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奕发现李泓时已经又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西北狼犬跑来叼他的衣角,他才在稠密的藤蔓后面发现了李泓。
看到李泓的那一瞬间徐奕有些懵,那个穿黑衣的人蜷缩在角落里,屈着膝,微垂着头,一手绕过肩膀捂着伤口,可能他原本只是想止血而已,但这个姿势莫名看起来很可怜无助。
像他小时候无数次钻进角落时的样子。
徐奕终于找到了,却呆愣在咫尺的距离,就这样把目光钉在了李泓身上。他想,是不是这么多年来就一直没有保护好过他,才让他这么喜欢把自己藏起来。
“子奕?快!”景瑜见他愣住,出言提醒他:“伤口还在往外渗血,先止血。”
徐奕这才反应过来,慌忙掀开藤蔓,找出止血伤药,先给李泓包扎好,才把他抱了出来。
那只西北狼犬乍一看见李泓有点激动,在他手上舔了舔,进而还想去舔李泓的脸,被徐奕摁住了脑袋,嗷嗷呜呜地叫着。
李泓也不知道是被这声音吵醒的还是被舔醒的,皱着眉头睁开眼,看到是徐奕,叫了声“子奕”,实在支撑不住,就安心地在徐奕怀里昏睡过去了。
其实他那声“子奕”根本没叫出口,只是嘴唇动了动,徐奕从口型上分辨出那是他的名字,手心攥地更紧了。
景瑜还没见过这样的徐奕,总觉得有些……不一样,但眼下他来不及多想,出言提醒道:“高鸣的人也下来了,这里不安全,我们先出去。”
等回到相府,驷王已经派来几个医者过来,景瑜眼看着徐奕状态不对,也跟了来,高琰得知消息后也赶了过来
高琰身体弱,今日又强迫自己骑马,这会再奔波过来,有些受不住,咳了一阵,感慨道:“中都还真是个是非之地,前些日子你中了寒骨,三皇子也是这般担惊受怕,现在倒是掉了个个儿。”
徐奕垂了眸子,没接话。
半晌才勉强打起精神说道:“你身子弱,又奔波了一天,这里正好有几位医者,让他们给你瞧瞧。”
高琰笑了笑,“无妨,不劳烦医者了,将养一下就好了。”
他的身体他自己最清楚,眼下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再拖下去可能自己的身体都要撑不住,便略交代了几句就离开了。
景瑜见徐奕微微失神,安抚道:“驷王已经在查了,这件事很容易就会查到高鸣头上,到时候就算不处置高鸣,逼他交出解药还是没问题的。”
徐奕看着床榻上的李泓,说道:“我怕泓儿等不了。”
“他处理伤口很及时,第一时间拔|出来毒箭,又放出了毒血,毒性残留得不多,想来是没有大碍。”景瑜看了徐奕一眼,又说道:“子奕……你太急了。”
徐奕被他这句话点醒,看了看景瑜,这才缓缓吞吐了一口气,轻声道:“泓儿是我看着长大的,情分与普通佐臣不同,我……”
“子奕。”景瑜打断徐奕的话。
算起来,他跟徐奕认识也将近七个年头了,从江州到殷林再到中都,他见证着这对主上和臣子的情意。以前他事他不清楚,也不做评判,光以他知道的那些来说,就远不止徐奕所说的竹马之情、佐臣之情。
有那对主上与臣下同塌而眠、有哪个主上为臣下亲手煮醒酒汤、又有哪个主上为了救臣下不顾性命去劫狱……这还只是他眼见的,看不见的地方呢?
同样,徐奕得知李泓中箭后的失态,见到李泓受伤时的错愕,以及现在的失神,眼里的担忧、恐惧、懊恼、自责……这都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情意吗?一丝其他都不掺杂?
他虽不曾娶亲,却知道“情”之一字蒙蔽了多少当局者的眼睛。
“子奕。”景瑜道:“我观园中桃花灼灼,你可去树下,听一听自己真正的心声。”
景瑜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徐奕思索他这句话思索了良久。
医者说李泓的毒不致命,需要定时放伤口里的血,徐奕稍稍放心了些。即便是这样,因为是李泓情急之下自己拔的箭,伤口仍然触目惊心,只不过现在缠上了纱布,只能看到渗出来的隐隐血迹。
院里的桃花确实已经盛开了,只不过大多还是花苞,要是李泓好好的,再过几日他就该剪枝插花了,像以前很多年那样。
春日里的夜还有些微凉,徐奕站在一树桃花前,抬头安静地望着花枝,眼里浮现地却满是李泓的笑脸,从小到大,从稚嫩到坚毅……容貌在发生着细微的变化,但这个人却一直未曾远离,总在他回头就能看见的地方。
想想也是,徐奕自问自己是个多疏离的人啊,跟任何人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却一直允许李泓在自己身上撒泼耍赖,都为他破了多少次例,失过多少次态了,那么多纵容里就真的没有一点叫做“喜欢”的情绪吗?
就算在克制,他也是个正常男人,那些抓皱了的被褥,荒淫迤逦的梦境,和身体里控制不住起的反应……无一不在宣告着,他对李泓的渴望。
身体骗不了人。
聪明如景瑜,一个外人都看出来了,暗暗提醒他来树下问自己的内心;迟钝如徐奕,到这种时候再看不清自己对李泓的感情,那他就真的可以称得上愚钝了。
那原本装满家国天下的心早就给一个人留了专属位置,不一样了,别再自欺欺人了。
“泓儿……”不知想到了什么,徐奕突然截断了喉咙里的音节,然后语气轻柔又郑重地叫了声:“李、泓。”
这是他第一次完整地叫李泓的名字,有些烫嘴烧心,这个名字像是有魔力,出口的一瞬间就带着徐奕心里一阵剧烈的悸动,连带浑身都像刮过一层细纱,酥麻又缱绻。
徐奕伸出手,想触碰其中一朵灼人的桃花,骨节分明的手指快要碰到花苞的一瞬间,又像被烫着了一样,猛然缩回了手。
他在做什么?
徐奕猛然惊醒,李泓是王室子弟,是他千辛万苦想要送上王位的人,怎么能对他有这种想法?是想让他在史书上“千古留名”吗?让后世之人都来瞻仰这个好男风的昏庸帝王?
退一步讲,当今天下虽已不是克己复礼的朝代,但周礼尚存,他从小读礼义廉耻,就真的能什么都不顾了吗?
再退一步,就算他不顾一切,抛开礼义廉耻,那李泓知道他心意后会怎么看他?一向视为肱骨,最为亲近的臣子,对他存的竟然是这种心思。
“他会吓坏的吧。”徐奕自嘲一笑,笑得比初春结的杏子还酸涩,“无奈、嫌恶、失望,总有一个他要加注在我身上。”
起了凉风,徐奕骨子里的刺痛又有要发作的趋势了,像尖锐的冰渣在体内用力揉搓,他却没有回去,刺痛的感觉让他心神格外清明。
这种近乎自残般的痛快让他隐隐想起李泓的一件往事——他曾经做过一只樟木酒樽,因着是送给李泓的,便在上面雕刻了只小马,那是李泓的属相。
后来那只酒樽碎了,李泓便把上面的小马图案给刮了下来,打了空,做成木牌挂在脖子里。尽管边沿被打磨的很光滑,却因为是酒樽的一部分,它是带着弧度的,挂在胸前多多少少会有些扎人。
也是一次偶然,他看见了李泓胸前被木牌划出的口子,深深浅浅的血痂。他质问李泓怎么回事,李泓最后也承认了,说是见不到他时就很急躁,会磨蹭那东西刺痛皮肤,痛觉能分散注意力。
大概就跟他现在那寒骨凝神差不多。
只是那时候李泓刚经历大变,失了父亲和储位,身边只有他一个可以信赖的人,有些轻微的自虐倾向也不能说不正常,可他自己这又算什么?
徐奕一直待到疼得受不住,才喘了口一直强撑着的呼吸,回到西厢,在李泓床榻边上坐下,眼睛盯着李泓轮廓分明的脸庞。
李泓还在昏迷中,也不知道中的是哪种毒,可能伤口疼得厉害,眉头微微皱着。
他伸手扶了下李泓的眉心,轻声道:“泓儿,以前话本里总讲些男女情爱,我没听过几本,却也知道对爱人“求而不得”是八苦之一,世人宁愿眼不见,从此相隔,也不愿忍受近在咫尺却得到的苦楚。”
“倘若让我看着你娶妻生子,天伦永乐,我也是做不到的。”徐奕苦笑一声:“是啊,书中的道理从小就懂,怎么到自己身上,就全然做不到了呢,可见我也是个庸俗之人。”
“所以泓儿……等你登上王位,就容许我归隐吧。”
“你的史书里,终究不会有我的只言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