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幽兰院,刘叔还是拉住了顾清歌:“郡主,到底发生了何事?老爷回来的时候,面色……不太好。”
“没事儿,刘叔放心,我会和阿爹好好说的。”
“郡主,有什么心结,一定要和老爷好好解释。”刘叔语重心长,看着书房方向叹息,“自从那人离开后,也就郡主回来这段时间,是老爷最开心轻松的一段时光了。”
“那人?谁?阿月吗?”,顾清歌起了八卦之心,从刘叔说的话中分析出那么点儿信息,“难道她是阿爹心上人?”
“一位故人,是老爷知己。”
刘叔言尽于此,嘴巴便像上了锁般,再也撬不出半句话,走到书房门口停下,示意顾清歌独自进去。
熟悉的檀香味,炉里的木炭发出红色的火信儿,围帘全部放下,隔着翠玉屏风,顾清歌看见顾平霄的影子轮廓。
伏案读书的姿势,明明与往常一样,可她莫名感觉到不同以往的肃然和疏离。
她意识到,面前这位是当朝太宰,已经没有她阿爹的身份了。
还没开口解释,就听对方短促的呵斥:“跪下!”
极具压迫的吩咐,等顾清歌反应过来,身体先于意志,她已经跪在地上。很想解释,可不知如何称呼对方,又因占用对方女儿身体和名头白吃白喝心中有愧,只能低头沉默。
听见烛火噼啪的声音,越发难以开口。
怎么说呢?
说占用了这具身体,对方会不会以为是借尸还魂?
许久,还是顾平霄率先开口:“你就没什么话告诉我?”
“我……”
不知从何讲起,正发愁时,又听顾平霄说。
“自你回来开始,便改变了很多以前的习惯和爱好,康平说你失忆了,我信,所以并未追究。可刚刚我问过李璆,他说你的画线条流畅颜色布局绝非几日之功,至少十几年苦练。……你自幼养在汾州,我虽不在你身边教导,可也听过一二事情,知道你从小最不喜的便是书画,所以今日满朝对我道贺之时,我心中只有一个疑问——你,到底是谁?”
顾平霄捏着毛笔,透过屏风看着跪在地上的那女孩,手背青筋暴起。
心中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
自古世家喜好圈养死士,还爱培养影子。所谓影子,就是找与家主后代容貌相似的孩子,从小倾心培养一模一样的言行,为得就是万一以后发生意外,可李代桃僵,或者遇到危机,能有一个替代的弃子。
他已经确定面前的女子并非他的血肉,所以,真正的顾清歌很可能在汾州养病的时候已经死了,面前这位就是老太爷和康平暗中培养的替代品。
所以康平的那些话,还有派杀手伤害面前这孩子的行为,就一切说得通了。
可出尔反尔,他们此举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你究竟是谁?替代顾清歌的身份是何目的?”
顾清歌被顾平霄如此诘问,已经慌了神。
双手无措抓着膝盖,虽然身旁就放着取暖的火盆,后背冷汗却一茬一茬的冒。
罢了,管他的……
实话实说吧。
深呼吸定了定心神,顾清歌站起身,虽然初始不稳,却还是定住了身形,以平等的姿态看向与她一屏风之隔的那人。
“顾太宰,其实我本名就叫顾清歌,不过我来自另一个世界,我在那个世界生活的好好地,谁知一道雷把我劈到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睁眼就发现自己小了几岁,而且还被一帮人围着我称呼我小姐。不管我说什么她们根本不信,还把我关起来,逼着我学这学那……我也试图逃跑过,但根本找不到机会,直到被封为郡主来镐京……”
顾清歌一口气说完,看着屏风上的影子,小心翼翼地问:“太宰,我说的这些事,您相信吗?”
不等顾平霄回答,她再次说出自己的担心:“您会把我当怪物吗?或者……认为我是个疯子。”
这是顾清歌最担心的一点,毕竟在汾州一直被人当做发癔症,她可不觉得面前这位会那么轻易的接受。
“不会。”
顾平霄已经平静了,而且从顾清歌的话中,他推出对方并不是影子。
也对,对方入京后一系列的举止都出乎意外,不像顾清歌原来的性格,也没有受影子教导的习气,不然康平也不会着急解决这孩子。
既然如此,说明这孩子是无辜牵扯进来的。
“清歌,不管知不知情,你已经成为顾老爷和康平计划中的一环,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计划,但可以预见的是……”,顾平霄起身,越过屏风走到顾清歌身前,和她站在一处,却也保持了一步距离,“全身而退很难。”
“这……”,光是想起康平公主,顾清歌就如芒在背,顿时慌张又迷茫,“我……我只是想回家,太宰大人,要不你让我离开镐京,好不好?”
“我尽量让你脱身,前提是你真的毫不知情。”
得到顾平霄的保证,顾清歌定了定心,于是乎把她来到这个世界以后遇到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包括遇到阑亭绪发生的事,直到日落月升才讲完。
顾平霄坐在正中画雕椅上,按着鼻梁,又追问了几处细节,发现顾清歌回答的并无纰漏,严丝合缝。
唯一奇怪的,是对方笃定她只是魂魄穿到这具身体了。
也就是说,这具身体还是原来的顾清歌,不过内里是新来的顾清歌。
可是……
康平不止派了一次杀手,在对方回镐京前,已经有一拨人出手了,如果不是这孩子阴差阳错遇到凉州王世子,恐怕早就是一具尸体了。
但是他了解康平,依照对方的性格,如果是顾清歌本人的身体,绝不会下此杀手。
还有疑点。
直觉老太爷知晓此事,看来答案只能在汾州找。
目前只能推出这个结论,思绪中断,顾平霄看向坐在右侧的顾清歌。
太像了……容貌别无二致。
怪不得会被选中。
不过还有一事需要确认。
示意顾清歌走到自己身旁,不止语气和缓几分,连表情也柔和起来:“孩子,你说你来自另一个世界,那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嗯啊?”
没想到对方会问这个,顾清歌颇感意外,仔细想了想,道:“我在的那个世界,可比这儿好多了。早就实现了大一统,没有战争,男女平等,每个小孩皆可接受义务…也就是免费的教育,每个市…就是你们说的县,都有好几所学校,培养高级人才的大学全国好几百家……”
顾平霄看着顾清歌,瞳孔震动。
这些描述,若常人听来,定是滑天下之大稽的异想天开,可这些事……这些事是他第二次听了。
原来……那人没骗他。
彼时还在战乱,那人作为他门下的谋士,经常口出狂言。
数年的朝夕相处,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他早已习以为常,可跟随着天子南征北战,时日渐长,他幕下之宾多了些,渐渐听到些传言。
有人说那人是妖孽,要他赶人走。
酒后,他仗着醉意,问对方从何而来,究竟是何身份。
“我呀,来自另一世界,叫做华夏,各国都靠核震慑活着,就是一种让天上地下寸草不生的武器,所以大国之间绝无热战。你相信吗?我们现在苦攻的儋州城,只要朝里面发射一个叫原子弹的东西,就能夷平此地。”
“噗,天方夜谭。”
“不信?”那人夺去他的酒壶,言辞挑逗,可并无轻浮,“小美人儿,你在我们哪儿啊,根本就不用这么辛苦的奔波,光是靠你这张脸都能日入斗金。”
当时这话让他生气极了:“你把我当什么了?以色侍人吗!”
“气了?唉,别走啊,我错了行不行?好啦,我错了……阿霄,等等我,我再给你说说我老家的事呗……”
“你那都是骗人的。”
“我发誓,我徐林安此生,对你绝无欺骗。”
“傻子才信……”
“那你就是小傻子。”
“……”
顾平霄捂住自己的头,那些记忆从来没想今日这般,毫不受控的涌入脑海。
后来在赣州,徐林安离开的前一晚找他喝酒。
时逢天子攻打镐京,正是繁忙时,一时忘记有约,回去时只见对方醉成一滩烂泥。
“小美人儿,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徐林安抱住他的肩膀,声音压得极低,“其实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他当时以为对方胡言乱语,并不在意。
以为这只是对方又一个玩笑话,军鼓响起,他准备起身离开,却被人抓住手。
“顾平霄,我早就找到回去的方法了,可……唉,你啊,也娶妻生子了,以后做事呢,可得三思后行……对了,”,忽然被人懒腰抱住,他当时抬手想推开对方,可不知为何,闻到对方发香后又不想拒绝,鬼使神差般揽过那人胳膊,中心不稳歪倒在榻上。
“顾平霄,我还有一个秘密,你要不要听。”
“……什么秘密。”
“顾平霄…顾平霄……”,徐林安高声唤了几声他的名字,接着哈哈笑出声,“不告诉你,嘿嘿。”
“又戏弄我?”
生气对方不把话说清楚,可不管接下去再这么追问,回答他的都只有沉睡的呼噜声。
他当时只觉得这人酒后失态,并未察觉言语中的告别之意。
第二日他醒来,那人便离开了。
之后不管怎么找,再也没有对方的下落,他想着是因为对方躲着他,毕竟以那人的才智计谋,不愿意见他,肯定不会暴露任何行踪。
只是不甘心,他甚至差点辞去官职去找这人,可终究因为种种原因作罢。
他也想过,或许那人早死在了战乱中,所以才会了无音讯。
如今听顾清歌如此说,看来对方是真的离开了,回到了他口中的世界。
呵……
几天前,他竟还以为,去益州能找到人。
康平骗了他,和父亲一样骗了他。
从此以后,千年万岁,天上地下,他与那人再也无法相见了……
“太宰,你怎么了?!”
听见顾清歌的惊呼声,顾平霄抬眼,视野却一片模糊,连对方模样都已经看不清,胸痹心痛下,他克制不住自己,不断的吸气,头痛欲裂,手也无法抬起。
其实很多个日夜,他就是如此过的。
徐林安…徐林安……
只要想到这个名字就心痛难捱,却不能表露分毫。
今日这具身体,是把往日他的压抑克制全都抛在脑后,让他真切的感受一次生不如死吗?
他要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