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贵妃的回信辗转两个月才送回中都,如今驷国已经是半封闭状态,联盟各国的驻军在上平驻扎,一围就是两个月,连这封信都是徐奕脱了好几层关系才拿到的。
其实信里倒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梁贵妃许久不见两个孩子,想念得紧,再加上上次徐奕和李泓都给她写了信,问她安好,她便更想跟两个孩子多唠了两句。
梁贵妃虽是李泓的亲娘,回信却不偏不倚,一人一封。大概为人母最爱操心的就是自己家孩子的婚事。在信中便提到了这件事。
有意思的是,她还没直接说,而是给徐奕提了李泓的婚事,给李泓提了徐奕的婚事,意思是让这俩孩子相互操心着些。
徐奕当年的婚事被李泓给搅黄了,便一直被耽搁了下来,这会李泓贸然听梁贵妃提起,想起那时候天不怕地不怕的做派,不自觉有些失笑。
像这种事,李泓是不会有丝毫为难的,根本没放在心上,就把信夹进书简里吃灰了。
徐奕最近状态很不正常,总觉得他对李泓有了种不一样的感觉,有时候是看着李泓发呆,有时候甚至能不经意想起在殷林铜山外的那个梦。
他也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可能是从他被李泓从水牢里救出来,被他抱着暖了好几天之后?或者更早?
不过好在如今五国乱象已经显现,他也没太多时间想太多,只不多看到梁贵妃的这封信,又让他突然心赌了下。
李泓的婚事,甚至他自己的婚事,他已经很久没想过这种问题了。也是,他和李泓总归要各自成家的,就算他能清心寡言,那李泓呢?他是李家公子,将来不管是笼络大臣还是与别国联姻,后宫也只是多少人的问题,而不是存不存在的问题。
夜凉如水,徐奕负手站在院中,只有一道清冷的影子相伴。或许以后很多年他都该这样一个人过,与月对影成三人。
石桌上有正在汩汩沸着的茶,但他不合时宜地想喝酒。
“果然是个不合时宜的人。”徐奕轻声自嘲。
“什么不合时宜?”李泓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披风,刚好听见这句。
徐奕身上被李泓披上一件薄厚适宜的披风,手也被触碰了下,然后就听李泓说:“手有些凉,来,穿好。”
他默默看着李泓给他系好披风带子,地上清瘦的影子有了披风,显得不再那么凄清,而且它身边有个更高一些的影子陪伴,也没那么孤寂了。
正看着,突然景瑜送来那只西北狼犬嗷呜着跑了过来,这狗子已经比刚来的时候大了些,能到徐奕小腿了,一直由福子在后院照料着,这会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就跑了来。
还不知天高地厚地撕咬这着徐奕的衣袍下摆,打算拿那一角衣料磨牙。
于是地上的影子多了个活蹦乱跳的小团子,顿时又热闹了几分。
若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小团子被李泓拎着后脖颈提了起来,戳着鼻子训斥不许乱咬,又被徐奕接到怀里,才敢委屈巴巴地冲着李泓嗷嗷了一阵。
被徐奕抚了两下狗头才安静下来。
“早就说过这货狗仗人势。”李泓又想伸手吓它,一想到它嗷嗷叫得扰民,便又收了手。
徐奕轻声问李泓:“怎么还不去睡?”
“睡不着。”李泓拉着徐奕在石桌前坐下,面上有些担忧,“你身体还没好全,明日的狩猎就别去了。”
徐奕失笑:“不是早就好了吗?驷王特意邀请,不去那不是扫了他的面子,泓儿,我无碍。”
他见李泓还想说什么,便又笑道:“泓儿这是将我看做什么了,历来争天下者皆是从沙场刀剑中磨砺,哪有只从书卷中论列国的。”
李泓听到他这话就闭了嘴,沉默了半晌才道:“对不起子奕。”
是他管得太不应该了,只想着徐奕是不是安全,却没想到徐奕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那是徐奕,是熙国韶文君,且不说权谋计策,光是排兵布阵都能令敌国胆寒的人,应该纵马驰骋,而不是像个废人一样,安心待在质子府里养病。
尽管他想给他安逸,但比起让他施展才智,纵横五国,他愿意选择后者,当一个在他身后一直守护的人,只要他肯回头,就能第一眼看见他。
“这有什么对不起的。”徐奕笑得一如既往的和煦,他本不想深夜里喝茶,还是给自己倒了一杯,垂眸的时候,他像是轻声说了一句:“傻不傻。”
春日里的狩猎是驷国皇室每年都不会落下的事项,据说是从驷国先祖时就传下来的,纪念以打猎为生的先祖们。今年驷国的情况特殊,边境之地还有大兵压境,驷王考虑再三之后,仍决定将狩猎进行下去,只是阵仗小了许多。
不过即便缩小了规模,那排场依旧不小,李泓景瑜等质子也在其中,连同徐奕,甚至高琰都来了——那日李泓闯宫后,他的驷宫里的地位一下子提升不少。
狩猎地点在北郊,中都城外的皇家猎场里。
这日一早,驷王带领着各位皇子皇孙、王候公子们晃晃荡荡地来到北郊猎场。气氛丝毫没有受大兵压境的威迫,亦或者是驷王就是要用这种高昂的气势给前线的将士们鼓舞士气。
驷王年纪大了,来狩猎场气势就是为了压个阵,不打算亲自下场,一会要亲自下场的只有几位公子和留守皇城的武将,比如高鸣、李泓、景瑜等人。
高琰身子弱,骑不得马,往年甚至连到场不会到,今年竟然主动问驷王要了弓箭,眼瞅着是要下场的架势。
驷王自然乐意,只是高鸣的脸黑了黑。
其实徐奕的骑射也很不错,只是他不打算下场,便推脱了,跟驷王一起留在观猎区。
李泓今天穿的是一身黑色戎装,金色刺绣暗纹,骑在马背上,手中娴熟的勒着缰绳,看起来要多精神有多精神。
徐奕看着他眼里充斥着笑意。
“子奕啊。”驷王突然偏头对徐奕说:“听闻公子泓骑射具佳,寡人与你来赌一把,就赌公子泓与鸣儿谁猎得的猎物最多。”
“大王的大公子骁勇善战,泓儿还年轻——”徐奕看了一眼李泓,李泓也正侧身看着他,对他一扬下巴一挑眉,是个恣意不羁的神情,意思是“想不想应下这场比试随你心情,你要应下我就不会让你输”。
他原本不想应下这场比试,但这会突然就话音一转,笑道:“泓儿虽年轻,却也不惧,若是能与大皇子比试一场,不管输赢,都是泓儿的荣幸。”
驷王见徐奕应下,苍老的声音应了声“好”,然后挥了挥手,宣布狩猎正式开始。
猎场中每隔不远的距离就有一处侍卫点,负责供给弓箭,以及随时向驷王汇报猎场中各位公子们的成绩。
徐奕目送李泓的身影进入猎场,便随驷王坐了下来,让他不曾想到的是,他刚坐下,驷王便敬来了一杯酒。
“子奕是梁国人吧?”
开始徐奕被他这一敬,敬得还有点诧异,听他这话突然就明白了过来,驷王怕不是要拉拢。他没有端酒樽,而是拿起了茶盏,低低地在驷王杯肚处虚碰了下,不着痕迹地浅笑道:“父亲母亲确实是梁国人,但我从小在江州长大,对我来说,自然算是大半个熙国人。”
“这么说子奕骨子里还是梁国人的血脉,只是得了熙武王的赏识,这才扎根熙国。”驷王捭阖一生,自然知道怎么收服人心,丝毫不为徐奕的话所动,进而说道:“其实啊,这天下原本都是一家,哪里会分什么五国。今天你是熙国人,往前推千百年说不定你跟驷国人是一家。”
驷王看着徐奕,就像看个晚辈后生一样,笑道:“尤其是子奕这种到哪都无牵无挂的。”
他的话点到为止,意思徐奕都明白,无非就是说李泓身边不是个好出去,想要安身立命青史留名,不如跟着他。这招跟高鸣如出一辙,只不过比高鸣的说话方式高明多了。
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徐奕心里好笑,怎么一个个的都这么不看好他与李泓的情意,就认定他会为了权势名声而易主吗?他韶文君在五国中到底是个怎么个墙头草的形象?
“驷王说的对。”徐奕垂眸笑道:“乱世之中,谋臣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辅佐一位君王成就大业,有人出山之前就已经看出来天下大势,会选择实力强横的君王辅佐;但也有人偏偏反其道而行,就要挑一位落魄皇子辅佐,敢问驷王,这人是傻吗?”
徐奕又把球踢给了驷王,驷王一愣,旋即笑道:“那当然不是傻,既然落魄皇子能被谋士选中,必定有他的过人之处。”
“是了。”徐奕看向远处的饿猎场,像是通过密林看到了某个人,说道:“泓儿聪明,果决,有胆识,最重要的是他心怀良善,胸中有丘壑,眼里有黎民……”
这话不止说给驷王听,也是他对李泓的评价。但仔细想想,他心甘情愿留下李泓身边,真的只有这些原因吗?除了武王托孤的遗命,除了报答梁贵妃的恩情……就再也没有其他的了?
假如把这些附加条件都去掉,甚至把李泓的那些优点都抛开,他还会辅佐一个一无是处的人吗?会选择转身离开吗?
就是这么一想,徐奕就觉得心口疼,自己离开了的话泓儿要怎么办?他心里某个角落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就算李泓什么都没有,是个民间平凡人,他也愿意一直守在他身边。
他甚至还有些隐隐的期许。
就在这时,前来禀报战绩的侍卫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禀大王,一炷香了,大皇子猎得一只雄鹿,熙国公子泓猎得一只香獐子,和两只鹄。”
驷王回过头,笑眯眯地对徐奕说:“这个季节的雄鹿极其难训,公子泓虽然猎的多,但按我们驷国的规矩,这头一柱香内,可是鸣儿胜。”
徐奕但笑不说话,李泓的骑射本领他是领教过的,除非李泓倒霉没看见猎物,否则不会只有这么点成绩的。
果然,那侍卫犹豫了一下,又说道:“只是……只是大皇子的雄鹿是在景公子的帮助下射死的,而公子泓的一对鹄,是一箭穿四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