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亭绪来时,见画铺已经关门,准备离开去义善堂找人时,听见一声极其微小的喊声。
“阑亭绪…”
望向二层阁楼,从半掩窗户中,看见偷偷朝他挥手的顾清歌。
做了回翻墙君子,得知顾清歌的打算,阑亭绪没多说什么,服从对方安排,暗自收好新拿的银票。
因为不想送顾清歌已经有的东西,那双鞋被他留在据点茶室暗格。
他来画铺时,除了一把剑,是两手空空。
“兰亭序,你就乖乖睡这儿,我呢,在旁边抄书,先这样支撑一晚,等明天拿到钱就好了。”
顾清歌铺开褥子,把被子朝阑亭绪方向一丢,转身回到桌案,继续抄那本书。
窗户开了半扇,一阵风吹来,屋内悬挂的画卷发出沙沙声。
阑亭绪走到顾清歌身后,拿起已誊抄好的书册翻看。
他不懂书法,却也认出这字体少有。
可是,大楚名门贵女们,不都是练习簪花小楷么?
顾清歌与她们,太不一样了。
这人举止毫不避讳,性格大方活泼,率真可爱,喜怒哀乐全挂在脸上。
时不时冒出奇怪的言语,可静心想想,竟也有几分道理。
真是越接触,越有趣。
阑亭绪放下书册,视线落在对方脸上,这还是他第一次认真打量顾清歌的容貌。
意外发现,这丫头竟长着一双桃花眼。
夕阳笼照着,不知是不是自己花了眼,他竟觉得此刻的顾清歌,安安静静的模样,有些像画中人。
不真实。
看得过于入神,见顾清歌耳边头发凌乱,阑亭绪下意识伸手,想帮忙理好。
还未触及,就被顾清歌发现动作。
“干嘛?!”
阑亭绪回过神,唰的收回手,眼神躲避,胡诌:“有虫子。”
顾清歌闻言,毫不犹豫拍了自己一巴掌,低头看了看干净的手掌,纳闷:“没打中,难道飞走了?”
“……”
阑亭绪回答不来,转身回到地铺坐下,随手拿了本书翻看。
天色渐黑,顾清歌关上窗户,点燃蜡烛,继续抄。
从未如此勤奋过,一边抄一边感叹:“记得上次抄书,还是老爹教我画画时见我不专心,气地罚我来着。没想到啊,现在我竟然靠这挣钱了。看来老人家说的没错,吃过的苦都会变成福报……”
阑亭绪默默听着。
顾清歌的父亲,当朝太宰,也是一段传奇。
只不过,顾太宰好像不擅画作。
难道他记错了?
阑亭绪合上书,抬眸望向顾清歌,默默听对方喋喋不休。
“阑亭绪,你也别怪我多嘴,你现在干的那事根本不能长久,根据我的经验,江湖杀手,尤其是非主角的,没一个有好下场,绝对会变成以死亡推进情节的工具人。”
阑亭绪眼神柔和,淡化了不少他长相的攻击性,笑着问顾清歌:“你在担心我?”
“算是吧,但是呢,更多的是对误入歧途少年的不忍。”
顾清歌放下毛笔,吹了吹抄好的字,放在一旁小心压上木枕,这才抬头对上阑亭绪视线。
“你还年轻,用我们哪儿的话说,还有改造的可能。抓紧时间学门技术,像算账、厨师、木工什么的,要实在舍不得一身功夫,可以去当护卫啊,总比你现在打打杀杀,东躲西藏的有前途。”
顾清歌说完很是感叹,万万没想到,她也有如此伟光正的一面。
阑亭绪走到顾清歌对面,拿起墨条缓缓研磨:“可白日你不是说,都是劳动谋生,谁也别嫌弃谁吗?”
“那可不一样。”顾清歌一本正经,拿起笔沾了沾墨汁,很认真对上阑亭绪视线,“人家唱歌跳舞在我们那儿是艺术工作者,你这职业在我们那儿,就是扫黑除恶的对象,要蹲监狱的。”
说完,见阑亭绪低头浅笑,一幅完全没听进去的模样,顾清歌挥手表示放弃,嘟囔:“行叭,算我多管闲事……自保都难,我操这心干什么。”
说到最后,还觉得一丝委屈。
明明是为对方好,可这人完全不领情。
又想到这本书中,最悲催的情节都是她经历,一时间又难受起来。
真羡慕面前这位路人甲。
送她回镐京后,就能自由自在游走江湖。
不像她,不管进京后故事会不会展开,只怕从那一刻开始,就要开始提心吊胆的生活了。
现在这般心无所束的日子,怕是过一天少一天。
也不知能不能改变情节。
顾清歌越想越忧,心中渐渐烦闷,最后把笔一搁,托腮望着挂画发呆。
她好想回家。
哪怕被父亲罚抄再多的书,被母亲唠叨数落再多遍,她都不会觉得烦了。
可究竟什么时候,要怎么做,才能回家呢?
阑亭绪见顾清歌心绪不宁,也不知对方为什么事发愁,想了又想,拿起毛笔写下自己名字,决定试探一番。
只要看见名字,对方就算没记起他,也该联想起凉州阑家。
“这是我的名字。”
顾清歌兴致缺缺伸个懒腰,这才低头。
阑亭绪?
竟然不是兰亭序?
原来是个乌龙,顾清歌被这事逗乐。
“哈哈哈,原来是这个阑亭绪啊,我一直以为是王羲之的那个呢。”
说着,她在阑亭绪后面写下自己的名字。
“呐,顾清歌,这是我的名字。”
想了又想,顾清歌又在后面加了个‘阿七’。
“这是小名,我家人都这么叫我,你也这样喊吧,比顾清歌亲切些。”
实话实说,现在提到‘顾清歌’,她总觉得是在说那本虐文女主,而不是她。
阑亭绪一直观察顾清歌的反应,确信对方对‘阑’这个字毫无感触。
奇怪……
凉州阑家,不说在整个大楚赫赫有名,但在镐京名门贵族中,是绝对无人不晓。
怎么会毫无反应呢?
阑亭绪垂眸看着纸上的名字,不知为何,总觉得像是三个人的排列。
而且听顾清歌的语气,她好像不喜别人称呼她本名。
意识到这点,阑亭绪视线落在‘阿七’上。
不是簪花小楷,也不是她今日写的书体,而是普通的行楷,倒像她自己本身的字迹。
而且连笔处比‘顾清歌’处理的更自在有余。
阑亭绪收起那张纸,望向再次认真誊抄的顾清歌,“好,那我以后,便唤你阿七。”
顾清歌头也不抬:“好呀,木问题。”
又抄了十数张,实在扛不住,连睁开眼皮都费劲。
顾清歌吹熄蜡烛,准备趴桌子上眯会儿,头刚碰胳膊,就听阑亭绪说:“被褥给你留着,来睡吧。”
顾清歌再三确定:“你不用?”
“嗯,不用。”
阑亭绪枕着双臂,言简意赅。
打燕人时,他卧过冰面,埋过砂砾,现在躺木地板上,算是条件好了。
顾清歌也不扭捏推脱,直接起身,卧在褥子上盖被躺下。
快入睡前,忽然听见身旁人喊她。
“阿七……”
“嗯?”
顾清歌应的含含糊糊,她实在太困了。
“我母亲是个胡姬,她幼时也是跳舞谋生……虽然不曾听她提过,但我知道她肯定经历过不少今日这事。”
今日这事?顾清歌意识昏昏沉沉,脑袋转了几个圈,才想到对方是说她给卖唱女解围的那事。
“阿七,你知道吗?我看见你就会想,若是当年她受委屈欺辱时,也有你这样的人挺身而出,就好了。”
“若是如此,她应该不会一直耿耿于怀,抑郁而终了。”
听阑亭绪说完,顾清歌不知这话该怎么接。
节哀?
抱歉?
感觉都好奇怪。
不过呢,倒是明白为何他对卖艺如此敏感了。
胡姬,听教她的老头说过,也就比沦入风尘的女子好些,下九流之一。
因为是胡人,又比普通卖艺女子地位低上几分。
脑海中浮现一个异族弱女子拉扯孩子,辛苦讨生活的画面,顾清歌心疼起阑亭绪,怪不得年纪轻轻就误入歧途,竟是被生存所逼。
她伸手轻轻拍了拍对方胳膊安抚:“那你从小肯定受了许多苦。”
受苦?
阑亭绪不明白顾清歌怎么得出的结论,半晌反应过来,对方不知他是凉州王世子,以为他是胡姬之子,所有才有此推断。
他实事求是:“也没……”
“要不……你跟我回家,当我护卫吧。”
顾清歌自以为想到了绝好的办法,转身看着阑亭绪,迫不及待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看不起你的!”
阑亭绪被逗笑,觉得这丫头想法挺有趣。
面对顾清歌期待目光,他很难直接拒绝:“我考虑下。”
不一会儿,又听顾清歌强调:“但是,你得先找到那位给你魔方挂坠的人,你放心,在这期间月钱照发。”
阑亭绪无奈,小丫头计划的还挺周全。
“……好。”
次日下午,顾清歌终于抄完一半,从薛江寒哪儿领了部分工钱。
这次她长了记性,准备先把这几日的房间定下,免得身无分文时又得睡地板。
离开前顺口问薛先生,郾城最好的客栈是哪家。
得知是锦里客栈,心道这客栈名真是别致,锦里音同锦鲤,住着说不定会有好运。
唉,原文作者怎么不写锦鲤文呢。
她也想过不劳而获,好运从天而降的日子。
想起今早阑亭绪离开时,说会在画铺关门前回来找她。
便又交代薛先生,比划着阑亭绪的身高,说要是有个异域长相的男子找她,就说她去了锦里客栈,让人直接去那儿。
交代好一切后,她才满心欢喜朝客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