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府的路,霍延之早已烂熟于心,驾轻就熟地进了鸿雁居。
华平乐在临窗制图,书案上摆得乱七八糟全是书。
九方凤对她说,他还想要一份大萧、一份福广、一份西北的堪舆图。
她这段日子都在查阅典籍,力图将舆图画得更加精确细致。
见他半夜而来,以为又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十分紧张地放下笔,叫了声王爷。
霍延之见她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就觉得心头发软,袖中的名单也隐隐发起烫来。
他莫名有些心虚,却又矛盾地在面对华平乐时前所未有地理直气壮,勉强沉住气,将九方凤的说辞复述了一遍,问道,“你此去落华山是要取山里的东西?”
华平乐自不会瞒他,点了点头,惊疑不定问道,“九方军师真的会观星看天象?”
她的打算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包括霍延之。
九方凤却是一语中的,到底是他真的能未卜先知,还只是聪敏敏锐,异于常人?
“应是会一些,但不一定准”。
华平乐顿时就紧张了,“那会不会有其他人会?比如那个左天师?”
霍延之诚实摇头,想想道,“你若是担心,可以邀请左琼楼一起去”。
华平乐连连点头,“对对,九方军师说得对。
就算我这次不去拿,往后推,能看出来的人还是能看出来。
不如多带些人,分散注意力!总不能就不去了”。
她说完心神不宁地在屋子里来回转了起来,她从一开始就觉得那个左天师看她的眼神不对。
当时还抱着对方是个神棍的想法,不太在意,现在见着了九方凤的本事,不免就添了几分忌惮。
左家窥天卜算之术闻名天下,肯定还是有几分能耐的!
她转了一会才发现霍延之立在原地,抿着唇看着她,有点不高兴的意思,不由问道,“怎么了?”
霍延之默了默,才控诉道,“说请左琼楼的是我,不是九方凤”。
华平乐,“……”
她的福哥儿是不是有点愣?
华平乐失笑,敷衍哄道,“是你说的,我一时口误,口误”。
“你还敷衍我!”
华平乐,“……”
霍延之上前俯身搂住她,将下巴搭在她肩膀上,闷声开口,“你觉得我没有九方军师聪明”。
华平乐,“……”
你没有九方凤聪明,那不是明摆着的事吗?需要我觉得?
华平乐的沉默,显然被他当做了默认,霍延之的声音更闷了,“那九方军师说要你嫁给我,与我一起离开京城,你听不听他的话?”
华平乐伸手抚了抚他的后背,无声吐了口气。
霍延之再次开口,“我要娶你,你嫁给我!”
他说着像是怕被拒绝般,快速接道,“九方军师说上次宁河去探皇帝的口风,皇帝不许我成亲。
这次宁河再去,皇帝的口风却松了,正是好时机,错过,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华平乐感觉到他浑身肌肉都绷紧了,也听到了他沉闷的声音中掩不住的紧张与期待。
不知怎的,华平乐就想起了她离宫出嫁前,他牵着她的衣袖,一声声叫着阿鱼,不许她离开的模样。
只觉一颗心,酸得无以复加,却也软得一塌糊涂。
他只怕还不知道娶妻到底意味着什么吧?
只本能地想要用这种曾经让她远离他的方法,让她永远地留在自己身边。
“好啊!”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
随着这声“好啊”,她心中似乎有什么一直悬在半空的重担轻飘飘落了下来。
既然他想娶她,她嫁给他又何妨?
别说她已不是那个一手将他养大的霍瑛,就算是,只要是他想要的,她总是要叫他得偿心愿。
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她的福哥儿开心展颜更重要?
以前倒是她一叶障目,分不清主次轻重了。
随着她心中重担的落下,她微僵的身体也软了下来,动了动肩膀。
霍延之立即收回了下巴,她十分自然地偎进了他怀里,双手搂住他的腰。
一如多年前,他也曾这般亲昵又依赖地依偎着她。
“这样的事,定要一击必中,我记得明天是有大朝的,你一会就去寻洛太傅,让他为你请命。
只要洛太傅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出来,皇帝定然不会在明面上拒绝,最多暗地里做些小动作,一落到明处,事情就好办多了”。
她说完许久不见霍延之应声,伸手去推,想要离开他的怀抱。
霍延之猛地收紧胳膊,如梦初醒般恍然问道,“阿鱼,你刚刚说什么?
我刚刚,好像睡着了,在做梦,没听真切”。
华平乐想抬头去看他,却被他抬手一按,整个儿地按在他怀里。
华平乐又好气又好笑,“说这样的事,你也能睡着了,可见是全不上心,那就——”
“算了”二字尚未吐出来,霍延之忙忙大声打断她,“不是不是!我没睡着!我听清楚了的!去找洛太傅!我听清楚了!”
华平乐就又感觉到了刚刚那种软软的酸涩,安抚抚了抚他后背,“不早了,快去吧,别扰了洛太傅休息”。
霍延之抱着她的胳膊又紧了紧,低头在她额头落下一个极轻极快的吻,他的语气却郑重又慎重,“阿鱼,我会对你好,生生世世”。
华平乐想说,“小孩儿就开始说什么生生世世了,”又咽了下去,抬手抚了抚他的脸,“我知道,快去吧,不要太晚睡”。
霍延之却又将她紧紧搂进了怀里,在她发顶亲了亲,才放开她,原样从窗户钻了出去,却又立在窗外恋恋开口道,“酒酒,你以后睡觉记得关窗户”。
华平乐,“……你不是在院墙上埋了铁蒺藜么?不管用?”
涉及到他的办事能力,霍延之立即道,“管用”。
华平乐挑眉,“噢,管用,那你是怎么进来的?”
霍延之,“……”
华平乐凑近,伸出头故意往他脚上看,“还是说,王爷你其实被铁蒺藜扎中了脚,只是强忍着不敢让我看出来?”
霍延之,“……”
哑口无言的霍延之忽地冷不丁在她脸颊捏了一把,又迅速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华平乐抬手碰了碰脸颊尚余的温度,摇头叹气,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动手动脚的。
这要不是她,早被当登徒子打出去了……
……
……
月色幽微,苏羡予一袭比月色还要素淡的道袍映衬着灿烂绽放的樱花,飘飘欲仙,单膝跪在他面前的侍卫却连看一眼都不敢。
主子这般不说话,也不让他退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良久,苏羡予的声音淡淡传来,“准备一下,送我去洛府”。
半夜三更去洛府!
还是紧跟着福广王之后去!
今天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跟洛太傅又有什么关系?
侍卫一肚子的疑问,却根本不敢问出口,恭声应下。
洛太傅刚送走霍延之,还未歇下,听说苏羡予也来了,吃了一惊,忙命人请进来,焦声问道,“是出什么事了?”
王爷的亲事虽然麻烦,但总不至于叫羡予大晚上的跑上这一趟。
苏羡予不答反问,“刚刚福广王是为与华二姑娘的亲事,来请老师出手?”
先去华府,再来洛府,除了为亲事,他想不到还有什么值得霍延之大晚上的两头奔波的。
果然,洛太傅点了点头。
苏羡予默了默,俯身跪了下去,“学生心慕华二姑娘,不敢请老师相帮,只求老师袖手旁观”。
洛太傅一时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苏羡予沉默跪伏于地,这却是默认了。
洛太傅却兀自不敢相信,“华二姑娘六年前就许给了福广王!你这觊觎他人之妻,还叫我与你沆瀣一气!”
“求老师成全!”
洛太傅又气又急,“十六年前,你为了个霍瑛,差点送掉了性命。
如今为了个华二姑娘,你竟是连最基本的礼义廉耻都忘了吗?”
苏羡予浑身一颤,声音却坚定有力,“情难自禁,请老师成全!”
洛太傅气得腾地站了起来,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苏羡予安静跪着,态度恭敬却坚决。
“你给我跪在这,好生反省!”
洛太傅拂袖而去,苏羡予默然不动,似已伤心得无法动弹,半晌才终于聚齐了力气,挤出一个惨淡至极的笑来。
他不是觊觎他人之妻,他不是忘了最基本的礼义廉耻,他只是,只是想要她,而她又总是顶着他人未婚妻的身份……
第二天,天还未亮,洛太傅就起床更衣。
洛老夫人觉轻,被他吵醒了就也起来了,伺候他整理官服,奇怪问道,“这是又出什么事了?”
洛太傅已有多年不曾上朝,偶尔去一次,定是因为有大事发生了。
她晚上睡得早,根本不知道霍延之和苏羡予相继来访的事。
洛太傅没打算瞒她,答道,“昨儿福广王来寻我,说想成亲了,请我帮一把”。
洛老夫人连连点头,“该当的该当的,可怜那孩子无依无靠的。
要是太皇太后还在,亲事又岂会蹉跎到现在,还求到了外人身上”。
“这样的话,跟我说说就算了,到外面可不能乱说”。
洛老夫人就瞪了他一眼,“我就是那么不知轻重的?”
洛太傅苦笑,洛老夫人见他神色不对,疑惑问道,“莫非,福广王的亲事,还有曲折?”
洛太傅安抚拍拍她的手,长长一叹,“你别管了,我自有道理”。
洛老夫人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为他披上一件披风,“早间寒凉,多穿点”。
洛太傅又拍了拍她的手,出门而去。
外书房中,苏羡予还跪着,晨曦中,他毫无瑕疵的脸几乎和他所着素裳一个颜色,一双浅色的眼瞳却亮如晨星。
洛太傅无声吐了口浊气,他果然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不撞南墙不回头!
“想通了没有?”
苏羡予缓缓动了动眼珠,洛太傅不等他回答,又开口道,“你当初为霍瑛几次三番生死一线,可曾想到今日会为另一个女子跪在此处?”
苏羡予沉默,洛太傅语重心长,“羡予,你之才干尚在我当年之上,如遇明君,当可为传世之名相。
男儿志在四方,怎可屡次三番为儿女私情所困?”
“实心不由己,”苏羡予声音嘶哑,“请老师恕罪”。
洛太傅仿佛没听到他的话,顾自说道,“太皇太后临崩前,尚牵着福广王的手,殷殷叮嘱,娶妻生子,离京就国。
不说其他,单说太皇太后于你有恩,霍家于你有恩,你又怎能起与福广王相争之心?”
“其他,我绝不会与福广王相争,只,酒酒——”
苏羡予惨然一笑,“只除了酒酒,老师,只有酒酒不行”。
洛太傅沉沉盯向他,“阿鱼生前最疼的就是福广王,你就不怕阿鱼在地下也不得安宁?”
苏羡予闭了闭眼,俯身长拜,“老师恕罪,学生告退”。
他跪了一夜,撑着地板,半天才站了起来,又朝洛太傅俯身长揖,一瘸一拐地出了门。
竟是连阿鱼也不能叫他改口!
洛太傅沉默看着他艰难的动作,沉默看着他消失在晨光中,再一次确定,他根本不是来求他不要插手的!
他只是来告诉他,他喜欢上了福广王的未婚妻,不管他这个恩师同不同意,他都会动手去抢!
他这个徒弟向来感情淡漠,万事万物都不入眼,但一旦看中了什么,就是头撞南墙也绝不会回头……
……
……
大萧惯例,三日一小朝,七日一大朝,政和帝十分勤勉,从不会无故缺朝。
今天,他刚进金銮殿,就发现和往日一般安静的大殿中弥漫着一种古怪又暗流涌动的气氛。
他尚未弄明白是什么,年鱼就近前低声禀告道,“皇上,今天洛太傅和福广王都来上朝了”。
政和帝心头猛跳,洛太傅就不说了,霍延之回京之后在兵部领了个闲职,从来没在朝堂中出现过,这乍一现身,绝对不怀好意!
太监悠远的唱礼声响起,又徐徐落下。
往日这个时候,朝堂上定然有人出列禀事,今日却是奇异地保持着一致的沉默。
政和帝想要说话,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一时竟是发不出声音来。
正恼怒间,年鱼不阴不阳的调子响起,“诸位大人若无事禀报,就退朝了,不要耽误皇上时间”。
果然还是年鱼儿得用!
政和帝心头微松,紧绷的表情也松快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