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鸢苏醒时,依旧躺在那副玄玉棺椁旁,她缓缓扶着棺壁站起,凝神看向棺中眉目安宁的女子。
那是她在凡间最后一世的模样,弥若。将门的千金,却为了心上人沦为死士。在她十余年的短暂一生中,唯一感受到真心相待的日子,便是与相唯相遇相识相知相离的,那短短一个月。
是的,她记起来了,与她在莲华妙境中结为夫妇的相唯。她也记起来了,在昆仑山群英会上一见倾情的九逍。
她颤颤的手,抚向腕上那串由补天石制成的手串。这是九逍亲手为她做的,却也是相唯当面送于她的。这近五百年的情缘,从它而始,必然不会眼见着在它手中终结。
她朝棺椁中沉睡的女子苦涩一笑:“他如今恐怕也已分不清,芷鸢和弥若究竟是不是同一人。所以,他才会让我来选择。”
她抬起手,按在胸口处:“但如他所言,无论我究竟选择是谁,他都在将在这里,沧海桑田,永世不变。”
“可我有种预感,终有一天我还将会变回你。”她哽咽一声,嘴角挂着的笑意越来越苦涩,“毕竟,他真正的娘子,是你才对。而我,不过是借尸还魂的一缕执念罢了。”
“你放心,若是天意降临命数将至,我会将他还给你的,弥若。”
她又深深地看了掩盖在茫茫寒气下,毫无生气的女子尸身,转过头呼了几口气,紧紧地攥住双拳,克制着浑身的震颤,面色如常地走了出去。
待在藏兵阁前晕倒的侍婢悠悠转醒,睁着迷蒙的眼看向身旁的君后:“敢问君后,奴婢这是怎么了?”
她装模作势地伸手探了探侍婢的眉心,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淡定扯谎:“想来是这藏兵阁内的戾气太重,你的法力微薄,守不住心魂的归一,这才一时失了神智,昏了过去。”
婢子闻言,立即伏地谢罪:“君后恕罪,奴婢竟在您面前如此失职……”
“无事,几息的功夫而已。”她伸手将侍婢扶了起来,不失关心地问道,“倒是你自个的身子,可有事?”
侍婢忙摇头:“奴婢无事。”
“这便够了,”她微微一笑,“此事只要你不说我也不追究,自然谁也不会处罚你的。”
侍婢诺诺点头:“奴婢谢君后不罚的恩典。”
她笑着颔首:“走吧,再带我去别处瞧瞧。”
刚绕出藏兵阁不远,便听着远远地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芷鸢!”净昙挥着手朝她奔过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在这儿啊,可让我一阵好找……”
芷鸢浅笑着迎上去:“怎么,采办好贺礼了?”
净昙掠了眼她身边的侍婢,也笑着点头应声:“自然是采办好了,才有脸面回来见你啊。而且,是一份你意想不到的大礼哦。”
二人闲扯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回到了住处,跟着的侍婢倒是极有眼神地端起茶壶茶盏:“奴婢去为二位烹茶,稍后再来伺候。”
待侍婢的脚步气息飘远,净昙才收起脸上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一把扯过芷鸢,凑在她耳根处一阵窃窃低语:“你那三百年的凡世果然有问题,原来你这十世的转世都是天帝给你定的处罚,叫什么十世情劫来着,每一世都为情而死,若到了第十世还困在情这事上,就得灰飞烟灭!天帝还真是够狠的,可按照辈分来说,他和你不是表亲吗?”
芷鸢脑中浮现出那个高高在上的冷傲身影,不禁冷笑:“手足相残都屡见不鲜,表亲算得了什么。”
“这些都是司命星君告诉你的?他就没有瞒你什么?”
“你别说,这事还真是赶巧了。”净昙掩唇一笑,带着几分得意,“前些日子,司命他那本名簿册子不知怎的,竟缺损了一页,正好是写着你转世的那页。他本想瞒而不报自个偷偷补上的,谁知道被我这么上门一问,还以为是我暗中弄的,求爷爷告奶奶地让我千万别说出去。于是我就干脆顺水推舟,随便瞎唬了他几句,就把话全套了出来。怎么样,我聪明吧!”
净昙没有等来意想之中的表扬夸赞,只要继续说下去:“不过奇怪的是,你在凡世里的模样,竟是被调换了的。”
芷鸢颔首:“没错,我当凡人时的脸,是我当年为绮素的画。”
这回却是净昙惊得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你、你、你想起来了。”
芷鸢没有做过多解释,只朝好友淡淡弯唇一笑:“刚刚想起来了。”
净昙忍不住上前抱了抱芷鸢两下:“谢天谢地,那下面的话解释起来就轻松多了。”
“你知道为什么要把你的脸和绮素的对调吗?”净昙故意一顿,看着芷鸢脸上露出“为什么”的求问表情,顿时心情舒畅地一拍大腿,“原因有两个,一是怕转世的你被认出,二是担心入了凡世的天帝被发现。”
“天帝?”这完全出乎芷鸢的意料,“他怎么可能……”
净昙摆摆手:“欸,其实应该说只是天帝的影子,天帝他老人家还在九重天上好好的端坐着呢!”
“其实天帝影子入凡世的这事,司命原本也是不知道的,但他却是清楚你与绮素互换容貌的事情。绮素她一直没脸,整日就蒙着个白帕子在云里飘来飘去的,除了司命这样的八卦闲人,谁会注意她帕子底下多了张脸,何况还是你的!”
“所以,他当时便察觉有些不对劲了,但因为绮素是天帝身边半步不离的贴身近侍,他也不好声张什么。直到他有一日发现天帝身边不再有绮素的身影,而他的命薄册子上也凭空多了个唤作什么‘素祁’的女人。所以,他便猜测着,可能是绮素带着天帝的什么密旨下了凡界也未可知。”
“然后直到昨日,鬼君去寻了他,想让他在命格册子上勾画掉你最后一世的姓名。你也知道,司命这个人最斤斤计较,所以作为报偿,鬼君就把天帝影子下凡的这件事告诉了他,然后他又一不小心说漏嘴,告诉了我……天帝让自己的影子和近侍心腹一同入凡世,若是被旁人察觉,定会以为天帝意图染指人界了。”
芷鸢不禁愕然道:“天帝的影子进入凡世为人,这不是会搅乱六界秩序么?他这是想做什么?”
“唉,谁晓得他老人家想做什么?”净昙表示十分不解地摇摇头,“六界最近可真是不太平,就两日前,魔族好端端地突然偷袭妖族,前一任的妖王死得那叫一个惨啊,这不,引得妖族全族大怒,这新一任的妖王,咳咳,就是你过去的那位,已经昭告天下,明日就将向魔宫开战,雪耻报仇。你说他是不是故意的啊,开战的日子和你成亲的日子撞在一块,难道是怕鬼君在背后插他一刀,所以才想趁着鬼君成婚无力□□的机会向魔族进攻?”
一直默然无言的芷鸢,面色却是越来越白,突然猛地站起:“净昙,带我去冥花楼,要快!”
当周旋在众多客人间的花潇潇,忽的瞥见门外走入一头戴幂篱的女子时,眼眸微微一亮。
她扭着妖娆的腰肢,娇声迎上去:“这位小娘子,喝酒还是喝茶?”
隔着一层薄纱,不高的声音却是清晰地传入花潇潇的耳中:“我有话问你。”
花潇潇转眼看了看守在门外角落处朝她点头的净昙,脸上的媚然笑意未减,但声音却是沉了几分:“随我来。”
待将芷鸢引入一处密室,花潇潇脸上讨好的笑意尽去,换上一副嘲讽的刻板面孔:“不知君后亲临,有何指教。”
芷鸢掀起幂篱上的薄纱,露出清冷如霜的面容:“我问你,昨日你送给鬼君的十坛美酒,真的只是酒?”
花潇潇掩唇冷笑:“不是酒,难道还是毒药不成?君后可真会开玩笑!”
芷鸢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嘲讽回应,朝她逼近了几分,语气依旧冷冷道:“那十坛酒中的手脚,应该是相唯吩咐你做的吧。难道,你们就不怕惹恼了鬼君,与魔族或是天族联手,共同灭你们妖族吗?!”
“你住口!”花潇潇抬手指着芷鸢,双眸含泪,愤愤道,“还不是因为你!明明与魔族的战事一触即发,鬼君是唯一可以拉拢的后援,但是为了你,主上甘愿抛弃幽冥十万鬼军的援助,宁愿引来鬼君的怒火,腹背受敌,也要把你从他手中再夺回来!”
花潇潇不屑地扫视了芷鸢全身上下一眼:“你不过是一个浑身上下透着死人气味的亡魂罢了,什么君后,什么神女!不过是比我们这些当垆卖笑的更不如,更遭人唾弃的祸水妖姬!”
“主上不在这里,我也不会告诉主上你来过。你若是想见他,想跟他走,想要他将全族的大业弃之不顾,你自个寻他去!我虽只是一介低贱的蛇妖,也没有必要对你曲意逢迎!走,你走!”
芷鸢静静地接受了花潇潇的一通指责后,却依旧站在原地,身形半分未动。
待花潇潇激动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许,她才缓缓开口:“若是我与你的想法一致,你可愿帮我?”