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
杜畿、邓芝、韦端、温恢四人静坐于室内,俱都面色不善。
赶来的信使离开还不足半个时辰,已继续赶往雒阳去了。
邓芝和韦端一个左冯翊一个右扶风,自从卫将军府迁回雒阳,便都留在长安处理治下的公事,算是将行衙暂设在长安,田丰离开前有过吩咐,若逢大事,由他们与杜畿三人共决。
幸亏如此,才都在第一时间得闻西凉巨变。
以三位太守之前的认知,袁绍、曹操两强虽联手来犯,司州却正堪一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其实眼前与关东的生死拼斗,杜畿和邓芝、韦端更看好自家主公,他们不比新人温恢,为官数年下来,更能明白体会司州非只卒兵精甲天下独有、傲视群雄,内功亦修得极为扎实,各种政令绩效不凡,上下沉冗绝少,百姓拥戴。没了世家大族,邓慕安治下却是乱世中的一方乐土,并非外界认为的“君子难处之所,盗匪横行之地”,只要刘表不再来添乱,面对袁曹两家,进取虽不足,自保倒问题不大。
毕竟战争并不是只拼战阵,司州的人口钱粮和物资,皆比关东二强要丰厚!
只是万万没想到,刘表还在老实地对抗着江东孙氏、交州牧张津和益州牧刘璋三家,没来添乱,纳入自家辖地已经平定的凉州却又生出这档子事情来。
谁也不料突然生出叛乱,司州外有强敌,内起叛逆。顿时就陷入绝境。
这该死的马孟起!才从南阳迁往西凉的百姓何其无辜!
得到消息聚起的第一时间起。四人都是破口大骂。
只是人家连亲父与合族老小都可抛弃。绝情绝义至于斯地,会在乎他人这点骂声么?
几个士人不是市井无赖,又骂不出狠话,翻来覆去没什么新意,待骂得累了,发泄掉那股初闻的愤怒意气,也就自然安静下来。
平静下来后,长安令温恢跪坐在末席上。眼睛盯着三位太守,期盼迅速给出个章程来。
他虽来得晚,资历浅,却也不是瞎子,司州上下带给他的各种能接受或不能接受的新奇,被迫下全接受之后,也逐渐开始对效命的这块土地多出些期待来。
只是便赶上这般大转折,他认知不足,便没有计策,且在三位上官面前。也没有开口的余地。
突然间西凉叛起,只剩阎行、牵招二校尉领一支残军顶在冀县。此外就只陈仓、散关还有几曲卒兵,再然后除了民屯坞堡,便可以空荡荡地一路到他温恢治下的长安了。
待西凉叛军杀至时,长安又会如何?
长安城里也没兵!最多就只衙中数百差役。
温恢还很年轻,却是个念旧念亲的人,否则在祁县也不会散尽家财,明知如螳臂当车一般,还要组织民众抵抗黑山贼入城。
舍弃家财,冒着生死,只是为乡人不遭兵火祸害!
祁县小,其内人等多为乡里旧识,然而长安百姓也不再是陌路者!
想想城内渐渐开始熟悉的百姓们,一个个在脑海中鲜活存在,盲一目整日冷着脸实际却非常热心的监察,须发皓白到哪都笑呵呵只是有些看不上自家的老差役,据说是模仿某人而每个早晨都在学堂门口大力挥动着戒尺的夫子,骑着骡马挎着药箱从府邸前跑过的白衣阿姑,每到傍晚舞动大戟挥发无穷精力的皮孩儿们,还有最多扛着锄头早出晚归的农者们。
或认识或不认识他这位县令的人们,却已渐渐在脑海中生了根,一个个安居乐业的模样,根本就不似乱世劫后余生者,也不管籍贯在哪里,仿佛他们天生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这种生活,这样的社会,稀奇古怪,却平静得全天下独一份。
虽然自认还只是个看客,出身官宦之家的温恢并不认为自己就已融入其中,但他并不想这份难得的平静被眼睁睁看着破坏掉。
然而就目前来看,前途没有人再能抵挡西凉叛军,面对袁曹的压力,雒阳又能抽出兵马回援?
即便邓季抽得出卒兵来援,他们能赶在叛军之前?
不!
不对!
若我是西凉叛军,听闻邓季抽大股军马来援,只怕还要故意拖延时日,只与之对峙而不寻求决战!
后路不安稳,邓季麾下之军再彪悍,想必也当无士气,还如何敌得过袁曹联军?
到邓季兵败消息传来的时候,抽回来的援军也定然大乱,西凉叛军又正好趁机收拢为用,然后凭精兵占三辅之地,取人口壮声势,梳理内部,再待下次时机来临!
相信下次时机也不会遥远,争霸天下有进无退,若无邓季虎视在侧,袁曹还不决一雌雄么?
到那时候,西凉众或左右逢源,或趁乱取事,都方便!
只可怜这司州百姓,才得了几年安生日子过?
温恢不想坐视民众遭难,不想让叛军得逞,但是面对这个局面,他无计可施。
长安不是祁县弹丸之地,西凉叛军不是黑山贼数百乌合之众。
对自家情况都还没完全摸透,处理政务更多只是学习的新手,如何正确应对?
唯一能指望的,就只有眼前三位太守,盼望他们能不要让局势恶化得太厉害,然后司州民间传得出神入化的两位军师能解开此局。
胡思乱想好一阵,才听韦端开口:“吾等当如何处之?”
看他模样,温恢不由失望,想来也是思考这老半天下来,毫无所得,才决定开口先问,打破这压抑的沉寂。
邓芝虽是邓季亲族,然而人人皆知自家这位主公甚恨宗族,治下多少豪族被拆散安置去。就邓氏亦未得幸免。邓氏二杰中。对邓芝不如二田亲近,对邓贤就更不如车黍、典韦、谢允之流。邓芝有自知之明,三位太守中,还得以杜畿这位京兆尹为主,此时不答韦端,开口试问杜畿:“马氏合族、庞德亲眷当即拿问?或软禁府中,待主公令到诛杀?”
从被老母逼迫在河南求仕开始,杜畿历任过梁县令、河内太守、河南尹、京兆尹数职。弘农太守杨立参与主公家事渐被厌。如今司州官场上下皆公认,杜伯侯是除田畴外第二位得用的地方官,主公若在两州之地设刺史之位,田畴定然是司州刺史,他杜畿便是凉州刺史。
别人议论的不算数,杜畿知道的更多,平西凉后邓季曾与左右军师议定,有各地众多监察在,日后地方只设太守,主刺探监察地方官的州刺史就没必要再设立。军政权一把抓的州牧更不可能。
倒是听闻主公还随口说过一句,日后或会设独镇一方的大都督。不过那是武将殊荣,轮不到他杜畿。
做不了州刺史,不过被称为地方官第二后,杜畿还是有些在意的,开始注意起自家言行,连最被别人诟病的“怠政”也有所改观,主公亲许的五日一歇主动改到七日一歇,终于与其他衙门保持一致。
这个时候,就不能让别人看出自己同样的焦头烂额,听邓芝发问,杜畿想想后回答:“先拿问,押往雒阳,由主公发落!”
这样自然最稳妥,邓芝点头表示同意,才问出最棘手的来:“西凉叛军如何应之?”
韩遂、羌氐、马超联合的西凉叛军有数万之众,冀县阎行、牵招定挡不住,也再等不及雒阳遣兵马来救,是该下决断了,杜畿终于起身,缓缓吐语:“传语杜陵郭偏将、武关尹偏将,西凉叛起,请两位偏将速领本部往援,陈仓各曲卒兵亦当调往冀县,若他日主公责罚,某一力担之!”
这二位偏将中,驻地郭援近、尹奉远,重要性则恰好相反,刘备占大半个南阳郡为司州藩篱后,武关守军眼前有些鸡肋,反倒是张鲁还有可能经子午谷、陈仓道来犯。
邓季麾下文武分属,互不相辖,杜畿一方太守本无权调动偏将,之前犹豫便是因为顾忌,如此行事便有逾越之嫌,若能挽回局势倒好,事后无人会来追问,但若调军马往西,张鲁再趁机来分一杯羹,兵出汉中,惹得局势崩坏,说不定自家便会被问罪。
只是眼看韦端不是个有主意的,邓芝应变亦非长项,眼前事急,冀县急需援兵,可等不到雒阳回复,这两部兵马就如溺水之人寻到的最后稻草,由不得杜畿再去衡量其中得失。
杜畿敢于承担事后责任,邓芝亦佩服:“伯侯若有此获罪,某愿随之同罪!休甫以为如何?”
老实人发起狠来能量亦不小,杜畿之语确实有用,邓芝这是要逼韦端也表态。
有功三人同领,有罪三人共受。
韦端无奈,只得也应道:“某敢不附之尾翼?”
“如此,与二位偏将之书信,吾等三人皆当同署名!”邓芝满意地点头,再道:“便二偏将到亦嫌不足,主公四等民之策,免兵役夫役,言只敌寇犯境时破例!今日事急缺军马,叛众正犯境,莫如聚各县衙差役书吏,征三辅之民同往冀县应急?”
杜畿摇头:“吾亦思之如此,然三辅之地尚不比河南民心可用,之前又无明细之法,若吾等官府逼迫过紧,恐民逃之众也!”
治下百姓本就多为难民,对于逃亡熟悉得紧,杜畿就任过河内、河南、京兆三郡,对各地百姓差异感觉最明显,他的话自然有说服力,邓芝、韦端、温恢便都皱眉沉思。
杜畿在地上踱得两步,突然大手一挥,开口:“莫如吾等各下令郡中,西凉叛众犯境,征年十六之上,五十之下,无残疾之男丁听用,三日内需自备器械、带十日之食往县衙听令!逾期不至者,非卒兵之功良人家降户籍一等,平民之户三岁赋税增倍!随之死战者,吾等上报主公后,各依功绩拨给额外田亩,此田不纳赋税!如何?”
反正三辅之地空闲田地还多得是,人口并未饱和,左右都是逾越,不在乎再多一次,韦端便道:“善!吾等首行此事,日后报于主公,修缮后或可为定例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