如冰。
纪锦棠紧了紧眉头,想着商洛亭果然是有备而来。
一来,天色已晚,不管是鬼怪还是僵尸,夜晚的能力永远比白天强,游尸虽然已经成仙,但终究还是僵尸之躯。二来,偏远村庄的深山中,可能有野坟,飞僵都能隔空吸血,这最高级别的游尸,大约也是能吸食尸体的阴气来增加法力。
纪锦棠觉得商洛亭思虑周全,挑了这么个地方,不仅阴气重,还是个深山老林,自己死了也没人发现,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纪锦棠几乎觉得自己必败无疑,游尸已经到达仙的境界,而自己只是个凡人之躯。他不自觉地握紧了腰间的挽灵笛,那一瞬间笛子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气息,闪着幽蓝色的冷光。
商洛亭徐徐落在了地上,已是深秋,地上铺满了枯叶,当商洛亭靠近地面之时,那些枯叶瞬间化为了灰烬。她身后的树木也在骤然间从参天大树变成了几棵瘦得可怜的枯木。游尸的煞气瞬间让纪锦棠觉得可怖,这股煞气是他从来没见过的强大,似海浪般朝他卷了过来,仿佛眨眼间便能将他淹没。
然而商洛亭那苍白的容颜,弯弯的柳叶细眉,眼睛上下轮廓在眼尾处慢慢融合,就好像是泼墨画里,宣纸被染后,绽放的那一丝氤氲。如刀削一般的精致鼻尖,唇红齿白,樱桃般的小嘴,巴掌大小的脸蛋,就像聊斋里那些勾人心魂的妖精,男人稍不留神,就会被这妖精夺取性命。商洛亭如雕刻般修长的手指,握在那把她随身不离的琵琶上,指节分明,优雅、从容。
好在纪锦棠并非什么登徒浪子,面对这样一个女人,他就只想把这娘们打发走。可商洛亭却始终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凝视着纪锦棠,好像她的眼中藏着许多故事。
纪锦棠觉得就算自己要输,也不能输了气势和态度。
纪锦棠轻咳一声:“商洛亭,你究竟为何要来这里与我作对?你刚刚还没回答我。”
他突然慵懒地往地上一坐,把挽灵笛插在松软的泥土里,双手交叉,放在腿上,表情渐渐也轻松些,嘴角开始缓和,面带笑容,刚刚冰山似的脸庞此刻也像融化了般,眼睛笑成了他一贯的弯月,脸上还有那浅浅的酒窝。
商洛亭侧过身,用余光看着纪锦棠,她眼前的这个男人既洒脱,又勇敢。商洛亭想起那个她无法忘却的男子。
商洛亭生前在唐代宗时期,长安的万花庄里,她是名副其实的花魁。商洛亭当时也是阅人无数,凭着一手琵琶技艺走天下,一段花间蝶般的惊鸿舞,一时间轰动整个长安城。
无数男子为了看她一眼,在万花庄豪掷千金,为搏美人一笑。可无人知道,这位美人心中的孤苦。
纵然是万花庄的镇庄之宝,也只是权力与金钱的玩物。
中唐的长安城,看似繁花似锦,可在安史之乱后,却并没有回到顶峰。盛世大唐不过是一派繁荣的假象罢了。长安城里达官与贵人,权力与阴谋充斥着整个世界。她商洛亭也只不过是在夹缝中求生存的青楼女子罢了。
不过一个小角色的感受,根本没人在意。
商洛亭何尝不渴望一份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那一年,一个闯进他生活中的男子,改变了她的一生。
每个青楼女子都希望有一名真正爱她的男子为她赎身,将她解救于苦海之中,商洛亭也等到了这个人的到来。他们相识于万花庄的一场诗歌大赛,这名男子叫郑天诚。那天的诗歌大赛,他夺得了第一名,他本是陪朋友来的,可最终却是他与商洛亭相见。
“纪大人,小女子的故事大人可否愿意一听?”商洛亭在这深山无人之地,那虚幻空灵的声音更加悠扬,仿佛这群山都在为她合奏。
纪锦棠靠着一棵参天大树,从兜里掏出一支烟,只见他不太熟练的用打火机点燃后,深吸了一口,吐出苍白的烟雾,然后又被这烟雾呛咳嗽了几声。他低头咳嗽的样子,显得有些木讷和滑稽。
商洛亭见此情此景,竟然发自内心的笑了出来。
“姑娘见笑了,姑娘请讲。”纪锦棠突然也觉得气氛轻松了下来,他架起二郎腿,头靠在树干上,看着眼前的这个不是仙女却胜似仙女的游尸。
“当年,一名叫郑天诚的男子与我结识后,我才知道他是唐代宗手下的一名将军,时间过的很快,我们相爱了,他不计较我青楼女子的身份,答应为我赎身,那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可上天偏偏不让我幸福。”商洛亭的声音越来越轻,纪锦棠仿佛在她的眼中看见了若有若无的泪花,一瞬间仿佛闪着光。
“他后来提了裤子不认账了?”纪锦棠不冷不热地说。在纪锦棠认知的世界里,或者是影视作品里,或者是他闲着无聊时看的里,通常这样事后不认账的嫖客多了去了,就像杜十娘一样,悲惨的结局仿佛就注定刻在了青楼女子的身上。
纪锦棠见商洛亭脸上泛着泪光,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话,于是又赶紧闭了嘴。
商洛亭摇了摇头,她转头看着瘫坐在地上的纪锦棠,眼神仿佛春风一般,拂过纪锦棠消瘦的脸庞,哽咽地说:“没有,是老天开的玩笑,郑将军在第二年出征,临行前,他答应我要凯旋,接着为我赎身,娶我过门。那一天,我站在城楼上,为他弹奏了一曲,我只记得他回头看我的眼神”
商洛亭看到纪锦棠的眼神,那清泉一般的温柔,她有些触动,她不敢再看纪锦棠的眼睛。
“那是我们最后的一面。往后的每一天,我的每一首琵琶曲都是为他而奏,几个月后,我就得到了郑将军战死沙场的消息。”
纪锦棠突然定住了一样,有那么几秒钟,他有些同情眼前的这个姑娘,他掐灭了手中的香烟,扔到了远处,他挺直地坐了起来,一瞬间觉得商洛亭似乎没那么可怕。他看着商洛亭,商洛亭也看着他。四目相对,仿佛有着千年的羁绊。
“后来我收到了郑将军的手下给我送来赎身的银两,其实我根本不缺这些银两,我足够为我自己赎身,郑将军的离世,我也万念俱灰,选择了却自己的一生,带着我的琵琶,将自己长眠在长安城北面的山坡上。我的灵魂并未步入轮回,因为秦广王说我在生死簿上的阳寿未尽,还不能投胎转世,需要关押在枉死城。我不想忘记此生,我挣扎地跳入忘川河,有时候觉得自己挺悲惨,死后还要在忘川河里受尽折磨,我渐渐沉入忘川河,但忘川河没有河床,最终我随着河水流向了虚妄之海。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了一具僵尸,还有飞天遁地的能力,原来那北面的山坡是个养尸地,此时已经过了千年。”
商洛亭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脸上风干的泪痕,却依然清晰。
纪锦棠觉得诧异,僵尸不是无魂吗?难道商洛亭的灵魂没有在地府,反而回归了她的身上?游尸已经强大到可以控制自己的灵魂?
不过他很快没有在意这些,继续默默倾听商洛亭的故事。
“我一直想找到郑将军的转世,我始终没有找到,我已有千年的道行,我可以清晰的感受到,我的郑将军转世了好几次,在我沉睡的这千年里,我知道郑将军的转世一定是一位大英雄,直到我刚刚见到了族长大人你。”商洛亭缓缓飞到了纪锦棠的身边,她掏出一块玉佩,把他递给纪锦棠。
“直到遇到了我?”纪锦棠一脸木然地看着她,苍白的手臂有些微微发抖,他接过那枚玉佩,上面刻着一个“郑”字。
“没错,纪大人,你就是郑将军的转世。”商洛亭几乎是哭着说出这句话,她双手抚摸着纪锦棠的脸庞,那是一种来自地狱般冰冷的双手,纪锦棠一瞬间的眼神犹如隔世千年那份执着,纪锦棠的大脑有那么几秒钟是空荡荡的,他感受到这双手,表面上是冰冷的,手里却有着炙热的余温。
商洛亭真诚温柔的眼神落在纪锦棠的眼中,这种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可他依旧触电般推开了这个冰冷的躯体,说道:“姑娘你认错人了吧,怎么,怎么可能是我?这都多少世了,你一定是搞错了。”
商洛亭一瞬间的失落,被纪锦棠尽收眼底,她闭上双眼,眉心间的花钿闪着红光,她说道:“纪大人,你若不信,你可以尝试着闭上眼睛,用心感受这枚玉佩,这枚玉佩是郑将军那年送给我的。”
纪锦棠半信半疑的闭上了双眼,他的眉心间也发出幽蓝色的光芒,他微微触动的睫毛,在这淡淡的月光下,就好像是画出来的好看。
纪锦棠的眼前出现了郑天诚的每一世,他看到了一身戎装,战死沙场的郑天诚,看到了在大宅院里头的文弱书生,一道道画面仿佛电影一样从他的脑海中闪过。直到最后,他看到了他的爷爷,手中抱着一个婴儿,就像他爷爷曾经说过的,纪锦棠出生的那一天,湘西山区百花齐放,漫天的花香,整个山谷一片生气盎然。最后一个画面,就是纪锦棠自己那一脸的坏笑。
他猛地睁开了眼,默不作声,呼吸声却十分沉重,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这枚玉佩,那一刻,仿佛与千年前的郑天诚相遇了一样。他看着两眼哭红的商洛亭,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好像郑天诚的记忆在自己身上被唤醒了一般,可又好像这件事与自己无关。纵然自己是铁石心肠,可面对这样一个等待了千年的姑娘,任何人都会被这份感情所感动。
纪锦棠晃了晃脑袋,他抬头看着商洛亭,洛神降临,亭亭玉立,人如其名,美艳不可方物。纪锦棠突然扇了自己一巴掌,他把自己拍醒,他低下头,说道:“姑娘,我这一世真的可能又要辜负你了,因为我已经有妻子了,恐怕欠你的情,只能等下辈子了。”
纪锦棠想把包袱甩给下一世,他心想:管他的,下一世老子又不认识,去他娘的。郑天诚也没想到他的情债可以一直流转千年,也不差再流转个几十年。纪锦棠站了起来,他很自然的把挽灵笛别在了腰间,想转身离去。
“是刚刚在月云寺里的那个姑娘吗?”商洛亭羡慕的说道,然后她低垂的眼神中充满了落寞。
纪锦棠募地驻足。
“你想做什么?我不准你伤害她,否则——”纪锦棠紧张的又握住了挽灵笛,一时间他收起了刚刚从容的表情,变得仿佛一匹野狼。
“在你心中我是这样的人吗?纪锦棠,我等了你千年,我会去伤害你这辈子爱的人吗?刚刚在寺庙里,我要真的打算伤害她,那一道音波足以让她灰飞烟灭了,我刚刚在叶冠宏面前对你们展开的攻击,真的致命吗?”商洛亭有些失了态,她缓缓了飞向纪锦棠。
“看见你这一世能幸福,我已经很开心了,你今后万事小心,打不过的敌人记得要跑,这一世我没能赶上,希望你的下一世,我能得到那份迟到千年的温暖。”商洛亭在纪锦棠的脸颊上轻轻一吻,然后纵身飞向了天的尽头,只留下无尽悠扬的琵琶声,那一曲仿佛是千年前传来穿越时空的美妙乐章。
纪锦棠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上面那冰冷的吻痕此刻却好像有些炙热,呆呆的看着漆黑无光的夜空,他的眼角竟然不自觉的湿润了,他用自己衬衣的袖子,揉了揉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一道轻柔的红光从天而降,将他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