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在1935年7月26日致罗隆基信中,曾经把蔡元培既自我健全又与人为善、既挺身负责又兼容并包的不居功、不恋权的精神境界,与当时掌握最高权力的蒋介石进行比较:
“依我的观察,蒋先生是一个天才,气度也很广阔,但微嫌近于细碎,终不能‘小事糊涂’。我与蔡孑民先生共事多年,觉得蔡先生有一种长处,可以补蒋先生之不足。蔡先生能充分信用他手下的人,每委人一事,他即付以全权,不再过问,遇有困难时,他却挺身负其全责,若有成功,他每啧啧归功于主任的人,然而外人每归功于他老人家。因此,人每乐为之用,又乐为尽力。迹近于无为,而实则尽人之才,此是做领袖的绝大本领。”
在蔡元培身上,固然有理想主义的色彩,但他确实又是一个实干家。什么事情,一旦他认定是必须做的事,就会百折不挠的坚持。
美国学者魏定熙特别注意到蔡元培支持创办《北京大学日刊》的意义。《北京大学日刊》定期报道关于评议会和教职工会议的情况,使校方负责的内部事务公开化,从而取得了学生的信任。
顾颉刚回忆说:“如果学生们的建议有助于学校的进步,而且这些建议又是可行的话,那么它们将登载在《北京大学日刊》上,这将是促成校方把这些建议付诸于实施。这样,学生与学校之间就不再有距离感,而且,长期以来他们所深恶痛绝的校方的官僚习气将不复存在。这是一个利用舆论的力量进行监督的典型例子。这样的做法,对于一般的领导人来说,无疑是自找麻烦。而对于蔡元培先生而言,则是‘泰山不让寸土,乃成其大’。”
有人说蔡元培先生既不幸又很幸运。说蔡先生幸运,是因为他在新旧政权交接的空档里出任北大校长,可谓把握了千钧一发的时机。蔡元培先生虽没能够建构起一整套制度平台,仅仅依靠自己的人格平台支撑北大的发展,这同样是一种“中国特色”。他凭借的是他自己的声望和社会舆论的力量。
说蔡先生不幸,是因为环顾世界各大名校,没有哪位校长对他所供职的大学产生过如此深刻的影响,也没有哪所大学像北大一样如此深刻地依赖一位校长。校以人名,这本身并非正常的情况。正常的情况是应当创设一套完整的制度,让它在创始人离开之后依然能够按部就班地运转。但是,中国的环境没有为蔡元培提供这么一个条件。北大离不开蔡元培,是蔡元培的骄傲,也是北大的悲哀。
或许,正是“没能够建构起一整套制度平台”,蔡元培人格的魅力才如此重要。
有人说,要真正研究五四运动之后中国的思想史、政治史、教育史、史学史,有一个人是绝对不能避开的,因为他实在太重要,他是那个时代的先锋,是高举大旗冲锋陷阵的勇士,是举足轻重的大师,这个人就是傅斯年。
傅斯年是胡适的高足,又是终生的朋友。虽然傅的影响没有他的老师胡适大,但他却是一个让胡先生佩服到五体投地的人物。胡适一生,在许多领域里都有开创性贡献,道德文章,天下闻名,眼界自然很高,他不会轻易去赞美一个人。
然而,对于傅斯年胡适却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适之先生说:他是“人间一个最稀有的天才。他的记忆力最强,理解力也最强。他能做最细密的绣花针工夫,他又有最大胆的大刀阔斧本领。他是最能做学问的学人,同时他又是最能办事、最有组织才干的天生领袖人物。他的情感是最有热力,往往带有爆炸性的;同时,他又是最温柔、最富于理智、最有条理的一个可爱可亲的人。这都是人世最难得合并在一个人身上的才性,而我们的孟真确能一身兼有这些最难兼有的品性与才能。”
被胡适誉为一个最稀有的天才的傅斯年,有一篇短文纪念他的恩师蔡元培,现节录如下:
“凡认识蔡先生的,总知道蔡先生宽以容众,受教久的,更知道蔡先生的脾气,不特不严责人,并且不滥奖人,不像有一种人的脾气,称扬则上天,贬责则入地。但少人知道,蔡先生有时也很严词责人。我以受师训备僚属有二十五年之长久,颇见到蔡先生气责人的事。他人的事我不敢说,说和我有关的。
“蔡先生到北大的第一年中,有一个同学,长成一副小官僚的面孔,又做些不满人意的事,于是同学某某在西斋(寄宿舍之一)壁上贴了一张“讨伐”的告示;两天之内,满墙上出了无穷的匿名文件,把这个同学骂了个‘不亦乐乎’。其中也有我的一件,因为我也极讨厌此人,而我的匿名揭帖之中,表面上都是替此君抱不平,深的语意,却是挖苦他。为同学们赏识,在其上浓圈密点,批评狼藉。这是一时学校中的大笑话。过了几天,蔡先生在一大会中演说,最后说到此事,大意是说:
“诸位在墙壁上攻击DD君的事,是不合做人的道理的。诸君对D君有不满,可以规劝,这是同学的友谊。若以为不可规劝,尽可对学校当局说。这才是正当的办法。至于匿名揭帖,受之者纵有过,也决不易改悔,而施之者则为丧失品性之开端。凡作此事者,以后都要痛改前非,否则这种行动,必是品性沉沦之渐。
“这一篇话,在我心中生了一个大摆动。我小时,有一位先生教我“正心”“诚意”“不欺暗室”,虽然《大学》念得滚熟,却与和尚念经一样,毫无知觉;受了此番教训,方才大彻大悟,从此做事,决不匿名,决不推自己责任。大家听蔡先生这一段话之后印象如何我不得知,但北大的匿名“壁报文学”从此减少,几至绝了迹。
“蔡先生第二次游德国时,大约是在民国十三年吧,那时候我也是在柏林。蔡先生到后,我们几个同学自告奋勇照料先生,凡在我的一份中,无事不办了一个稀糟。我自己自然觉得非常惭愧,但蔡先生从无一毫责备。有一次,一个同学给蔡先生一个电报,说是要从莱比锡来看蔡先生。这个同学出名的性情荒谬,一面痛骂,一面要钱,我以为他此行必是来要钱,而蔡先生正是穷得不得了,所以与三四同学主张去电谢绝他,以此意陈告先生。
“先生沉吟一下说:‘《论语》上有几句话,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你说他无聊,但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他能改了他的无聊吗?’
“于是我又知道读《论语》是要这样读的。
“北伐胜利之后,我们的兴致很高。有一天在先生家中吃饭,有几个同学都喝醉了酒,蔡先生喝的更多,不记得如何说起,说到后来我便肆口乱说了。我说:‘我们国家整理好了,不特要灭了日本小鬼,就是西洋鬼子,也要把他赶出苏伊士运河以西,自北冰洋至南冰洋,除印度、波斯、土耳其以外,都要郡县之。’蔡先生听到这里,不耐烦了,说:‘这除非你作大将。’蔡先生说时,声色俱厉,我的酒意也便醒了。
“此外如此类者尚多,或牵连他人,或言之太长,姑不提。即此三事,已足证先生贵人之态度是如何诚恳而严肃的,如何词近而旨远的。
“蔡先生之接物,有人以为滥,这全不是事实,是他在一种高深的理想上,与众不同。大凡中国人以及若干人,在法律之应用上,是先假定一个人有罪,除非证明其无罪;西洋近代之法律是先假定一人无罪,除非证明其有罪。蔡先生不特在法律上如此,一切待人接物,无不如此。他先假定一个人是善人,除非事实证明其不然。凡有人以一说进,先假定其意诚,其动机善,除非事实证明其相反。如此办法,自然要上当,但这正是《孟子》所谓“君子可以欺其方,难罔以非其道”了。
“若以为蔡先生能恕而不能严,便是大错了,蔡先生在大事上是丝毫不苟的。有人若做了他以为大不可之事,他虽不说,心中却完全当数。至于临艰危而不惧,有大难而不惑之处,直有古之大宗教家可比,虽然他是不重视宗教的。关于这一类的事,我只举一个远例。
“在五四前若干时,北京的空气,已为北大师生的作品动荡得很了。北洋政府很觉得不安,对蔡先生大施压力与恫吓,至于侦探之跟随,是极小的事了。有一天晚上,蔡先生在他当时的一个“谋客”家中谈起此事,还有一个谋客也在。当时蔡先生有此两谋客,专商量如何对付北洋政府的,其中的那个老谋客说了无穷的话,劝蔡先生解陈独秀先生之聘,并要约制胡适之先生一下,其理由无非是要保存机关,保存北方读书人,一类似是而非之谈。
“蔡先生一直不说一句话。直到他们说了几个钟头以后,蔡先生站起来说:‘这些事我都不怕,我忍辱至此,皆为学校,但忍辱是有止境的。北京大学一切的事,都在我蔡元培一人身上,与这些人毫不相干。’这话在现在听来或不感觉如何,但试想当年的情景,北京城中,只是些北洋军匪、安福贼徒、袁氏遗孽,具人形之识字者,寥寥可数,蔡先生一人在那里办北大,为国家种下读书爱国革命的种子,是何等大无畏的行事!
“蔡先生实在代表两种伟大的文化,一是中国传统圣贤之修养,一是法兰西革命中标揭自由平等博爱之理想。此两种伟大文化,具其一已难,兼备尤不可觏。先生殁后,此两种伟大文化在中国之寄象已亡矣!至于复古之论,欧化之谈,皆皮毛渣滓,不足论也。”
在民初的北京街头和北大校园里,辜鸿铭绝对是一大奇观,奇就奇在他一副前清遗老的滑稽形象,灰白小辫、瓜皮小帽和油光可鉴的长袍马褂,回头率达到了百分之百。更奇的是他的一套奇谈怪论,对西方文明鞭辟入里的批判,反倒让那些自以为是的洋人们引为高见;那些令人侧目而视的奇行,更令国人将其当作怪物。
其实,一个人之所以能成为一大奇观,是以他深厚的文化底蕴为基础的,只不过,他的文化底蕴却是以西学为主,而他在致力维护中国文化和中国精神方面却有失偏颇,因而他的“高见”引得国人为之侧目。但无论如何,辜鸿铭对于北京,对于那个新旧交替、中西交汇的时代,却是一种文化上的“板块碰撞”现象,碰撞出的,是一座绝尘仰止的高山。
辜鸿铭给北京这座古都,乃至这个古老的国度留下的最令人回味的一笔是他在北大当教授时留下的。1917年,蔡元培出任北大校长,提出了“兼容并包”的办学宗旨,他聘请辜鸿铭为北大英文系教授。
有人表示异议,蔡元培说:“我请辜鸿铭,因为他是一位学者、智者和贤者,绝不是一个物议飞腾的怪物,更不是政治上极端保守的顽固派。”
辜鸿铭看人的眼光极高,很少有人能入他的法眼,他打心眼里敬佩之人,除了蔡元培很难找出第二人。
他在课堂上对学生们讲过:“中国只有两个好人,一个是蔡元培先生,一个是我。因为蔡先生点了翰林之后不肯做官就去革命,到现在还是革命;我呢?自从跟张文襄做了前清的官员以后,到现在还是保皇。”
到了1919年6月初,受“五四运动的影响,蔡元培校长的去留引起了当局和校方的争议。北大教授们在红楼开会,主题是挽留蔡元培校长,大家都表示赞成,只是具体怎么交涉,还需要讨论。
大家都表示了自己的看法,辜鸿铭也积极主张挽留校长,但他的理由和别人不一样。他说:“校长是我们学校的皇帝,非得挽留不可。”
他这一说就显得滑稽了,甚至有些荒唐,不过,足见蔡元培在他心中的位置。
1923年1月,蔡元培因教育总长彭允彝无理撤换法专、农专校长,愤而辞去北京大学校长一职,重赴欧洲。辜鸿铭与蔡元培同进退,随即也辞去北大教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